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风言正笑着端起一碗香羹递了过去,君不器亦伸手欲接,不料钱财非但不能得手,竟还白白搭进去些,气得她忙撤回手中的陶碗,罕问道:“我竟不知天底下有人胸口受伤而失忆的,公子莫非是觉着其中有何错算之处,那也无妨,你且说出来,我亦非那斤斤计较之人。”

    面前女子的举手投足,像极了暴躁的野猫。君不器观其形色转变如此之快,这般灵动,全然不似王宫中那些习惯了尔虞我诈的女人,不禁嘴角微微上扬。

    任风言瞥了眼柜子,忽而眉头舒展,遂起身从柜中仔细取出那枚雕龙玉璧,在男子面前晃了晃,“这玉璧,公子可还记得?”

    “记得,此系我腰间所佩玉璧。”

    君不器醒来后,身上残破的衣物早已换成了粗布麻衣,玉璧亦不在身边。他谎称自己失忆,一是想试探女子是否拿了自己的玉璧,二是以此物抵债,权当报了救命之恩。

    “非也!”

    任风言冷声道:“公子果真是失忆了,这块玉璧乃我阿母嫁妆。昨夜月黑风高,我见你躺在草丛中,身上又中了箭,就找来庄上的老伯合力抬你回来。然我刚蹲下扶你,你便死死抓住我腰间这块玉璧不松手,后来晕了过去方肯松开。我便将它好生收起,仔细摔坏了。”

    君不器愕然,一个乡野庄上的小女娘,为了钱财竟如此胆大,不怕他这来路不明之人带来祸患,还做出此等贼匪做派。只一点,这条命全亏她救治及时,否则后果不堪设想。遂双手合于胸前,右手握拳在内,左手在外,朝着任风言行了拱手礼,“女公子,救命之恩目下无以为报,可否容我先签下欠条,待伤好后谋一生计,再双倍归还。”

    任风言略一思索,实难同意,因说:“且慢。你既已失忆,我又不知你姓甚名谁,家住何处,日后若你赖账,我便是告到官府也难定罪于你。不妥!”

    君不器无别话,只好问道:“那依女公子之意,该当如何?”

    任风言见他态度端正,笑道:“你如今失忆,既不知自己是谁,也不知家在何处,伤好之前若无处可去,不若留在我这养伤,伤好后助我做些稼穑活计,也好抵债。临近秋收,等将粟稻、大豆收割后,又要着手种冬麦。届时请个老伯教你就成。若是今后想起自己是谁或是家人来寻,届时再清算账目,可否?”

    君不器爽快应道:“多谢女公子,我自是愿留下。不知女公子如何称呼,此地又是何处?”

    任风言搬了个垫子坐在床榻边上,因说:“此地乃颍川郡临风县乌山脚下的庄子,方圆三十里全是当朝护羌校尉任府的土地。我姓许名言,言语之‘言’,于一年前受主家之托打理这座小院,平日也住在此处。”

    说罢,她双手递上方才正欲递与男子的香羹,眉眼盈盈,因说:“你既已忘却姓名,那在你记起之前,便跟我姓许,单名一个元字,元为始之意。可好?”

    “为何选这‘元’字?”

    听到男子的疑问,任风言笑道:“既是忘却前程,便重新开始。春耕秋种也罢,引车贩浆也罢,人活一世,不可浑浑噩噩,亦不可急功近利。你容貌与我一位故人相似,我也愿助你一程。”

    君不器心中莫名窝火,问道:“你不怕我的仇家找上门来,连累你受难”。

    她脱口而出:“那正好!我将你交出去,省得费我米粮。”

    忽然,远处传来了一阵悠扬的鸟鸣,暮色掩映下,窗外围墙上方的凌霄花随风抖动。

    翌日卯时三刻,乌山脚下的林子中,一人飞身前来,跪在君不器身前。

    “属下该死,没能护好主上。太后竟下次狠手,不愿主上现身八月的郊祭。”

    “广白,起来罢。刺客是谁所养,现下论断为时尚早,切莫打草惊蛇。”

    每年七月末,兴国太卜会提前斋戒沐浴,通过卜筮得出八月祭祀高祖的吉日,届时各诸侯王需携贡品齐聚洛阳,共祭先祖。

    “主上,我已备好车马,即刻启程前往洛阳,定能赶得上祭日。”广白在一旁上下打量君不器,内心酸楚,此等仆人装扮实在有失封王身份,得先去县城买件丝衣。

    “太后既不愿我去祭祀,又何必巴巴地前去讨人嫌。我暂且先在此处养伤,届时祭祀结束,就等洛阳问罪的诏书,自然知晓此事背后主使是何方神圣?”

    广白见主子一脸云淡风轻,料想他心中定拿了主意,“还请主上吩咐。”

    “你倒愈发聪明了,我那表兄,临山王之子君畅现在何处?”

