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哭了……”

    他揉上我的发心,粗粝的摩擦,顿重,像是在打磨私有物般的虔诚,“四月十二,我会送他离京。”

    他的声音终于和我一样,喑哑,挣扎着从胸腔震颤中滑溜出来。

    许是这样的姿势并不舒服,他没用多大力气就将我提上矮桌,拉着我的一只手握在掌心,半跪在地上同我说话。

    “今天是四月初六,是你我既定的婚期。”

    “今夜,你合该是我的妻。”

    衣衫凌乱,发上的那朵白簪花也落在了胸前,薄汗在晚风中消散带来的凉意,和轻纱与肌肤相亲带来的瘙痒感,本都该浸入无边风月。

    我的手指在他的手心里画圈,一圈又一圈,我知道他在给我刚刚出格的行为找理由。

    我也知道,这是他的心里话。

    他握紧了些,阻止我继续做乱,那双眼睛好像能望进我心底:“丑正时分,我自南城门送他出京。”

    我歪着脑袋望着他,吸了下鼻子,扯出一个笑:“我正想去一趟岭南……你知道的,我父亲在那里。”

    “好。”

    他回应得很快,就像早就知道我要说什么,“我会在霞云巷给你备一辆马车,亥时三刻,我会让金陵来寻你。”

    “我和宴初会从富林镇绕道向西,恰与你同路一段。”

    我有些茫然,脱口道:“你也要去西边么?”

    “周楚那边有些麻烦,我得去一趟。”

    他没做多过解释,轻飘飘一笔带过。

    我就知道,他为了我,乱走了一步棋。

    而这步棋,时机不对,有很大的麻烦。

    我没拆穿,拉着他的手晃了晃,笑盈盈道:“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等你从岭南回来的时候。”

    他微仰着头,脖颈处有一处红痕,是我留下的印迹,“我会在城郊十里亭接你。”

    他眼眸微动,随后落进一点揶揄来缓和气氛。

    “如今你也算是帝京城的香饽饽,你可想好该如何脱身?”

    这人好生奇怪,都知道我的谋算,也替我准备好逃生路线,却还眼巴巴的来问要如何脱身。

    他真以为我们心有灵犀啊……

    “你不是都猜到了么……”

    我没好气儿地剜了他一眼,却还是和盘托出。

    “后天,我会去慧海寺供灯,正巧赶上浴佛节斋会,清源师傅说了,可容我闭关抄经。等到四月十一,亥时三刻,金陵会来寻我,带我去山脚下的霞云巷。”

    “我消失个几天,想来陛下不会起疑,再之后,山高皇帝远,天高任鸟飞,再不济,不是还有你么?”

    不知为何,今日我总想对他说些软话,讨他欢心。

    他一瞬不瞬地望着我,过了许久,应是我的服软让他心情不错,他唇边绽出一抹笑。

    同时一个物件,滑进我的手腕。

    我正想低头去看,他欺身而上,一片温热贴在我心口裸露的肌肤上。

    浑身发麻,我猛然睁大眸子,连呼吸都忘了。

    “赵谖,别再丢下我……”

    ——

    四月初八,浴佛节。

    白绫未除,缟素加身,这场丧仪办得极其简陋,我也不想去管旁人怎么看。

    春秧收拾了行装,还不忘把小白抱上。

    我斜倚着檐柱,望着周闻安帮贾叔打理花圃,他干活很是卖力,也不知道伤口还疼不疼。

    我开口喊了他的名字:“周闻安。”

    他拿衣袖擦了额头上的汗,转过身来看我,白净的脸上有些脏,那双眼睛因为阳光过盛微微眯着。

    他应是看不清我的。

    “该走了。”

    “好。”

    他转头,喀嚓几声,灌木丛又被他修圆了些。

    虽是清晨,但去慧海寺参加斋会的人不少,光是上山的就挤得我根本没法儿停下来休息,我真的是硬着头皮往上爬!

    香火缭绕,人头攒动。

    清源师傅领着我参加浴佛仪式,他年迈但身子硬朗,见了我总是慈眉善目。

    盛满香花香水的铜盆之上,佛祖塑像栩栩如生,我执匙浇灌,浴佛既毕,清源师傅赠我一瓶浴佛水。

    “祛晦除灾,多得福寿。”

    我在佛堂里呆了三天,抄了几卷佛经。春秧竟也能静得下心来,一直在旁陪着我。

    小时候,我曾想教她读书识字,可她总坐不住,今日说肚子疼,明日说头疼。久而久之,连自己的名字怎么写都没学会。

    而现在,她就着我给她的字样,一笔一画,工整对照。

    如此这般,好是不好,我竟也失去了判断。

    ——

    四月十一,夜,亥时。

    山里的夜黑得厉害,丛林虫鸣幽深,窗户开着,竟是一丝风都透不进来。

    灯影绰绰,春秧收拾了几件衣服,同我说岭南荒僻,这一路又要遭罪。

    噪鹃嘈杂,清脆响亮,戛然而止。

    一道身影翻窗而入。

    凸月未盈,帏帽遮面,我在空荡的街道上,连巡逻的兵士都不曾撞面。

    城门口旌旗猎猎,城楼灯不时摇晃。

    周闻安走上前去,从腰间摸出一块玉牌:“这位是合宜郡主的贴身侍女,现要出城,还望阁下通融。”

