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露浓重,尖锐的鸟鸣扇动着翅膀刺破昏暗的天幕。

    第一抹晨光透过氤氲的雾气,像是涂抹不均匀的金色颜料,挣扎着投射进了宫墙。

    身上溃烂的伤口此刻已看不出任何痕迹,就连我所承受过的疼痛都像是我的臆想。

    就好像昨夜发生过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梦。

    廊下清风,冷冽的草木味道,更是扰的人心神不宁。

    “王嫂真的没有想过,我王兄为何非要杀了太妃吗?”

    “他只不过,想把你留在他身边而已。”

    “你是澧朝来的和亲郡主,就合该履行承诺,不是吗?”

    赫连喻恩话里的期冀和失望,也同风一道,卷着落叶黄沙,化作晨里短暂的喧嚣,再难攫取。

    这座空荡的院子,也在等待苏醒的时刻。

    我倚着墙,捏着手,看着窗纸上渐渐模糊、不甚清晰的人影发呆。

    赫连喻时这样的人,我要相信他真的喜欢我?

    相信我真的重要到能让他不顾一切,一心只想把我留在他身边?

    他要杀太妃,可以是为了泄愤,可以是为了铲除后顾之忧。

    但凭什么说是为了我?

    更何况,我从来都不喜欢被人威胁。

    他做的事情,又凭什么让我来承担后果。

    窗纸上映出的人影,由远及近,勾勒出熟悉的轮廓。

    啪嗒。

    檀木窗外泻出一片昏黄。

    “赵姑娘。”

    ……

    一本正经的语气,我一时竟不知道要摆出什么表情来看他。

    他最近总喜欢穿深色的衣服,气质比以往要阴郁些。

    但即使是一夜未眠,他也没有丝毫倦怠。

    这个人不是向来身体不好?

    怎么现在看起来,倒比我还要精神些?

    “要事相商,可否赏光?”他的手伸出来,佯装来拽我的衣带。

    我鼓起嘴巴,瞪了他一眼,转身推开门就跨了进去。

    屋子里没有熏香,但是总是有一股若有似无的玫瑰香味。

    柳南知坐在桌前,提着笔不知道在写些什么。

    高鹤言和赫连喻时站在一处,一前一后,皆眉头深锁。

    我的心突然就提了起来,看这架势,难道商谈不是很愉快?

    “闲兴居的东家,到现在还想置身事外吗?”

    谢晚支好窗子,踱步到桌前,嘴角萦绕着淡淡的笑意。

    ……

    我感觉他在骂我,可是我没有证据。

    “赵姑娘看看吧。”

    柳南知停笔,随后让开了位置。

    跟赶鸭子上架似的。

    我表面上还是装作云淡风轻的样子,走了过去。

    长约一尺半的元书纸。

    密密麻麻的小字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让利三成,你没有意见?”

    我按耐不住我的惊讶,声音脱口而出。

    赫连喻时“嗯”了一声,没做过多解释。

    “到时候你要是血本无归,不会反悔?”音调拔高,我没忍住接着追问,“这样的条款,你没看出是欺负你?”

    “不会。”他坚定道,“你最多只是让我少赚点。”

    ……

    不是,我都没出面,他怎么知道是我的意思?

    还有这岂止叫少赚点?他真的学过算术么?

    高鹤言背过身去,我好像捕捉到了他一闪而过的白眼。

    我有些心虚,声音自然也小了一些:“边境贸易,经营起来本就不易,若是底下做事的人尝不到甜头,恐怕会有变故,还是……”

    他打断了我的话:“不会。”

    我偷偷捏起笔:“你到时候一心政务,哪有时间……”

    “有言徵在。”

    ……

    高鹤言又转过身来,嘴唇抿着,安静的像一只木偶。

    我顿了下,还是在纸上圈上了一个圆圈:“一成吧。”

    “三年之后开始。”

    我思考了一下,还是把笔递给了柳南知。

    他看戏的笑容瞬间就僵在脸上。

    我装作不懂,把笔搁在了笔架上,让开了位置。

    柳南知不情不愿地奋笔疾书。

    高鹤言的神色稍稍缓和,把之前的那份叠好,塞进了自己袖子里。

    我思前想后,还是开了口:“之前两国虽也有贸易往来,但规模小,间隔时间也长。我们现在既然要扩展边境贸易,那无论是商队规模,还是贸易频次都会不同于往日。”

    “各地的每个据点,我都会去考察,但要保证时效和货物安全,想来是要新增多处据点,到时候我会再同你商量。”

    赫连喻时点了点头,我想着既然我已经搅和进来,话就得说完,“但两国关系向来紧张,金梧商队恐怕不会贸然出动,百姓更是。这一点,还请你多多考虑。”

    “我已经安排好出发的商队,但毕竟月氏霖身死,余孽未消,朝局不稳。”他停顿了好一会儿,才接着说道,“最快也要一个月。”

    听他的口气,应该是深思熟虑后给我的答案。

    “好,我会随同商队,离开金梧。”

    赫连喻时没再说话,柳南知再次停笔,却是来问我:“这一条不会再改了吧?”

