盈州县衙外,着一身浅紫锦缎长袍的俊秀男子正气定神闲的同身侧侍从谈论着什么。

    “阿逸,你确定查实了,傅姑娘就是揭了这盈州县丞的文书?”

    赵廷珏模样谨慎,此事上他可不能再出差错了。

    逸春低眉答道:“殿下放心,刘县丞张贴寻医悬赏也不是一日两日,多处告示栏都有,我仔细询问过千金坊的小厮不会有错。”

    赵廷珏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想起昨日见傅宁揭下文书的前一刻,他目光扫过告示栏时似乎也看到了寻医的字样,如此想来应是寻对了。

    赵廷珏想罢又朝县衙大门望去,眉间皱了皱:“这盈州县丞为何这般久还不来迎我,你方才让门卫通报时没说清楚是我请见?”

    逸春立即拱手揖礼道:“属下方才确实说了九殿下请见,再清楚不过的。”

    他斜扫过县衙门卫,心中也颇有些困惑,在大成有几个九殿下,不用想也知道他们是何许人也,这县丞迟迟不来迎究竟是何意。

    所思才落,就见县衙内忽的朝他们跑来几人,为首一位年逾半百的长者一手撩着袍角一边小跑道:“是下官来迟了,忘九殿下莫怪罪啊!”

    看他模样诚惶诚恐,赵廷珏忽然心中舒畅不少,他偏头瞥了逸春一眼,逸春便心领神会。

    “都小声些,殿下是微服出宫不便这般大张旗鼓。”

    听了这话,刘县丞就连脚步也轻缓不少,走至赵廷珏身侧弓腰低顺:“是下官见殿下一时欣喜,忘了这许多,还望殿下恕罪!”

    说着他就要跪下请罪,赵廷珏一手将他拉住,和颜悦色道:“刘县丞不必如此多礼,方才不是才说不便大张旗鼓,你这般在县衙门口予我行礼我还如何避人耳目?”

    刘县丞一把拍在自己额间:“殿下你看我都欢喜的昏了头了,殿下恕罪恕罪啊!”他手一抬慌忙做请势,“殿下快请进衙内。”

    赵廷珏看他这模样笑了笑便朝县衙内走去。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县衙后院正堂内上南向坐了个富贵公子,身侧站着一身灰色劲装的侍从,八字胡的县丞只坐在侧下的位置,似有些紧张他不断左右搓着手,静待座上宾吩咐。

    “刘县丞这县衙果真古韵庄严。”赵廷珏左右看了看,又拍了拍身下的椅凳,“一桌一椅看起来有些年头了。”

    正堂内多数都是老旧的家具,一看便知怕是从上代县令在位时就未曾更换过。

    刘县丞随即拱手笑道:“殿下也知,为官者理所应当清廉如水,这些东西不坏还能再用一阵呢。”

    赵廷珏满意的点了点头,身侧的逸春却眼神一闪。

    清廉如水?

    若真那般两袖清风,那满身的华服怕不该出现在此处。

    可赵廷珏却无丝毫察觉,轻轻喝了一口小厮递上来的茶,看着那县丞便道:“无事不登三宝殿,今日我也来此也是有事求于县丞。”

    “殿下此话真是折煞下官了!殿下有何事我定当替您办妥!”刘县丞瞬间起身弓腰俯首道。

    “不是什么难事,我听闻你今日在张贴文书给家中老夫人寻名医?”赵廷珏缓声道。

    刘县丞听闻此事身子不由一僵,动作未改,抬头谄笑:“确有此事,就是不知殿下吩咐为何事?”

    赵廷珏衣袖一挥,扬起个明媚笑容:“不多为难你,就是我有个朋友也想来应你这榜,望县丞看在我的面上留她一留。”他想了想又道,“你放心,傅姑娘医术卓绝,定然能将你母亲医治好!”

