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想回瑶池宫,反正我现在身份败露,再装下去也是白费。

    这条密道修的不算狭窄,来时满腹心事没心情看,现在轻松了许多,竟也不想看。

    心口那处箭伤隐隐作痛,该是气候潮湿导致的。

    那只金蝉我没能拿回来,此刻有些后悔。

    也不知道现在赫连喻时处境如何,我竟生出想去他寝宫探探的心思。

    我这时才发现,这条密道旁侧新修了一道岔路。

    幽暗的尽头隐隐传来一道微光,轻缓的脚步声在这里头回音重重,也显得沉重。

    我突然紧张起来,背过身去胡乱捧起裙摆来擦脸,擦得脸颊火辣辣的疼也不敢停下。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越来越亮,越来越亮。

    可是我怎么也擦不干净。

    “阿满。”

    他的手从背后环过来,握住我的手。

    好像在抖。

    是我的手在抖吗?

    “疼吗?”

    我摇摇头,又点点头。

    好像还不够。

    我立马就转过身去,脸埋在他的心口,不想让他看见我狼狈的样子。

    他的心跳,和我是一样的。

    可,应该是不一样的……不应该是一样的。

    “你……做了什么?”

    我的声音更抖,心底生出的害怕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温热清浅的呼吸,不是熟悉的乌沉香味。

    是花香味道。

    “谢停舟,你做了什么?”

    手攥着他的领口,迫切地想要得到一个答案,可我不敢抬头去看他。

    就像当初的夜晚庭院,他明明什么都知道,却不敢来问我的答案一样。

    他低下头,伸手来刮我的鼻尖,带着眷恋和思念,甚至还有计谋得逞后的悠然:“没什么的。”

    他牵住我的手就带我往前走,步履轻快:“不想回去的话,我带你去看月亮,好不好?”

    谁想看月亮啊。

    会死的,他知不知道。

    “今日也是十五,就是风大了些。”

    他好像真的要带我去看月亮。

    我跟着他,还是选择问出口:“会死吗?”

    他答得倒也快:“不会的。”

    我停住脚,逼得他也停下脚步。

    他没回头,明明前方数丈远就是出口,可一切好像更黑了。

    “你,会死吗?”

    是我的手在抖。

    他吹灭了那盏灯,一缕烟弥散过后,我才看得见月光,看得见他的侧脸轮廓,看得见他嘴角的那抹笑。

    “我带你去看月亮。”

    深秋夜半,还未枯尽的叶落沾着白日里的雨水,闪着点点银丝。

    裙摆上的血迹和湿润的泥土难舍难分,成了赭红色。

    空气里弥漫着草木的清香,旷野的风卷萧瑟浸入无边夜色。

    我倔强地不肯抬头。

    “生气了?”他好像才发现我的不对劲,风把他的衣摆吹过来,和我的纠缠在一起。

    我撇过脸去没说话。

    “你把你的性命不当回事儿,我就不行?”

    他捉住我的手腕,把我拽进他怀里,另一只手同时抬起我的下巴,逼着我去看他。

    那轮月就挂在他的身后,他的面容隐约,更衬得他目光灼灼。

    和他强势的动作相较,更多的是委屈难过。

    “赵谖,别丢下我。”

    他瞳仁里我和我眼里的他,都要比面前看到的更多了几分怜惜。

    心跳重叠,我一时分辨不清是他的心在跳,还是我的。

    这一切的一切,都把我想为自己辩解的话卡在喉咙,想骂他任性妄为的话同样也说不出口。

    “我不想看月亮。”我干涩地说出了些相干又不相干的话。是他的心领着我的,平和舒缓,好像我心里的纠结不安都上不了台面,左右不了任何。

    “更不想你死。”

    心跳骤然加速,好久没有平静下来。

    我突然好奇两颗心若是贴得更近,会不会跳得更快。

    我伸手就把他的脸往下压,嘴唇贴上他的。

    心跳好像没什么分别。

    我另一只手挣脱开来,双手环住他的脖颈,身子往上和他贴在一起。

    他托着我的后背,嘴唇却总想移开,我心狠,张口就咬住他的嘴唇。

    心跳怦然有力,想要挣脱胸腔的束缚,突如其来的窒息感弥漫到眼睛里,他的面容更是恍惚到不成样子。

    像是什么东西即将要从身体里剥离出来。

    我想逃。

    现在又换做是他不让我如意。

    “别……”声音甫一出口就被他遏止。

    他转身就把我抵在树干上,一手护着我的后脑不让我逃,一手摁住我的后腰与他相贴。

    唇齿间萦绕着甜味,是我咬破他嘴唇流下的血。

    露重,雾乱,月寒,全都和他的气息一同纠缠在我的脖颈。

    心如擂鼓,呼吸急促到分识不清。

    他忽然握住我的手覆上他的心口,额头抵着我的,他的睫毛垂着和呼吸一同扫过来。

    “阿满不想试试吗?”

