许逍回来的时候,唐鸢已经睡得很熟了。

    他看着唐鸢将脑袋半埋进被子里,呼吸有些局促。不自觉笑了下,又怕吵到她,连忙收声,替唐鸢重新挪好被子的位置,直到将她的脸从沉闷的被窝里完全解放出来。

    她是真的睡得很沉,对这一切动作完全无动于衷。许逍再没惊动她,将买来的东西随手丢在旁边的床柜上就去洗澡了。

    唐鸢做了一个梦,梦里她的身体一点点缩小,直到变成一个含蓄羞怯的小女孩……

    唐鸢报道那天,三伏还没过,正在暑气里,她在一中的注册区等了还没半个小时,就听到前面的人群里传来一阵骚动,唐鸢好奇凑上去看。

    一个洋娃娃般漂亮的女孩中暑晕倒了。

    一中向来注重学生的独立性培养,所以报道注册只能学生自己来。学生们虽然着急,但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有几个去远处找老师,剩下的就围在附近干着急。

    唐鸢显出与同龄人格格不入的沉稳,招呼几个同学帮忙将人抬到阴凉处,再进行下一步处置。

    吴儒诚被一群叽叽喳喳的学生揪来的时候,就看到一个穿着运动服的小姑娘半跪在地上掐着昏迷女孩的人中,他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因为这个孩子看起来实在有些太冷静了:

    “其他人都去阴凉处排队等待注册,不要再围过来。”吴儒诚驱散周围的学生,将昏迷的女生抱起来往医务室赶。

    唐鸢脱下自己的外套,盖在女生腿上,她穿着可爱的格子短裙,腿漏在外面像两段藕节很晃眼。

    “你叫什么名字?”吴儒诚在校医室填写信息,一边装作漫不经心地问。

    “老师,我叫唐鸢。”她垂手站在病床边,看起来很乖顺。

    “哦,你就是唐鸢啊。”吴儒诚有些惊讶:“我知道你,今年的校考第一。”

    吴儒诚笑起来。他带着金色的窄框眼镜,整个人透露出一种书卷气,对唐鸢也很亲切,但她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总觉得有些别扭,所以只是礼貌地笑了笑,见中暑的同学已经得到妥善的安置,就离开了。

    开学分班时,唐鸢被分在最好的融至一班,班主任却正是吴儒诚,主教数学。

    吴儒诚算一中年轻老师里最优秀的那个,他虽然才从重点师范大学毕业没几年,但工作能力特别强,已经带出两个全省第一。又因着今年教育局的政策变动,所以学校领导研究后让吴儒诚带最好的融至一班,以表现学校在此轮教育改革中的示范作用。

    但这个消息一出,却引起很多家长的不满,觉得他太年轻没当过班主任少了经验。

    家长的焦虑也是可以理解的,毕竟整个江临市最会读书的孩子全在一中了。

    这里是无数家长削尖了脑袋也要送孩子进来的地方。江临人信奉的人生路径,是江大幼小、江大附小、然后直升一中的初高两个学部,最后无论是走竞赛、特长、还是凭实力裸分上重点,都差不多是十拿九稳的事。

    而一中的入学方式也很简单粗暴,脑子好的考上来,进重点班,学习差点的,只要分差不是很大就交择校费,一万二抵一分,缺多少补多少。由于当时一中初中部直升本部高中要比外校考更容易些,所以有不少家长,咬咬牙,还是愿意掏钱把自己孩子送进来,提前占个坑。

    唐鸢考进一中初中部的那年,教育局出了改革规定:规定全市中学的重点班和平行班的尖子生比例差值不能大于25%。而一中正是改革的重点,因为几乎所有人都知道,考进来和择校进来的学生是会被严格分在不同班级里的,多年下来几乎形成某种泾渭分明的等级圈层。

    这样做的好处是显而易见的,虽说教学相长、有教无类,但有时候人和人之间的差异比人和狗还大。在很多有经验的老教师眼里,那些成绩好的尖子生天然就好管理,他们习惯服从权威,顺从制度来调整自己的行为。向上的竞争将是他们的人生主线,除此之外,不会将更多心思放在别的事上。

    教育这种学生就是省心,且回报率高。

    反之,那些成绩惨淡的学生,多半个性乖张,他们是很难驯服的小兽,似乎天然抵抗权威、反叛规则,再有经验的老师也很难将他们驯服,最后多半期望日后社会能给这些不服膺于权威的孩子一点教训。

    故此,一中的老师对教育局的改革新规十分不满,私下管这政策叫“掺沙子”,逼得他们不得不在那些清北C9的试验田里插上几根长歪的杂苗。那些劣等的杂苗歪了就歪了,就怕他们像菜叶上的蚜虫会造成可怕的感染,把那些好苗也给糟蹋了。

    孙妙妙就是老师眼中的那个蚜虫,尽管吴儒诚大力推广他的平等教育没有为难她,但其他科目的老师却没这么宽容。所以孙妙妙初一第一个学期,几乎有一半的课都是站在教室后边上的。

