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酒楼归家,途径一蛤蜊煎小摊前,闻得其香味诱人,余晚桃没忍住打了两份回去。

    待晚间盘账,一边数着钱一边吃蛤蜊煎,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曲子,引得在对面桌案上埋头苦读的崔玉棠频频抬头。

    如此过了小半时辰,他终于按耐不住,伸长手臂过来叩了叩桌面,“你把你的桌案挪到对面去。”

    崔玉棠往对面的矮榻指。

    “干嘛?这样多好呀。”,余晚桃嘲笑道:“书呆子,连红袖添香都不懂。”

    崔玉棠沉默以对。

    余晚桃干脆把四四方方的桌案推过去,与他的书案并在一起,啪叽一下,将那碟蛤蜊煎放在了摊开的《论语》上。

    “快尝尝,这蛤蜊煎挺好吃的。”

    崔玉棠把自己的书拯救出来,怜爱地摸了摸,问她:“你这账盘了一晚上还没盘清?”

    “先前盘的是公账,现在点的是我们的纯盈利。”,余晚桃抱着膝盖,歪歪斜斜地靠趴在案边,“如果之后每个月的纯盈利能有这个月的一半,那再过半年我们就可以去府城开分铺了,到时候你考上了秀才,正好要去府城那边读书。”

    崔玉棠无奈道:“现下我连个童生都没考呢。”

    余晚桃瞬间挺直胸脯,豪迈道:“那你要是考不上,就来给我打下手,我开工钱养你。”

    “到时候再说,你——”,崔玉棠干脆起身,“今儿就看到这吧,夜已深,该睡了。”

    “哦哦哦~”,余晚桃把自己的桌案挪回去,匆匆收了上面的算盘和钱袋子账册,坐到床边等着。

    崔玉棠出去一会,端着热水回来给她洗脸漱口,又泡了会脚,才熄了烛火歇下。

    皎洁月光从窗纸缝隙间透进来,余晚桃翻了个身,忽而道:“我打算去一趟白沙镇。”

    “何时?”

    “过几天吧,我先把铺子里的一些事教给冬枝,不然哪里能脱得开身。”

    崔玉棠借着月色伸手在她脸上碰了一下,说:“可以等我下次旬休回来,再一起去。”

    “不用,你准备县试吧。”

    光是一个县里的童生试,都有上千学子,然而却只取前百名上榜,可谓是千人过独木桥,在这节骨眼上,谁不是头悬梁锥刺股,没个像崔玉棠这样,还有闲情陪她去白沙镇的。

    “那明日一起去趟牙行。”,崔玉棠的声音里带着一股倦意,音色愈发隐在浓稠的夜色里,“睡吧。”

    “嗯,这就睡了。”余晚桃闭上眼,脑海里不知怎的就想起白天刘郯在酒楼里说的那事,她往外靠去,凑到崔玉棠的跟前,眨了眨眼,看淡淡月色倾泻在他侧脸上。

    清冷、皎洁,宛若月亮的颜色。

    余晚桃倏地忘了要说什么,整副心神都被那微颤的鸦睫给吸引了。

    “看什么?”

    崔玉棠陡然睁开眼,深深地望进她眼底。

    余晚桃一下慌了神,用力闭上眼,掩耳盗铃一般,说:“我要睡觉了。”

    “刚才,想问刘郯在酒楼里说的事?”,崔玉棠似心有灵犀,一语中的。

    空气中窒凝片刻,余晚桃慢吞吞地睁开眼,将半张脸藏进被里,侧目透了一个眼神过去,“我是想问,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书院学子买假考题的事?”

    “嗯。”,说起此事睡意倒消散了些,崔玉棠双手枕着后脑,斟酌问道:“你可知小夜巷是甚么地方?”

    余晚桃:“那边都是歌舞酒女支盛行的奢靡之地吧,白天静幽幽的,夜里鼓乐不停,是县里的花巷。”

    “有一回游兄在那设宴硬拉着我去了,我无意久留,便半途离开,期间见过几个书生同位宽脸男子从其一包间中出来,隐约听到些谈话,但不真切,前后逻辑也理不顺。”

    “直到买考题的风声在私底下传开,我才将此事串联起来,五十两,府城,包中。”

    说到此处,他意有所指道,“那几个书生里,陈文祖也在其中。”

    五十两,买一套县试考题。

    余晚桃还有甚么不明白的。

    她沉声道:“所以当初陈文祖回家,极有可能就是为了问舅舅要那金老爷的赔偿,买县试考题不是什么光鲜事,他不好声张,自然也不敢问表嫂家里人拿这笔银子。”

    “没有证据,说了他也不会承认。”,崔玉棠道,“不过他若是真的参与了假考题一事,官府那边决计不会轻饶。”

    三月底便是县试,在那之前,官府定会有所行动,杀鸡儆猴。

    “就怕牵累到表嫂。”,余晚桃叹息。

    此事当下也只能在床帷间论几句,真有甚么,端得看官府那边如何处理。

    翌日晨起,用了朝食二人便往牙行去。

    官牙行不比外头私底下的贩卖生意,在这买卖都得看手续,也分死契和活契。

    签了死契的奴仆,若有不安分的,主家可拿着契书把人退回去,也可随意打杀了,总之落了奴籍的人,便是生死都由主家发落了。

    进了里头,各种腌臜味都有。

    余晚桃全程不敢往别处看,那些个被锁在笼子里头的官奴,只看一眼便教人心惊胆颤的,不由得联想到被发配西北的崔家人。

    她偏头,朝崔玉棠看去,却见他神色从容,望向笼子里的官奴时,眼底平静淡然。

    很快牙人按着条件挑了几个少年过来,全是十二三岁的,敦厚壮实,皮肤黝黑,一瞧便是经常干农活的。

    余晚桃草草看了几眼,移开时却与前方笼子里的小少年撞上了视线,蓬头垢面,那双眼睛却足够出挑。

    乌黑、漂亮、矜贵。

    她怔了一下,蓦然产生一种错觉,这双眼睛跟崔玉棠有七分相似。

    “就他吧。”,崔玉棠指着其中一人问,“叫什么?”

