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晚桃回来得恰好,碰上村里头批蚕茧丰收,流水席过后便召集了村里蚕农,将缫丝法子教授出去。

    养蚕大棚至今三月有余,五月份回来的蚕种,今年头批起收,请了人来,足足忙活两日才全部收回来,蚕茧收回来后,紧接着便是缫丝,称重,封箱,清点后送入库房。

    锦庄派了不少人来收蚕丝,今年大桑村得了缫丝法子,头批收成比往年高了将近三成,惹得旁的村子里都悄悄过来学手艺,眼红得紧。

    余贵家的蚕茧今年却卖不出去了,他们因为和余晚桃先前闹出来的龃龉,自动被村里人排除出去,缫丝法子没学到,只能忍着憋屈,收了蚕茧拿去给锦庄。

    可因为上一年违约,今年锦庄没收他家的蚕茧。

    下午挑去千丝坊,发现千丝坊今年的价只给到二十文一斤,价贱得离谱。

    余贵只能把蚕茧又挑回家去了,第二天臊着脸来敲余晚桃的家门,可也扑了空。

    余晚桃一早便收拾着去县里了。

    他站在院子外头,愣怔许久,才佝偻着腰转身离去。

    余晚桃到铺子里时,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不过短短月余,如今再看着铺子里闲散逛着的客人们,嘴角不自觉扬起弧度,视线余光更是见窈儿步伐匆匆,急奔她而来。

    “晚桃姐姐,你可算是回来了,早两日便听说你回村里去了,可惜铺子里太忙,都没空出闲去寻你。”

    窈儿眉目挂着笑意,明媚开怀,在铺子里久了,待人接物和说话都游刃有余的,自有一番别样的风骨情致。

    余晚桃跟着笑起来:“铺子里生意可还好?”

    “好着呢,不少外县的夫人们都慕名而来买我们家的东西,还吆着簪娘们单独设计妆面发髻呢。”,窈儿说着话,步伐带风,去柜台处取了近一个月来的账本。

    她轻轻一搭,教账本翻开几页,话里隐隐有邀功的意思,翘着下巴特正经地说:“余东家,你可瞧瞧账,看上个月盈利了多少?”

    余晚桃失笑,伸手捏捏她脸颊:“不错不错,看你越来越有做生意的派头了,这个月给你们都加工钱。”

    “多谢东家!”,铺子里好些女工都听到了这句话,跟着笑起来,清凌凌的笑声渲染了好些客人,纷纷掩着嘴乐,有些个眼熟的还自发过来同余晚桃打招呼。

    余晚桃寻了一位交好的夫人,笑着邀道:“这个把月我在府城里倒得了些那头流行的款式簪样,还有别的妆面,都可好瞧了,回了县里便想着也给各位姐姐们看看,若姐姐得空不妨替我带带话,过两日我举办个簪花宴,想来瞧个趣的,明儿就托家里小丫鬟们到铺子里拿帖子。”

    “府城里流行的妆面簪样?”,那夫人一脸惊讶,旋即笑开:“那我回去给各府姐妹们传传话,明儿可就托丫鬟过来了呀,莫要诓我才是。”

    “这话说得,我诓谁都不会诓姐姐呀。”

    “余东家你这张嘴啊,可就哄我吧!”

    余晚桃笑眯眯的,甜言甜语把人哄得晕头转向,乐呵呵地买了一大堆东西,才恋恋不舍出了铺子。

    送走客人,窈儿好奇地上前来问:“那府城里流行的首饰是甚么样式的?可新鲜得紧?”

    余晚桃捶捶肩膀,“府城里多以华美为主,金银首饰比较多,妆面是偏明艳的,倒不似我们县里的夫人们内敛保守。”

    “倒也是,府城里想必都是大户人家,穿金戴银的定十分高贵。”,窈儿嘘叹。

    “其实也没甚的,好些都长着两副心肠子,窈儿若想去府城,等绒花庄子开起来,可自去府城那边支应着,县里有冬枝呢。”

    窈儿闻言,眸子暗淡了些,她惋惜道:“等成亲了恐是不好远去府城。”

    余晚桃捶肩的动作一顿,倒也没说什么,等回了后头院子,才仔细问来她定亲的缘故。

    窈儿低垂眉眼,平静道:“年纪到了,慈济堂里嬷嬷都在催着我自己相看人家,恰好刘家上门提亲,刘公子品行端正,家里又经营着铺子,我觉得挺合适的,便应下了。”