    “回主上,人昨日就已进了洛阳城,属下们都安排妥当了。”

    “好!先皇早去,太后久居深宫,难免寂寞,有道是‘事亲为大’,我既为她所出,定要孝顺至极,不枉费她一片心机。此去郊祭,太后定与射声校尉段举同驾马车。届时,君畅的车马就等在半路。其余之事,你们应当知晓。”

    自先皇驾崩,樊皇后顺理成章成了樊太后,她做主推选养子君盛继位,号和帝。又借口和帝不过十五岁,临朝称制,独揽皇权,重用樊氏外戚。她将兄长樊先封为大将军,弟弟樊景封为执金吾,樊笃封为虎贲中郎将,朝廷若有不从者,便暗中灭口。

    朝廷之事自不必说,樊太后生性□□,几次三番命闺中密友邓氏为其搜罗各地俊男,只一件,相貌必要像她未进宫前的未婚夫江离。如今得宠的射声校尉段举就因与江离八分相似,独占鳌头,盛宠不衰。

    去年,君不器偶然发现,临山王膝下有一不受宠的庶子,名唤君畅,他样貌阴柔,眉若远黛,面如桃花,目若秋波,酷似江离。

    其母被临山王的王后郭氏虐杀,其父临山王更甚,三天两头召集封地大臣携家眷来王宫饮酒作乐,又随意捏造罪名赐死大臣,再将这些大臣之妻纳入后宫,随后派人监视大臣家中亲眷,以防有人去洛阳申冤,一经发现,诛灭全族。

    君畅自小日日担惊受怕,只求离开王宫,便是今后受封去临山国的不毛之地,也好过如此战战兢兢地度日。

    一个月前,君不器便以射声校尉段举的事例,半威胁半诱惑地说服君畅前往洛阳。

    “属下明白。”说罢,广白欲转身离去。

    “慢着。”

    “主上还有何吩咐?”

    君不器不免有些踌躇,再三犹豫后伸出了手,问道:“身上可有银钱?先借我。”

    “啊!”

    破天荒遇上主子借钱,广百摸遍了全身,将仅有的十枚铜钱取出,尴尬地递给君不器,因说:“主上,对不住。”

    君不器伸手欲接,又缩了回去,挥袖道:“罢了,你先去罢。”

    “是。”

    君不器一早走了些路,伤口发疼,扶肩走回小院。幸而昨日找来的是吴医工,广百今日才顺利找到此处。

    日上三竿,任风言竟未起。

    “咚咚”的敲门声响起,君不器立在侧房门口高呼:“许娘子,既是一日饭食二十钱,我这早饭尚未有着落。”

    房内,任风言蒙头做梦。梦中,爸妈为他做了一桌美食,她刚夹起可乐鸡翅,却从梦中惊醒,揣着一肚子火。

    “许元,你休要再嚷嚷,叫得我头疼。一顿不吃饿不死,再者,你是在我这赊的钱,还不知猴年马月才可给我。”

    见任风言气急败坏的模样,君不器的嘴角浮现一丝得意的笑容,回道:“许娘子教训的是,既如此,我去备早饭,也好早日还清债务。我从未进过庖厨,许娘子多担待。”

    语毕,正欲走向左院。任风言无语,因说:“慢着,我去。”

    说话间,门外传来了稚嫩的呼救声。

    “许娘子,快救救我阿翁!”

    听见此声,任风言一把推开君不器,冲向院门,幸而他往后撤了一步,否则箭伤还得拖上几日方可痊愈。

    任风言打开远门的那一刻,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女孩跌进了她怀中。她身着粗布麻衣,头上一边扎着辫子,泪流满面。

    “阿竹,你怎得来了,你阿翁如何了?”

    阿竹在任风言的怀中抽噎道:“阿翁,被土匪……抓走了!”

    兴国自建国后,实行轻徭薄赋、与民休息的政策,旨在减轻农民负担,推动经济发展。然而近些年天灾、水患频发,加之豪强地主购买军功爵位肆意兼并土地,许多自耕农被迫成为流民,这些流民中,有的依附地主成了佃户,有的出卖自身成了奴婢,更有甚者,落草为寇。

    许风言刚来任府时,任家乡下正闹土匪。去年夏季,颍川郡多地遭遇百年未遇的暴雨,金山河上游决口,大水漫堤,一片泽国,农作物受灾严重。当地的乡啬夫在县令的指挥下紧急转移民众,开仓赈灾。即便如此,还是有许多人被迫成了流民,他们投身颍川郡各地的土匪中,四处抢掠。起初,政府被水患忙得焦头烂额,等回过神来准备剿匪时,各地匪患已愈发严重。任府乡下的庄子也未能幸免,庄上的田监死于土匪刀下。

    听闻此事加之嫡母刁难,许风言自请来乡下居住,一为图个清静,二为助力官衙剿匪。她早于官兵一步来到乡下,独自携一把青铜剑冲上临风乡的乌山。不出所料,这些由流民临时组成的土匪不堪一击。

    她本不欲取人性命,可当她瞥见寨中五具衣衫凌乱的女尸时,当寨中的流寇用玩味的眼神和污秽的言语侮辱她时,她举剑杀了寨主,乌山寨群龙无首,各自散去。

    此后,她便时常巡视乌山,前晚偶遇君不器也正是巡山归来之时。

    任风言心想:“乌山早已没了流寇,这些土匪是从何而来?”遂问道:“阿竹,你告诉阿姊,你阿翁何时被抓?那土匪现在何处?”

    阿竹抹了把眼泪,尽力平复情绪,说道:“今日天微亮,我与阿翁一同上乌山砍柴……可半路遇上一群人拿着刀……他们不要钱,就把我阿翁绑了去……说,说要就阿翁,便让我来找阿姊。”

    任风言听罢,便知是那去年的土匪又回来寻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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