    他鼻尖似乎沁出了汗,亦或是雾化作的水,都是不可抑制的欢愉留下的痕迹。

    掌心下的跃动渐渐平息,情欲渐渐消退,却散不进黏腻的风里。

    我颤抖着不想回应他。

    他明明什么都知道,可为什么总是不想给我答案呢?

    我不甘心地用脑袋去撞他,他没动,却也拉开了我和他的距离。

    这一撞更是把自己的眼泪给撞出来了。

    “不会死的。”他的喉结滚动,握着我的手不由抓紧了些,“我不会死的。”

    眼泪和他的声音一同灌进耳朵里,不停碰撞,每一个音节都敲在心上。

    他的睫毛沾了水汽,水汽凝成微小的水珠,似乎下一瞬就要滴落下来。

    “什么时候发现的?”

    我才是那个强硬不肯低头的人。

    “她是我姑母。”

    轻描淡写地把被我忽略的细节讲出来,就像在同我讲述今晚月色很好的事实一样。

    额心的温热被风裹挟着只剩下凉,手指下意识地微微蜷缩,擦过他皮肤的瞬间忍不住反握住他的手。

    林下漏月光,疏疏如残雪。

    这是一段被他封存,而我从未靠近过的往事。

    我自负地以为我足够了解他,在他面前大多数时候都是强硬地不肯低头服软,偶尔撒娇卖乖也总是带着目的。

    他的脸庞咫尺之近,我却看不清,好像是因为今晚月色真的很好,亮得我睁不开眼。

    眼泪好像越来越多,水溶溶的一片,更是酸涩。

    “母后虽下了毒,但那毒药剂量于我并不大,算不上致命。可师傅查阅古籍也寻不得应对之法,只能以药续命。”

    他拎起我的衣袖来给我擦眼泪,“有一味药是苗疆**独有,药王谷的人就去了一趟苗疆,这才知道原是我身体里的蛊毒作祟。”

    动作轻柔,眼泪被擦干净,他这才侧过身去,同我并肩,“是一种会蚕食人心智,最终会气血枯竭而亡的蛊毒。幸好姑母那时候技艺不精,没能练成,否则我也不会活到现在。”

    “所以,我不会死的。”

    月高挂,距离天明不到两个时辰了。

    “走吧,我带你去见你想见的人。”

    我望着他,迟疑着不知道如何开口,他拉着我就往前走,紧接着说:“是姑母想要报复父皇,阴差阳错种在了我身上。”

    “长公主是不甘心远嫁和亲么?”我跟着他穿过密林,零星几片叶子粘在衣摆,像是无边思绪凝成灰暗的结。

    “是姑母,不甘心舅舅的死。”

    他没回头。

    山峦层叠,雾气弥漫。

    他的背影似是山间一抹游魂,漂泊无定。

    这一瞬间,他的回答变得并不重要,因为我只想抓住他。

    我立刻跨步到他身侧,另一只手同时环住他的胳膊:“他的死不是你的错。”

    他的步伐慢了些,胳膊也因为我的重量使了些力气:“是我把他养成那般天真的性子,在皇宫里不应该……”

    他的声音平稳如常,可心头翻涌的苦涩几乎要将我吞没。交握的手,掌心灼热碾磨成湿汗,手指从他指缝间游移,直到与他十指相扣。

    喉咙干涩到几乎说不出一句话,可要是让我此时沉默,我做不到。

    “你是不是认为,如果是你喝了那碗乳酪,他就不会死,是不是?”两颗心脏被蛊捆绑在一起,我都不需要抬头看他就能够感觉到他的自责和痛苦,其实就算没有蛊,我也知晓他的心情,

    “可对于我来说,停舟,我很庆幸是你活在这世上。”心跳猛然一滞,眼睫飞快颤动了几下,“我也知道这对他来说并不公平,但你要清楚,你没办法对所有人负责。”

    阿衍是皇上的儿子,可他不该活在这世上的。他是皇上酒后失德,认错了人才得来的孩子。他是扎在皇后心里的一根刺,随着时间的推移,必定要除掉的孩子。他是黄龄月又爱又恨,不能接受却又必须接受的孩子。

    他短暂的一生,确已经是偷来的光阴。这样的孩子,活得天真烂漫不知世故,该是好的吧。

    可他,是替谢晚死的。

    我清楚地知道这一点,我也知道这一点足够让他痛苦至今。

    倘若换作是我,我也没法释怀。

    “谢停舟,也请你不要丢下我。”

    我想要告诉他,这样的痛苦,我不想要。

    “好。”他的身子和我贴近,声音短暂却很有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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