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小六,你再讲讲,西域还有什么好玩的?”

    赵谖手里拨弄着一只牛皮小象,亮晶晶的眼睛满是渴望。

    他才不听呢,一本正经地拈起一块杏仁糕塞进嘴里:“累了,回去睡觉。”

    “你!”赵谖恨不得一拳头呼在他脸上,最后瞪了他一眼,强压着火气挤出一个笑脸,“小心噎死你!”

    谢晚在旁边默不作声,只是给他递了一杯水。

    赵谖见了没忍住笑出声来,又觉得不妥,拉下脸转身就将他们二人关在门外。

    “殿下,你这妻管严呐。”他猫着腰凑到谢晚耳边。

    谢晚将桌上宋观棋送过来的小玩意儿全收整进箱子里:“故事不错,她今儿晚上绝对睡不着,还有……”

    他眼看着谢晚伸出三根手指。

    然后放下一根,再放下一根。

    紧接着屋门被打开,从中露出一个小脑袋:“讲嘛讲嘛,求求你了,宋小六,宋公子,宋大善人!”

    谢晚唇边闪过一个了然于胸的笑意,抱着箱子抢先一步进了屋子。

    宋观棋在原地,有些恍惚。

    他其实一直都知道赵谖离他越来越远了。

    他是看着她一步一步走到那个人身边的。

    宋观棋也以为只要她走的足够远,自己就能放弃。

    可后来才发现无论她走多远,都走不出他的心。

    后来啊,他就走了。

    宋观棋想自己前半生的故事都是从话本里看来的。

    都给她讲烂了,她这人爱新鲜,肯定不想再听了。

    到时候他就写一本书,每天同她讲上一点点,吊她胃口。

    毕竟他们二人从小闹到大,她这点小脾气宋观棋清楚的很。

    赵谖这个人懒得厉害,虽喜欢新奇的玩意儿,但又懒得动。

    就喜欢呆在一处,发发呆,画些画。

    自从赵首辅在岭南当了官,她就窝在岭南许久都没出过门。

    等他看过大漠孤烟,品过甘醇佳酿,跨过大江大河,翻过高山峭壁,绕了一圈回到岭南的时候。

    就连赵谖都直夸他好福气,哪里都去过。

    可是她哪里知道,他只不过是想替她将这一切都走遍。

    然后像刚刚那样,闪着水汪汪的眼睛,托着腮听他讲故事。

    宋观棋还记得,天元十三年的乞巧节。

    他第一次递帖子给她。

    怀里揣着的是自己打的铃兰簪子,用了好些稀奇玩意儿。

    那时候他想这簪子肯定比之前送的那柄小银簪子要好看的多。

    赵谖肯定喜欢的紧。

    他想,他或许可以赌一把。

    毕竟连皇长子殿下都没有意见,还向陛下提出了退婚。

    这简直是天赐良机,时不我待!

    可宋尚书固执守旧,是个老古板。

    他可以因为赵首辅暗搓搓嘲讽了皇上一句而苦口婆心的念叨赵首辅一路。

    他也可以因为自己哪一句话得罪了皇帝陛下而写上一封弹劾自己的折子递上去。

    宋观棋也知道一切就没有那么容易。

    他早就打算好,吃些苦头罢了。

    可宋尚书竟让他在祠堂,面对列祖列宗发誓,此生绝不僭越。

    宋观棋绝不低头,望着宋尚书,问道:“世间情爱,你情我愿,何谈僭越。”

    宋尚书气昏了头,拿着藤条抽了他几十下,直到抽不动了才停下。

    他愣是没哼一声。

    心里想着小爷我可真厉害。

    还想着等会儿出门要见到那丫头,一定得换件深色的衣服。

    他一心只想着今日明月桥畔,能见到赵谖。

    眼看着父亲颓废地跌坐在一旁喘着粗气,他顾不上疼从地上爬起来就往外走。

    宋尚书恹恹开口:“小六,我此生绝不僭越。”

    他僭越什么呢?

    他只是有个心意相通的小姑娘而已。

    他仍旧固执地想要出门。

    门前,宋尚书站在他身后,声音老了好几岁:“你是要搭上宋家全族性命么?”

    性命……

    什么性命……

    他来不及想,就被宋淑芸推搡进马车。

    她的眼里是少见的悲悯,腮边还怪着泪珠,强撑住一个笑:“小六,别让她等太久。”

    他是让她等太久了。

    他也好像不能让她再等了。

    “宋小六,你走不走。”

    赵谖扑闪着眼睛望着他,手里还捏着一方绣帕。

    她如此忸怩的样子,宋观棋只在上次生辰宴上见过。

    彼时,他装作无意丢给她一只簪子,而她握着簪子,羞红了脸。

    那只簪子,就簪在她的发上。

    当断不断,必受其害。

    有些事情,单单你情我愿是不足够的。

    他可以舍弃自己的性命,可是家族,他舍弃不了的。

    酒真是个好东西,让他能随意地摆摆手,说出违心的话:“小爷我不走。”

    “宋观棋,我再问你一遍,你走不走!”

    她目光黯淡了许多,语气强硬了许多。

    她的眉蹙着,是他熟悉的生气的样子。

    他几乎说不出话来了,

    他也不忍再看她,硬生生地把头扭了过去。

    不看她的时候,他才能勉强将她从心里择出去。

    他又重复一遍:“赵谖,我不走。”

    她也没再说话。

    她道:“宋观棋,那我走了。”

    她真的走了,那样的赵谖再也没回来了。

    那样的,心里有他的,赵谖,再也没有了。

    他突然有些庆幸父亲打伤了他的腿。

    否则一个完整的宋观棋,是不会失去赵谖的。

    就这样,宋观棋看着她越走越远,一步一步走到那人身边。

    看着她脱去稚嫩,舍弃掉自己,也要为他人谋求生路。

    再看着她为了自己闯出一片天地。

    这样的人,怎么会死呢?