    旁的姑娘家都有家里人帮忙张罗婚事,可她们慈济堂里都是幼年失怙,无亲无故无族的,亲事只能等着官配,官配好赖,全凭运气,她能得如今这一门亲事,靠的还是这些时日的辛苦谋算。

    余晚桃是外人,到底不好说旁的,只拍拍她的肩膀,连自己都不知道是安慰,或是其他。

    寻常女子嫁人只盼着吃饱穿暖,不会挨打受骂,窈儿的想法也很贴合实际,这么个身份,没有家人亲族帮衬着,能安稳活着已然不易,哪里有精力去追求甚么情投意合的姻缘。

    “窈儿,我希望你能过得好。”

    窈儿低头不语。

    亲事顺遂,又有了稳定的营生和收入,她自是过得好的,不少姑娘,都没她这样的幸运,如何还能再奢求旁的。

    “晚桃姐姐,你且看着账本吧,我去前面忙了。”,窈儿抬起头,露出笑容。

    “嗯,去吧。”

    窈儿应了声,转身离开。

    “窈儿。”,余晚桃忽然出声唤她。

    窈儿回头,目光疑惑。

    余晚桃鬼使神差地问:“你是不是心悦游公子?”

    “哪里!哪里敢……”,窈儿眼里闪过慌乱,随后说笑一般,轻松道:“平日里随便闹闹罢了,真要说起亲事来,游公子是甚么家世,哪里是我一个孤女能高攀的。”

    “你——”

    “我先出去了。”,窈儿落荒而逃。

    余晚桃低低叹了一声,她就知道,这个直觉还是十分准的。

    ·

    华纱绒花铺在容县开张以来积攒的人脉和客源,在簪花宴递出去的帖子里头,头一次有了清晰的回馈。

    县里有些门面的夫人都极力宣传着,闹得好些外县的也想来见识见识,可帖子有限,不少人扼腕叹息,空手而归,县里甚至刮起了一阵高价收簪花宴帖子的风向。

    余晚桃自个忙不过来,租了梅花园当场子,厚着脸皮去请了陈夫人帮忙张罗着,陈夫人欣然应了,不过也没白帮,给自己多拿了好几张帖子。

    簪花宴当日,还未开宴,前来参宴的姑娘们嬉笑打闹着,便将梅花园里的热闹气氛撑起来了。

    八月天里还热得厉害,梅花园枝繁叶茂的,绿荫成片,几步外还有冰桶,镇着冒白雾的冰块,小方柜上合着明瓦罩子,里面是些精美漂亮的糕点酥酪。

    既为簪花宴,自得紧扣主题。

    余晚桃特意定做了好些时下应季的花,做成鬓花簪,簇簇各有不同,入园的都能自己挑一枝戴在鬓间,明艳的花热烈张扬,或含蓄娇羞,面颊樱红,一道道倩丽身影穿梭着梅树下,好颜色尽显。

    余晚桃作为东道主,也簪了一朵鹅黄绒月季在鬓边,笑意盈盈地给前来赴宴的夫人小姐们介绍,晚些日头升起了,险险闭园时,她终于等来了此次簪花宴的主要目标。

    “江夫人好颜色,您一来,这梅花园里的景都变得黯淡了。”

    来人正是容县的知县夫人,她穿着身料子极好的缎面襦裙,雍容华贵,面色更是红润,光彩照人,下了马车便没甚架子的扬声笑起来。

    “还是余东家得脸,今儿簪花宴听着有趣,我儿病了一场,日里照顾着他都久不出门了,今朝得了空,才想着过来凑凑热闹。”

    “小公子是个有福气的,定会安安康康,夫人莫要优心,既然来了便畅快玩一通,陈夫人方才还念叨您呢。”,余晚桃掩着嘴轻笑,将人引进院里,教守门的闭了园,不让旁人进来。

    江夫人一来,自是众夫人恭维的中心,宴上都以她为主簇拥着,新式妆面和簪样也尽可着她挑选,余晚桃特殊对待,再加上有心攀附县令府的人家恭维着,江夫人在这场簪花宴上,可谓玩得尽兴。

