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晚走后的第三天,兄长寄来一封信。

    信中言语诙谐有趣,说周楚已退至不周山后三十余里。

    等我返京,他会在岭南与我汇合,不出意外的话,今年应该会同我一起守岁。

    他还打趣说,我胆子大,以后大约得依仗我过活。

    恩。

    我眉心控制不住地一跳。

    看来我回去后,少不了一顿骂。

    父亲也寄来一封信,寥寥数语,简短平淡。

    只说外公和他身体都好,其他的并未提及。

    但父亲写信给我,也该是原谅我这般任性大胆了吧。

    金梧的冬天比帝京城来的更快更猛,冬风干燥如镰刀,割得人皮肤疼。

    我虽一直被拘在屋子里,但也裹上了厚重的毛裘。

    ——

    李采薇拿着地图来找我,与我商讨该如何进行据点布设。

    现今,闲兴居在金梧王城的据点只有一处。

    起先我用宋淑芸的印信,把她名下所有的同庆钱庄在金梧王城也开了一家。

    俗话说,狡兔三窟。

    我之前想着,就把这处钱庄,算做是闲兴居的影子。

    但如今,为了安全起见,闲兴居和同庆钱庄还是该分开。

    那在金梧王城,据点就该再设一处。

    “近来无事,我想去城郊那处看看。”

    牛皮做的地图,暄软的质地,上面红色油墨圈出来的地点,位于金梧王城的北郊。

    那里人迹罕至,很是僻静,但把据点设在那里,着实突兀。

    “这人出价黄金五十锭,说是着急脱手,急需用钱。”李采薇看着我,抿唇道,“价钱实在是便宜,虽我本意也是想是把那处据点当作幌子,但思前想后还是觉得不妥。”

    我替她把地图卷好,用皮革绳捆好交给她:“我知道,但我在想或许反其道而行会更好。”

    ——

    九月廿六,初雪。

    周闻安从窗底偷偷塞给我一瓶秋月白。

    我当即喝了小半瓶,解了馋。

    他近来喜欢坐在廊下,时不时丢进来一个竹编动物,来逗我开心。

    我没喊他进屋,大大咧咧地打开窗子,趴伏在窗框上看他。

    因喝了酒,我浑身燥热,此时再吹风,只觉得惬意。

    他鼻间呵出阵阵白气,鼻尖也是红彤彤的。

    他的双手冻得通红,骨节处有些白。

    他正在编一只兔子。

    他的手微微停顿,叹了一口气,没回头看我,起身就进屋。

    在他有所动作之前,我识相地把窗掩上,随手翻开一本书,但也没看。

    “周闻安,你给我编一只灯笼吧。”

    他浅浅地“嗯”了一声。

    今日他穿了一件深蓝色的短袄,衬映肤白,眉心总是微微蹙着,比平时里沉默寡言又多了一点苦涩的悲凉。

    我始终没和他谈论过周雩卿。

    今日,却怎么也忍不住了。

    “你阿姊的事……”

    “小姐不必忧心。”他将最后一根竹编收尾,“也不用可怜我。”

    我愣在原地,手里的书也不敢翻动。

    “在我遇到老爷之前,我没有家人。”

    那只兔子活灵活现地站在他掌心,他唇边渐渐泛起一丝温和的笑。

    香炉里燃着轻柔的茉莉香膏,馥郁婉转沁人心脾。

    窗外大雪压枝,乍然想起窸窸窣窣的落雪声,打破安静。

    “周闻安。”

    我身上毛茸茸的狐裘垂坠曳地,似是辟开温热的空气。

    一呼一吸,我的心酸胀地好像要从眼睛里落出泪来。

    “小姐你知道吗?在她和你之间,她从来不是选择之一。”

    他转过头来,眼底的温柔,暗藏狡黠。

    “雪停的时候,小姐想去堆雪人吗?”

    那只兔子,被他托着,举向我。

    ——

    寒月初一,大雪纷纷扬扬,绵延数日方息。

    我晨起时,庭前积雪已被清扫干净。

    我听闻昨日月氏霖的两个儿子在逃亡路上皆被斩杀,月氏嫣和太后皆被禁足于各自宫殿,也不知道最后下场如何。

    我也听闻大半朝臣的请辞信堆叠于案前,府邸空空,但也没逃过制裁。

    至此,月氏羽翼被全部剪除。

    因赫连喻时雷霆手段镇压,金梧朝堂清算还未波及到民间。

    赫连喻时,再也不是那个傀儡皇帝了。

    至于太妃,重伤不治,到现在还昏迷不醒。

    恐怕醒来,下场也不会好过。

    李采薇正好递信来,说那处屋子的主人约我去北郊商讨房产买卖一事。

    午间时候,我启程去往北郊。

    “这处僻静,是采风的好去处。”我对着这处地产的主人道。

    “姑娘若是中意,五十锭黄金,今日就能定下。”那人嘿嘿一笑。

    那人约莫三十岁的年纪,粗旷的络腮胡子,皮肤黝黑发亮,看样子不像是读书人。

    这处据点,在北郊尽头,高耸的地势依建。

    丛林,荒漠,高山,尽收眼底。

    晨光微熹或是夕阳烬灭,该是最好的观赏时候。

    “我想是开间茶馆,当成幌子。但依你的意思,还得再斟酌斟酌,毕竟金梧茶叶生意萧条,怕是不妥。”

    李采薇凑到我耳边,压低声音道,“同庆钱庄开在闹市区,离这里得穿过大半个金梧王城,若真的选址在此,信息传递也得仔细商讨。”

    我点点头,从三楼往下看去,“今日这里有祭祀?”