    可是当他听到她坠崖的消息,还是忍不住心头一颤。

    再后来,在金梧,他总算又见到她了。

    她瘦了好多,脸淹没在乌黑的长发里。

    她半坐着,捧着药碗,没有犹豫就喝下去了。

    他那时躲在窗外没敢走进去看她一眼。

    他多想塞给她一颗蜜饯果子。

    可是他知道,赵谖她不需要了。

    她习惯了,没有糖的日子了

    等到再见面时候,还是在金梧。

    他依旧在窗外。

    而她与他心有灵犀。

    满地狼藉,厚重的血腥味道。

    他看着闻着都有些反胃。

    可赵谖还能笑着安慰他:“宋观棋,我不害怕。”

    那个时候,他才真的发现。

    她早就不是小时候那个仅仅一个摔跤就能哭花了脸的小女孩了。

    他其实一点也不高兴。

    他总希望时间停留在赵谖及笄那一年,或者在那之前的哪一年都行。

    “宋大公子!”

    带着讨好的声音拉回他的思绪,他猛然回过神来。

    那双眼睛纯洁无暇,他差点儿又忘记今夕是何年。

    他板着脸:“二两银子,不然不讲。”

    可身体却是实诚得紧,抬腿片刻都没耽误就往屋子里走。

    之后的每一年,宋观棋总是会去岭南呆上一阵儿。

    直到二十五岁那年,他再也没去过岭南。

    他娶妻了。

    琅琊王氏女,王黎。

    兜兜转转,他还是没逃过陛下赐下的那桩婚事。

    王黎爱笑,与她如出一辙。

    有一天,王黎非要将一卷字画挂在他的书房。

    那日他忙得焦头烂额,随口答了一句话。

    王黎惊得红了眼眶。

    他说的什么呢?

    他说的是,赵阿蛮,我不喜欢这个。

    最后,是他服软。

    他说:“夫人,是我错了。”

    “错什么了?你的心里不是只有我一个。”王黎抽噎着。

    他抱着她,哄着说:“不会的,这里只有你一个。”

    那一年秋,宋淑芸得了一双儿女。

    她不远万里从岭南跑到帝京城。

    贺礼是一对平安锁。

    那时候王黎也有了身孕。

    她笑着对王黎说:“哎呀,看来我明年还得再回帝京城一趟。”

    王黎低着头,拽过他的袖子,不好意思地笑了。

    而他立刻反握住王黎的手,也跟着笑了:“你得送个特别的,否则恕不接待。”

    赵谖好像稳重了不少,没当场和他斗嘴,可扭头就找谢晚告状去了。

    等到来年夏,她送了一支糖人。

    宋淑芸嫌弃她抠门,闹了好久。

    她倚在谢晚怀里咯咯的笑,也不说话。

    宋淑芸更生气了,当场要谢晚拿黄金一百锭来。

    她这才开口,从袖子里摸出一个红布包来:“我还真的蛮俗的,思来想去就送一对同心锁好了。”

    “祝君平安,一生顺遂无忧。”

    谢晚顺着她接话,“也祝他日后喜结良缘,生生世世永结同心。”

    王黎没看宋观棋,只是笑着接过来。

    这些年,他真的做到心里只有王黎一个人了。

    这对同心锁和大家的礼都搁在了一起。

    当然谢晚送来的黄金一百锭。

    他想,他早就放下了。

    后有一天,他下朝归家。

    王黎叉着腰,拿着戒尺吓唬牙牙学语的宋陵。

    他抢先安慰了气得冒烟的王黎,才抱起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的儿子。

    “你毁了你爹的画!还有脸哭!”王黎拿着戒尺戳了戳宋陵的小脑袋。

    “一幅画儿而已。”他没去管王黎有些躲闪的眼神,“书房里多的是。”

    那幅画。

    是赵谖年少时送他的那幅肖像画,画的是他年少时的样子。

    泡在水里,彩色的颜料亦漂浮在水面。

    什么都没有了。

    他年少的样子他也快记不清了。

    那时的他们,已有十年未见。

    这些年关于赵谖的生活,他只从宋淑芸的只言片语中听到过一些。

    比如她和谢晚得了一个女儿,比如她又大病了几场,比如她从岭南迁去了容宣城等等。

    再后来,王黎病逝,那是昭明六年。

    他没再娶妻,也向陛下递了辞呈。

    人人都说宋家老爷专情得很,正值壮年,竟再不续弦。

    待到宋陵及冠后,他定下了宋陵的婚事。

    因两家比邻,那姑娘住的院子,正巧挨着他的居室。

    那堵矮矮的院墙,是挡不住宋陵那小子的。

    后来东边起了战事。

    他不知怎的,竟请愿去戍边。

    走时,只带了一卷画。

    宋陵偷偷打开瞧过,画上那人像是父亲年轻时的样子。

    画也有些年头了,连印章都有些模糊。

    也不知道是谁画的。

    画上的父亲,笑得开怀。

    从他记事起,他就没见父亲那般笑过。

    再后来,宋观棋眼里是飞扬的尘土。

    心口尖锐的疼痛,几近不能呼吸。

    这一剑刺穿了他的胸口。

    溅了血渍不再光亮的银制臂章,被握在掌心。

    他努力咧开一个笑,他好像把她的祝福偷来了。

    只是不知道偷的是哪句祝福。

    是一生顺遂无忧,还是生生世世永结同心。

    可无论是哪一句,他都没有做到。

    宋观棋在想,本就是他僭越。

    这本就不是属于他的东西,他又能奢求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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