    闻言,刘县丞弓着的身子迟迟不起,低垂的面上眉头紧锁。

    他张贴文书想的便是以利诱人,寻到医术高明的大夫好给家中老夫人诊治,而他张榜定然也会引得不少贪图钱财的人前来投机取巧。

    为此,他特地吩咐过手下办事之人,待五日后应榜那日需得将前来的人筛选一道,否则无论来人医术如何都将其送至老夫人跟前诊治,怕是老夫人有九条命都得折腾没了。

    而他此次寻名医,确实是为了能给家中母亲延缓寿命,若是同意赵廷珏的所请,不就是要将自己母亲的性命随意舍了去?

    “刘县丞为何不回话,殿下尚在等你。”逸春见刘县丞半晌没动作,出声提醒道。

    刘县丞听此身形一颤,“咚”一声跪倒在赵廷珏身前。

    “殿下恕罪!您的请求下官......实难答应!”

    这话一出听得一旁陪侍的师爷面色发白,华京城除天子外,属皇子身份尊贵,天潢贵胄无人敢忤逆。

    他如何也没料到刘县丞胆子如此大,竟敢当面回绝。

    可赵廷珏闻声面上未有不喜,只是颇为不解:“为何,此事很难办到?”

    他心下只觉奇怪,留不留用是刘县丞一人就可决断的,既如此又有何难办之处?

    刘县丞额头紧贴地面,不敢抬起丝毫:“下官粘贴悬赏文书便是倾家荡产也要将母亲治好,而母亲就一条性命,此事不可有丝毫闪失啊殿下!”

    他越说情绪越发激动起来,说到尾句时甚至能听到哽咽之声。

    赵廷珏虽说圣贤书读的不多,却也听出了此人的言下之意,看着他这模样瞬间有些为难起来,他也并非要为难于他,只是傅姑娘的确医术高超,他都早就打听过了。

    “刘县丞为何不信我,傅姑娘真非无能之辈!”赵廷珏言辞凿凿。

    “下官不敢!” 刘县丞又重重朝赵廷珏磕了个头,静默半晌,嘶哑的声音又再次从地上传来,“只是下官不敢去博......母亲若不是身患重病我也断不会至此,下官真不能用母亲的性命去试呐,就算殿下要治我的罪下官也无法答允!”

    见刘县丞如此声嘶力竭,赵廷珏一时也没了想法。

    这总归是关乎到刘老夫人的性命,刘县丞此般也并非没有缘由,他甚至还觉得此人十分忠烈,不惧怕权势,为了自己母亲能将自己性命也豁出去,他都不禁有些佩服。

    只是,他也想帮一帮傅宁,否则自己还如何面对于她。

    犹豫半晌,赵廷珏长叹一声,遂起身朝刘县丞走去,弯腰欲将他扶起。

    “刘县丞莫怪我自利,我也是有些为难之处。”赵廷珏缓缓将刘县丞扶至椅凳上坐下,“此番怪我难为县丞了,没考虑周全,方才之言就当我从未说过。”

    刘县丞现下已是老泪纵横,一边用袖子拂着面颊,一边拱手道谢:“多谢,多谢殿□□谅,是下官忤逆了殿下,望殿下治罪!”

    赵廷珏哪还会真治罪于他,抚慰般拍了拍刘县丞的肩膀:“县丞勿要再说,否则我真无颜面对你了。”他又轻叹一口气,“既没有旁的事,我便先走了。”

    刘县丞欲起身相送却被赵廷珏挥手免了,师爷也在一旁毕恭毕敬目送两人出了县衙后院。

    见两人已走远,师爷才走到刘县丞身侧小声说道:“大人真是胆大,怎敢这般忤逆皇子,若是他不是个通情达理的,怕惹来杀生之祸啊!”

    方才掩面哭泣之人现下已然换了副面容,只见他轻轻掸了掸膝上的尘土,抬起一旁的茶水一饮而尽。

    “你莫不是傻了?九皇子如此不受皇上宠爱,我需忌惮他什么,手无实权只知道游山玩水之人还用不上我惧怕。”刘县丞朝地上啐了一口茶叶,又道,“况且用不了多久这九五之尊的位置就要换人了,到时怕他得跪在我身前求我别杀他呢,哈哈哈哈哈!”