    他这话问的我,更加心虚。

    我忙掏出我的私印,往纸上一盖。

    落荒而逃。

    ——

    晨间时候,湖心亭的风景甚好。

    我斜倚着栏杆,捏着鱼食,望着蜂拥而来的鱼群抢食。

    “何时离开?”

    我又洒下一把鱼食。

    一只红白相间的鲤鱼跃的老高,一点水花溅到我脸上。

    “五日后。”

    他用衣袖来给我擦脸,然后把我手里的鱼食都洒进了湖里。

    “你为何非我进去?”我赌气不去看他。

    “他非要让利三成,只有你才能一锤定音。”他捉着我的手腕,替我掸干净手里的鱼食残屑。

    我扬了扬眉毛,打了哈欠,把头埋进臂弯里睡觉。

    他紧接着坐到我身边。

    “祈老太爷。”

    他握住了我的手。

    我的心漏跳了一拍。

    我的脖颈僵着,连带着我的脑子都成了一团浆糊。

    我一直没有开口去问,藏书阁上祁序川通敌叛国的罪证是什么。

    是因为我知道,祈叔叔不会通敌叛国,这些是假的。

    “不可能。”

    我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声音干涩到嗓子口溢出腥甜。

    “外公和赫连枭通信,每一封信,每一个字,我都看了。”

    所以,这些信件,全都是真的。

    他的眼神落在湖面,虚无的没有着落,看不出任何情绪,“边境纷争不断,适逢父皇新帝登基,外公才想用北境的四座城池,换得两国和平。”

    我的手被他握住,我头一次不敢乱动:“那最后为什么,我们失去的是十二座城池?”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他的声音平淡,就像是在述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金梧的夺嫡之争,从来没有消停过。”

    “我记得陛下登基那年,先是罕见的干旱,庄稼颗粒无收,后又有了瘟疫,连帝京城都没能幸免。再加上北境边线辽阔,边陲小镇难以管辖,祈老太爷恐怕……”

    我猛然合上嘴巴,心如擂鼓。

    我在干什么?

    我在给罪人找借口。

    给通敌叛国,一个合理的理由。

    谢晚的拇指摩挲着我的手背,他许久没有开口说话。

    雾气消散后,金灿灿的阳光抛洒,我却觉得难过沉闷,更觉得阳光刺眼。

    “阿满,我到底在做什么?”他自嘲地笑笑,低下了头颅,“我这十年,到底在做什么?”

    祈叔叔会牵涉其中吗?

    我一时间竟也迷失了方向。

    我突然想到父亲。

    那年父亲奔波劳累,据理力争,最后却也妥协了。

    我本以为是他愚忠,是他不顾旧情,做了圣上的帮凶。

    现在呢,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父亲是不是查到了什么,他那时候是不是也和我们现在一样迷茫。

    我又想到了外公,我突然不敢回去,我不敢回去面对他。

    “不是的。”我下定决心,反握住他的手,坚定地甩出三个字。

    我半蹲在地上,昂首对上他的眼睛,“谢停舟,还没到水落石出的时候。”

    “我不相信,单单一个赫连昶就能让事态失控。所以无论结果是什么,你都要查个清楚明白。”

    一滴泪从他的眼眶掉落,落在我的手背上。

    我的心就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死死捏住。

    细密的疼痛蔓延至四肢百骸,我的手骤然攥紧。

    我好害怕。

    我害怕他会消失。

    一想到这里,我突然喘不上气来。

    我直接扑进他怀里。

    “谢停舟。”他的名字,我第一次不敢说的干脆利落,“别丢下我。”

    “祈叔叔不会的。”我忍不住紧紧抱住他,“你肯定比我还要清楚。”

    我不敢流泪,眼泪被我死死憋住。

    每一句话我都试图说的平静温和。

    “谢停舟,你做的事情,还没有结束。”

    他的身体单薄,身上也没有好闻的乌沉香的味道。

    我好像快抓不住他了。

    “你不可以死!”我抬起头,盯着他,生怕错过他任何一个表情,“你要是死了,我绝对不会放过你!”

    他没有表情,就像是一只没有灵魂的人偶。

    我知道信念崩塌,难以接受,更何况他坚持了十数年。

    他要为一个人争,争该有的清白,争该有的尊严,争该有的荣誉。

    可是这一切,突然就变了。

    那个人的清白人生,就像是一滴墨渗透进了清水坛。

    不再有纯粹的清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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