    神奇的是,在这个班级里,唐鸢却最喜欢孙妙妙,也和她走的最近。

    她觉得她真,而且两个人也很有缘分,注册报道那天晕倒的学生正是孙妙妙,两个女孩就这样成了朋友,任由一些老师使出浑身解数也拆不散。

    不过她们两个的性格倒是差异很大,唐鸢是那种规规矩矩、安安静静的沉闷书呆子,对除了孙妙妙的其他人,都带着一种过度礼貌的疏离感。而孙妙妙就不一样了,她总是有用不完的好奇心和探索未知的热情,是校园八卦的核心枢纽站,天然对人有一种社交吸引力,同路过的流浪狗都能聊两句。

    每到课间孙妙妙就会穿梭在楼道里,在各个班级门口同她的八卦“线人”互通时下最新的消息,然后带回班级同唐鸢分享。这种分享在起初是毫无趣味可言的,因为孙妙妙难以置信,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人对任何一个人的八卦讯息都不感兴趣,每天就知道在草稿纸上演算题目。

    唐鸢觉得自己好像养了一只牡丹鹦鹉,一到固定时间就开始叽叽喳喳。但奇怪的是,她竟不讨厌这种感觉。

    她花了两年的时间,习惯这只小鹦鹉的陪伴,在冷淡严苛的家庭环境之外找到了一个难得的纾解口,却后知后觉的发现,她的快乐小鹦鹉被人偷偷折断了翅膀踩在泥沼里。

    初三上学期开学的第一个体育课间,孙妙妙抱着她的胳膊,止不住地呕吐。唐鸢脑袋嗡嗡作响,那一刻她有了一个可怕的猜想,这或许是属于一个母亲的妊娠反应——孕吐。

    唐鸢自从母亲去世后,她就跟着家庭医生学习一些基本的医疗知识,这种孕早期的生理反应会给母体带来极大的痛苦:

    “你这个月来月经了吗?”唐鸢努力撑着孙妙妙往下坠的身体。

    “…还没来…”孙妙妙才从呕吐中回过神,她努力克制着自己腹部痉挛的反应。

    “多久没来了!”唐鸢攥紧了妙妙纤细的胳膊。

    “…好像…有两三个月了。”孙妙妙笑起来,因呕吐而变得惨白的脸看起来更加破碎,她伸手拍拍唐鸢的手背安抚她:“大姨妈不来才好呢!我可不想每次都疼得打滚!”

    孙妙妙是个很喜欢笑的女孩,她回应生命的大多数问题就是笑。

    她的笑声越来越尖锐,越来越凄厉,红色的河缠绕着一个婴儿断断续续的哭声,从她的腿间发源,蜿蜒而下。

    孙妙妙却还是笑着,她像停不下来一样,只好僵硬着笑:“鸢鸢,我是罪人,我杀掉了一个无辜的小孩。”

    唐鸢想要抱抱她,却怎么也触碰不到近在咫尺的人,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弯弯的眼角流下红色的眼泪:“鸢鸢,我杀人了……”

    在一片凄厉的婴儿啼哭中,唐鸢惊恐地听见了自己的呻吟,她被一双手束住挣脱不得,有什么东西悄悄攀上她的裙子。

    “你也喜欢老师吧!”

    “老师也很喜欢你、老师最喜欢的学生就是你了…从见你的第一面就想*你。”

    “你不是最乖的学生吗?”

    “来,证明给老师看……”

    “不!不要!”

    唐鸢猛然从梦中惊醒,微张着嘴不停地喘着粗气,整个人止不住地发抖。

    “是梦。”许逍揉开她紧蹙的眉毛,一只手紧紧环住唐鸢替她顺气。她的背湿津津的,流了很多汗。

    唐鸢在他的安抚中好不容易平静一些,眼睛却不敢再闭上,只要一闭上眼,过去的回忆就会纷至沓来,一次又一次将那些残忍的事摆在她面前。

    “还哭。”许逍抹不尽她的眼泪,唐鸢虽然醒了却好像还困在梦里:

    “梦是反的。”他伸手替唐鸢撩开额角被泪水和汗水打湿的头发。

    “反的…”她轻声呢喃一点点艰难地将思绪拉回这座小小的房间,空洞的双眼看着许逍,等待他的答案。

    “嗯,反的。”许逍将她环的更紧,几乎要将唐鸢揉碎。

    她的呻吟轻飘飘地流走,时而晃到天花板上,时而隐在皎洁的月色里。

    许逍很克制,很温柔,她们彼此在这个夜晚共享一种由回忆产生的苦楚,身体不得不在许多个相接的时刻产生直击灵魂的共振。

    唐鸢小时候在科普书上看到,鱼的记忆只有七秒。后来才知道,这个数字并不准确。鱼的记忆也是能持续几个月甚至更长时间的,但是对一些特定事件的记忆,往往只持续几分钟或者几个小时。

    就像她现在一样。

    浑身上下湿淋淋的,被海浪拍在礁石上,只能张大嘴巴攫取着对她完全无效的地面氧气,眼睁睁看着海水被潮汐控制退回到生命最开始的地方。

    她想,或许鱼擅长遗忘的,是那些快乐的事,只有疼痛和痛苦才可以永恒地占据它们的身体,直到海风将它们完全融化成细小的沙砾,她才可以在这个漫长且疼痛的缠绵里获得短暂的庇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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