    “是是,还是大人多谋善虑,小的受教了。”师爷恭维说道。

    他话音刚落,就见院中小厮前来通报:“大人,衙内管事寻师爷看账簿。”

    见此,刘县丞低瞥了那小厮一眼,随即示意一旁的师爷前去,师爷应下刚要踏出房门,又听得他吩咐道:“师爷,到应榜那日你仔细看着点,若是知晓谁人姓傅的一早给我留个信,她想给我母亲看诊,做梦!”

    师爷频频点头道是,随即跟着小厮出了门,刚走出不远就听得正堂中传来震耳欲聋的笑声。

    笑声在县衙后院来回传荡,惊得院中树上几只飞鸟振翅而去。

    ......

    逐渐临近夏日,暑气渐渐爬上枝头,哪怕夕阳已落仍能看见巷末一户小院门前的槐树新枝绿叶迎着晚风摇摇晃晃。

    院中的梨树也只剩些许雪白,大片枯枝早已被嫩绿枝叶覆盖。

    月白风清,梨树下的女子纤手撑着额角,青丝似有若无的扫过面前纸张,手中的酒杯轻晃,她垂眸望着远处落下的白色花瓣出了神。

    “阿姐今日怎么喝起酒来了,晚饭还尚未吃呢,小心伤了脾胃!”

    青泠端着一碗清粥几碟小菜,见桌上摊着一纸文书便将食案放在石凳之上,小心收拾起来。

    傅宁见状看了看身侧的食案,眸光一顿:“怎只做了我的吃食,你的呢?”

    青泠一边收拾着桌上的文书,一边说道:“两个时辰前少东家来医馆给我送了翠轩斋的糕饼,吃了太多,现下实在吃不下了。”

    听到“少东家”三个字,傅宁陡然坐起身来,将酒杯放在石桌上:“青泠,你说这少东家为何总是送吃食给你?”

    傅宁这是故意揣着明白装糊涂,她想看看青泠是否也同样对齐影有意。

    “当然知道!”青泠手边动作一停,眉眼弯弯:“少东家都是吃不了才送予给我的,他说对阿姐多有感谢,所以才总想着给我们送些吃食。”

    傅宁神色一怔,这幌子打的好,对她多有感谢所以总是送吃食,那怎么她从来没收到过?

    她望着清秀可人的青泠,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

    既然青泠还未想的这般远,那她便静观其变,总是不能将青泠托付给一个靠不住之人,齐影她还得再考察考察。

    “那你晚上若饿了便同我说,给你□□吃的汤圆。”傅宁抬起手侧的酒杯朱唇微启,一饮而尽看着青泠眸中温柔和煦。

    青泠将她手中的酒杯接下,把食案端至石桌之上,没好生气道:“要喝酒也成,先把粥喝完再说。”

    “哎呀,哪来的管家婆,日后若是哪个男子娶了你,还不得......”见青泠怒目扫过来,傅宁话锋一转,“还不得余生无忧,幸福美满啊。”

    被傅宁这般调侃,青泠红着脸将酒杯收回,落下一句“阿姐惯会胡说,我不嫁人,不和阿姐分开。”便径直往疱屋而去。

    傅宁看着远去的青泠,眸中的笑意逐渐转淡,上扬的嘴角也缓缓放平。

    烛光从屋中映出青泠忙碌的身影,傅宁眉间一动,又抬起酒壶倒入放于石凳上的酒杯,甘烈清酒入喉,傅宁只觉心头躁意越发涌动。

    这文书揭下已有四日,明日清晨便到应榜之日,她内心却有些摇摆不定。

    恩情不能不报,但她很怕牵扯到傅家,甚至是,青泠。

    傅家暂且不谈,但青泠如何是好,所行但凡有丝毫差错,恐怕青泠也得受牵连。

    她自己如何都无甚所谓,这是她选的路,那便无论是好还是坏自己皆能承受,但青泠不可。

    她不愿青泠因此涉险。

    傅宁此刻脑子乱作一团浆糊,她望着青泠无忧无虑的模样,不禁有些迷惘。

    思绪逐渐飞远,傅宁还未回神就听到院门前青泠警惕的声音。

    “你们是谁,大半夜在他人院外做甚!”