    牙人回道:“穷人家的孩子哪里有甚正经名,他家里把人送来时只说叫狗娃,别的不求,给口饭吃,能活下去就行。”

    “阿桃,就他了可好?”,崔玉棠扭头询问。

    余晚桃应了一声,说:“那个也要了,买两个回家还能作个伴,以后好轮流使唤着。”

    崔玉棠往那处看了一眼,皱眉道:“那是官奴。”

    “在官奴里头挑也好啊,我观郎君是位书生,那小子识字,正好能给您当个书童呢,他也是个可怜见的,若有好心人买了去,也算是积福了,否则进了富人家去当luan/童,那真真是一辈子糟蹋了。”,牙人陪着笑脸,卖力游说。

    崔玉棠向那处投去视线,眼底淡然,并未因牙人的话而有所动容。

    余晚桃自顾道:“就他吧,一共两人,可与些折价?”

    “自然自然。”

    一下子卖出去俩,牙人笑得眼睛眯成条缝,马不停蹄地去取了卖身契来,让人按上手印,再落官府印子。

    带着新鲜出炉的俩小厮回家,余晚桃把偏堂里空出来的那间屋清出来,准备过两日去打个上下架的床铺,让他们住进去。

    叫狗娃的小汉子实诚,也勤快,到了主家便自发找活干,黑黑的脸蛋露着憨厚拘谨的笑容,一瞧便知道是个实心眼的。

    余晚桃让他去屋里收拾东西。

    剩下那个,从进了门就没说过一句话,眼睛盯着崔玉棠,自以为不动声色,却到底是年纪小,面上好奇的情绪藏不住。

    崔玉棠冷漠地看着他:“李重器?”

    人不大,名字却起得磅礴大气,得是甚命格,才压得住这名字。

    “不论前身如何,落了奴籍,若想要活命就最好收敛着些不该有的气性,我娘子心善买了你回来,但若是敢生出旁的心思来,我定不会心慈手软。”

    “你这名太重,压着我们家了,以后就小器吧,余小器,还有狗娃,也随主家姓,余小——”

    余晚桃:“娃?”

    “也可。”

    “……”,余晚桃拧了他胳膊一把,“耍甚么威风呢你,看给人改的破名,还岁试头名呢。”

    崔玉棠面上闪过一丝不自在,家主的威严瞬间荡然无存,他强调道:“家里领了奴仆回来都是要立威的,否则教人扬了性子,愈发不守规矩。”

    “这个家谁是家主?”

    “那自然是阿桃。”,崔玉棠拱手作揖,表示臣服。

    余晚桃叉着腰,“那还不快去灶房里做晚饭,仔细着晚了,夜里背不完今日份的书。”

    崔玉棠的家主面子荡然无存,蔫着眉眼去灶房里洗手煮饭,炒菜烧水。

    院里头只剩下余晚桃自己和李重器……额,余小器。

    她微微俯身,认真道:“刚才二郎的话虽严肃了些,不过却当不得假,我们家是普通门户,不会有那些磋磨下人的规矩,只要以后好好做事,便不会为难于你。”

    “他……”,李重器抬起头,露出污垢厚积与伤痕累累的一张脸来,嗫嗫道:“我家人会来寻我的。”

    “寻你?”,余晚桃挑眉,“你不是官奴吗?”

    李重器摇头,眨着眼睛往灶房方向偷瞄。

    “你对他很好奇?”

    李重器还是摇头,揪着破破烂烂的衣袖不言不语。

    “你——”

    “余小器,过来干活。”,崔玉棠在灶房里扬声喊,已然开始使唤上小厮了。

    李重器,现在是余小器,眼珠子转了转,就听话地去了。

    只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公子哥,哪里会干活,在灶房里头杵了半响,既挡人又占地方还险些烧着自个,被崔玉棠嫌弃地赶了出去,换上自己喜欢的余小娃来。

    待热水烧好,余晚桃给他们找了两身崔玉棠常穿的短打出去,让人洗了澡,换上干净衣服才出来吃饭。

    余小娃洗干净了,便从磨砂黑变成了亮面黑,板板正正的,吃饭规矩得很,不多言不乱看,得主家看重能上桌吃饭也时刻谨慎着。

    而余小器,则与他反着来了。

    他腰挺得比谁都直溜,眼里矜矜傲傲的,露出那张尚显稚嫩的脸蛋来,和崔玉棠更像了,尤其是那双眼睛。

    且都是一个色儿的,质如白玉。

    “二郎,你没发现小器很像你吗?”

    余小器闻言,努力挺直的腰背猛然顿住,他一抬头,就对上崔玉棠探过来的视线,又听得他一句平静的否认,登时泄了气

    “不像,哪里像?根本一点都不像!”

    崔玉棠矢口否认,坚决不承认这个比自己年轻的小汉子长得像自己,活似个贞洁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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