    那人强硬,拔出腰间佩刀横在周闻安脖子上,满眼警惕:“合宜郡主三日前便已出关,你们是何人,竟敢擅闯……”

    他话还未完,突就全身抽搐瘫软在地上,一道血线飙进烧得正旺的火台里,浓重的血腥气味扑面而来。

    守城兵士后面出现一道黑影,他的脸隐在城墙偌大的影子里:“走吧。”

    我这才从周闻安身后走上前去,我刻意忽略地上那具横死的尸体,声音微颤:“多谢李大人。”

    黑暗里他冷声嗤笑,转身替我推开一条缝隙,城外的月光打在他脸上,描摹他的轮廓。

    “采薇……”

    我抬手打断他的话:“三日后,黑风崖。”

    “赵姑娘可想好了?”

    他冷冰冰的视线落在我脸上,好像比月光更冷,“出了这道门,就没有回头路了。”

    身后是残酷幽暗的帝京城,身前是前途未卜的自由身。

    我还能怎么选?

    周闻安先我一步做出反应,他强势地把城门又推开了些,月光刺眼,更是看不清前路。

    我突然转过身去,一片寂寥,猎猎风声吹得我头疼。

    几片树叶从树梢卷到我眼前,打着旋儿飘到更远的地方去了。

    那里站着一个人。

    我不知道他站了多久,他几乎和黑暗融为一体了。

    可我就是知道。

    是他。

    我的影子投射在地上,斜斜地拉得老长。

    我举起右手,袖子滑落下去,露出手腕上那枚透亮的镯子。

    最终他没敢上前来,我也没敢走过去。

    等不起了。

    我转身想走出那道门,熟悉的气息席卷而来,他站在我身后,替我整理好有些歪斜的帏帽。

    他紧接着给了我一个答案,就将我推出了城门。

    是我前些日子逼问了好久,他也没说出口的答案。

    「我爱你」

    城外开阔,马蹄声急,月光抛洒,肆无忌惮。

    周闻安紧紧拽着缰绳,两个时辰过去了,他始终一言不发。

    马背颠簸,我不敢松懈,此刻更是觉得浑身酸痛。

    我忽然想起春秧来,她自小不爱吃苦,不知道这次遭不遭得住。

    ——

    亥时。

    周闻安翻窗进了屋,春秧吓得当即抱住他的腿,嚷着让我快跑。

    我笑着让她先起来,她这才恢复了神智,气得咬了周闻安好几口才从地上爬起来。

    “大半夜的,不走正门,真怪吓人的。”

    她往我面前一站,希望我给她主持公道。

    我紧接把那瓶浴佛水塞给她:“去岭南,找我父亲。”

    春秧不可置信地望着我,眼眶一下子就红了,拽着我的衣袖不肯撒手:“金陵马上就要来了,小姐你不走吗?”

    我笑着摸了摸她的头:“乖。”

    周闻安抱着剑立在一旁,没来催我。

    “再不走就来不及了,是不是……”

    她带着哭腔的声音颤颤巍巍传将过来,“小姐,一路平安。”

    她猛地往前抱住我,一片润湿擦过我的脸颊,转瞬又松开,

    “我,一定会到岭南的。”

    ——

    破晓时分,我们赶至永安镇。

    街上行人渐多,我们弃马步行。

    周闻安花了一文钱买了两个馒头,我吃着倒也香甜。

    周闻安一口没吃,过了会儿把另一个递给我,我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当即拍板让他再去买两个。

    一文钱,我还是花得起的!

    永安镇上热闹的很,同福客栈门前更挤满了人,客栈大门紧闭,门前停着一辆通体雕花的榆木马车。

    周闻安护着我,小心翼翼挤进人堆,窃窃私语全都落进耳朵里。

    “这合宜郡主身子弱的很呢,刚出了帝京就水土不服……到了金梧怕不是命都没了?”

    “呸呸呸!郡主远嫁和亲是为了家国大义,你平白无故咒郡主作甚!”

    “天地良心!我可没咒她。街上的大夫郎中可都去看过了,还不是毫无起色,再这么拖下去也不是办法。我可听说金梧人不想等了,说是今日无论如何也得启程……”

    我听着他们窃窃私语,长舒一口气,心里那块石头也算落了地。

    一个身量高大的男人擦着我的肩膀越了过去。

    他穿着澧朝制式的穹灰色圆领长袍,腰间是不常见的铜制圆环腰带,五色彩绳穿插褐色发间编成辫子,在发顶用浅棕色的皮革攒束。

    金梧人。

    我意欲再看,本来平静的客栈突然吵闹起来,里头跑出一人,带着哭腔朝那人扑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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