    过了晌午,兴闹了一通后余晚桃安排了珍珠膏敷面,珍珠膏在冰桶里镇过,刚上脸时一阵冰凉,教脸皮绷得紧紧的,过后全身毛孔舒展,夏日里暑气尽数散去。

    这吆好的享受,余晚桃自然也不会亏待自己。

    排排过去的斜躺椅在梅树下,斑驳光线透过枝桠倾泻而下,风儿轻拂带着冰桶里润凉的气息,闭目敷面之时,闲聊之声渐起。

    陈夫人慢悠悠晃着团扇:“余娘子,你们打算何日出发去府城?我家里那少爷如今还闹着脾气呢,我想着若时机合适,就教崔公子过府来劝劝人,到底京里才是他的家,如何能一直不回去。”

    知道她说的是游子涧回京一事,余晚桃叹息道:“想来游公子有自己的主张,陈夫人您也莫要忧心,游公子总会想通的。”

    “书生们挤破脑袋都想去京都,他怎就不愿意了?”,江夫人问。

    陈夫人:“心里对他亲爹有怨言啊,放不下心结。”

    “到底是亲爹。”,江夫人嘀咕了一句,随后问余晚桃:“余东家若是去了府城,那县里的生意可还做?”

    余晚桃声音里带着失落,回道:“许是不去府城,还在县里头的。”

    “怎么?你相公不想带着你去府城求学?”,陈夫人挑眉,连团扇都不动了。

    “那没有,只是……二郎恐怕也去不了府城求学,府试出榜后,我们在府城等了许久,本想报了名再回容县处理好这边的生意,谁料竟没收到报名文牒。”

    余晚桃语气里半是抱怨半是不解,眉头皱着,教面上的珍珠膏都带出了折子,俨然十分苦恼。

    “怎会没收到?”,江夫人缓缓睁眼:“你相公不是小三元吗?我都听家里那位念叨了好几次呢,是个文采极好的书生。”

    余晚桃摇头,表示自己也不清楚。

    她纳闷道:“我到府学外教人打听过,发现一些排名在后面的秀才都招收了,如何独独落了二郎一个?心里觉着不公却也没法子,只能回来继续在县学里读书了。”

    “这不是白白荒废了一个好苗子?”,江夫人不受控制地抬高音量,微有些怒道:“这中间少不得是有些腌臜事,等回去我便让老爷去查查。”

    江夫人如此义愤填膺,倒也不全是为的那崔秀才一个,江知县赴任容县也很多年了,因为政绩平平,一直没能挪地方。

    眼下管辖地内好不容易出个小三元,若两年后一举夺魁,那她家老爷调任升官的政绩便有了,这时如何能教人毁了去。

    江夫人知道这事拖不得,回去便同江县令说了这事。

    江县令闻言,沉默半响,才挥袖道:“恐怕是那崔玉棠在府城里得罪了人,报名文牒被扣下了,我亲自修书一封给文大人罢。”

    余晚桃并不知,因着她这顺便一提,江县令的信件传到府城,引发了元府不小的动荡。

    簪花宴后,余晚桃忙着盘账,四处请商队将蚕丝运到府城庄子里,而崔玉棠也继续回到县里读书。

    约摸过了中秋,县衙里来了信,让崔玉棠过去一趟,再回来时,手上多了一张砖红色的府学报名文牒。

    许是知他受了委屈,江知县还自掏腰包出了一份赏银,言谈时对他十分看重,让他去了府城好好读书,莫要松懈。

    崔玉棠拿着报名文牒去陈府找了陈教谕,书房内密聊许久,翌日便同县学夫子和同窗们告了别,收拾包袱回家去了。

    回到家,崔玉棠关上屋门,才同余晚桃说起这事。

    “陈教谕也从府城那头收到了消息,听说是元府三公子因当众浮言妄议国事,还醉酒调戏良家女子,被文大人撞见,眼下还在牢房里呢,元郡松被文大人斥责管教不严,参他的折子已经上奏京城了。”

    余晚桃只是想借江知县的身份把属于书生的报名文牒拿回来,没想到那位文知府如此正直给力,还顺带整治了一番元家。

    “元府在南地势大,经营多年,朝中同族官员也不少,恐怕此事会高高拿起,轻轻放下。”,余晚桃拧眉道。

    崔玉棠嗓音微沉:“官场复杂,更何况是元家这样的大族。”

    “不想那些了,只要拿到报名文牒即可,眼下该准备着去府城的事了。”

    此去府城,算是定居,短时间内都不会再回容县了,村里,铺子里的事情都得安排妥当,她才能安心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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