    人头攒动,人声鼎沸。

    供桌香炉,彩带飘扬,在白雪地里很是显眼。

    祭祀神婆的铃铛,清脆急促,接连震颤在耳鼓。

    “金梧习俗,每三年,寒月初一,祭祀山神。”男子摸摸脑子,一脸憨厚。

    他今日还穿着月白色的袄子,腰间系着白玉带。

    黑白分明,像是白雪皑皑,露出一角黢黑的山头。

    “姑娘可以去看看,今年规模比往常,时候都要大些,难得一见。”那人露出一口白牙。

    午间阳光,反射在雪地上,有些刺眼。

    这处空旷,寒风凛冽,浓厚的檀香味道,还有分辨不出的各种气味夹杂在一起。

    李采薇和我站在屋檐下,那人还在喋喋不休。

    “两位姑娘,品行高雅,这处安静,肯定合意。”他挠挠头,试探道,“三十锭黄金,行不行?”

    “黄大哥,是要做亏本买卖?”我笑道,“是这处地产有什么隐情吗?”

    “没有没有!”黄大哥忙不迭地摆手,“我毕竟是,个读书人,买卖全凭心意,两位姑娘,很合我眼缘。”

    我捏着手,目光落在不远处:“但这处太过空旷,我们盘下来,也不知道如何处理。”

    黄大哥急道:“姑娘又不是不知道,北郊是偏僻,但马上就开通两国贸易……”

    他猛然停住话头,莫名有些局促。

    我心下了然,抬步对着那处人影走去。

    他站在暗影里。

    那是阳光都挥洒不进一抹灰,尘世喧嚣皆被隔绝。

    人群簇拥,三两而过。

    而他人单影只,就像是苍茫天地间渺小一粒粟。

    黑色的大氅零星沾了几片雪。

    他的脸颊随着我的走近,渐渐展露在眼前。

    我停下了脚步。

    赫连喻时。

    十数日未见,他阴郁了许多,眼下淡淡的乌青和下巴处泛青的胡茬更显得他颓废。

    他懒散地站着,嘴角牵着若有似无的微笑。

    “忙里偷闲?”

    我张口和他说了同样的话。

    话里带着二人生分又熟悉时应有的几分揶揄。

    “看来这祭祀着实盛大,你政务繁忙,也要赶来看看?”我抢先一步开了口。

    “你怎么知道是我?”他没接我的话,往前走了一步,他的面颊曝露在阳光下,苍白的没有血色。

    “他说话像是在背书,一点儿也不自然。”我扭头看了一眼那人。

    那人抻着脖子再往我这处看,见我瞧过去,立刻背过身去。

    “还有,人黑就不要让他穿白衣服。”我挑了挑眉,笑道,“你不觉得很像是,张飞偷穿了不合身的衣服?”

    赫连喻时怔了一下,忍俊不禁道:“是我给他编了个读书人的身份,确实是我大意了。”

    又下雪了。

    雪花飘忽不定,随着风吹,久久不能落。

    风寒,擦着我的耳朵,他的声音就有些遥远。

    “近来事忙,再加上这雪来得突然,我们的计划恐怕月底不能成行。”

    我吸了吸鼻子,表示理解:“我知道,前些日子高公子已经派人知会我了。”

    他轻轻地“嗯”了一声。

    就这一会儿功夫,他身上黑色的大氅如星辰密布的夜空。

    “这是商队人马,你先看看,有什么不合适的,尽管来找我。”他走到我身边,递过来一卷牛皮纸,“我会尽量让你回家过除夕。”

    我伸手接过,拢进袖子里:“你事忙,这些事情你不用处处经手,我会同高公子商讨的。”

    身后突如其来一股力道,我重心不稳,几欲往前扑去。

    我忙往旁侧疾走几步才稳住身形。

    等回过神来,只瞧见赫连喻时的手从空中垂落。

    幼童的嬉闹声就在耳畔,我长舒一口气,忙道:“无妨,小孩子玩闹罢了。”

    他面色稍缓,眉心却拧成一座山丘。

    他再没说什么。

    又一阵风来,浓烈的香味和冷冽的寒风一同袭来,刺激地让我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

    “过几日,我会将货物清单和数目明细送到你府上。”他俯身掸去了身上的雪花,没再看我,“我也要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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