    傅宁闻言定了定神朝院外望去,人影隐于黑暗之中,让人看不清模样。

    莫非是......岑时?他已有六日未来行针了。

    还未走至院门旁,傅宁心中顿时就否了这答案,青泠见过岑时,若是他,她不会这般防备。

    “这位姑娘,我......是来寻傅姑娘的,没有恶意,你勿要这般惊慌!”赵廷珏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而青泠早已紧紧握起了扫帚,看着若是下一刻稍有不对便要挥向眼前之人。

    她刚要问两人来寻傅宁何事,就感觉手臂被人轻轻拍了拍,转头就见傅宁笑着道:“是认识的人,无事。”

    赵廷珏见状颇有些手足无措,自己这般深夜前来,想是吓着这姑娘了。

    青泠也微微点了点头,又看了赵廷珏一眼便提着扫帚回了屋。

    “家妹未见过公子,多有谨慎,望公子体谅。”傅宁言辞疏离,听得赵廷珏越发慌乱。

    “没有没有,是我深夜到访太过唐突!”赵廷珏拼命摆了摆手,生怕傅宁误会。

    但他今日来本没有打算要寻傅宁的,只是想着在院外能见一见她便好,谁知被拿扫帚的青泠发现,差得闹出误会。

    赵廷珏现下真想找条地缝钻进去。

    “公子今日来寻我,所谓何事?”傅宁淡然问道。

    赵廷珏踌躇片刻,又看了看傅宁并未有意将他请入门,心下一横还是开了口。

    “......那日城门相遇,傅姑娘说,若是我仍想拜你为师,可前来拜访。”

    傅宁听闻上下扫了他一眼,忽然打开院门,伸出柔细的手心面朝赵廷珏:“药草呢?”

    赵廷珏闻言支支吾吾说不出半个字。

    他今日来只打算悄悄看一眼傅宁,就没成想她还会应允拜她为师之事,自然没将那晒干的药材放在身上。

    傅宁也知道依他的性子若是带了定然二话不出掏出来了,可现下如此慌乱,显然是没拿上。

    “若是没带就改日吧。”傅宁收回手,眼见就要关了院门径直远去。

    “等等。”

    赵廷珏几近绝望,却听得身侧的逸春突然开了口。

    “傅姑娘留步,我家公子所寻药草在此。”

    说完就见逸春从怀中掏出个黑色布包,黑布缓缓打开,居中躺着一株枯黄的药草,原本清脆的叶脉已变得干枯,却隐隐泛着药香。

    傅宁转身朝他手心望了望,遂又将院门打开了些:“进来吧。”

    见此,赵廷珏眼中已是有些热泪盈眶,他不可置信的望着身侧的逸春:“阿逸你何时带上的!我原以为今日又要悻悻而归了,还好有你啊!”

    赵廷珏小心从逸春手中接过金线莲,便入了小院送至傅宁身前。

    傅宁坐在石凳上静静抬手接过药草,又抬眸看向眼前之人:“我再问一遍,你真要同我学医?”

    “自然!求之不得!”赵廷珏言辞恳切。

    傅宁面色不改,将手中的药草放置一旁,又道:“姓甚名谁,家住何处?”

    赵廷珏恭敬道:“姓赵,名廷珏,家住皇......华京城。”他说完还看了逸春一眼,差点就说漏嘴了。

    “好,同我学医必然异常辛劳,需吃苦耐劳,勤奋备至,若中途受不住亦可直言离去,只是日后莫说是我徒,可明白?”傅宁揉了揉双关,看起来有些不适。

    “明白!”赵廷珏鞠躬懿礼道。

    逸春见此却面色微冷,大成堂堂九皇子不过给圣上与贵妃行过礼,如今居然平白给一女子行礼,他真有些不明白自己主子如何想的。

    傅宁轻轻点了点头,静静望着他却不发一言,似在等什么。

    赵廷珏心下一阵困惑,不知是何意,身侧的逸春却身体僵硬的凑近他耳畔:“公子,莫不是要给这女子行跪拜之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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