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连喻时有过无数次想要除掉赵谖的瞬间。

    第一次是在永安镇的同福客栈。

    她牙尖嘴利,锱铢必较。

    仅凭着一个来路不明的药丸就先要了他一百两黄金。

    后有众多证据佐证她的身份,那张画像最能说明根本。

    她说掀帘看了她的脸,就得再给万两黄金。

    女儿家的脸是金贵,但金贵到如此地步的……

    她以为她是广寒仙子转世不成?

    薄纱下的那张脸。

    很是……普通。

    除了那双眼睛。

    赫连喻时的心登时漏跳一拍。

    她抢占上风,更是咄咄逼人。

    不过真实必带瑕疵,只有假象才能完美。

    所有不在自己预料之中的变数,都应该除之而后快。

    最后一次是在金梧王庭藏书楼下。

    她浑身是伤,狼狈不堪。

    声嘶力竭也要跑到另一个人身边。

    他替她擦眼泪,甚至用她最看重的交易低头服软。

    可没换来她的妥协,只换来她说的一句。

    “从一开始,你我之间,就走不到这一步”。

    赫连喻时想,就让这火烧得再旺一点。

    就让他们都全被烧成灰烬。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让她到死都摆脱不了自己。

    可真当她将刀架在自己脖子上,洒脱地说:“换一个自由身啊。”

    赫连喻时发现自己艰难地连一步都迈不出去。

    他想这就是命吧。

    他和她之间,果真真的走不到那一步。

    怎么可能会有女子喜欢上他这样一个满手血腥的人呢?

    更何况他还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想置她于死地。

    可他就是知道,她会的。

    所以他总是心有期待。

    可她的名字偏偏叫赵谖。

    偏偏那个赵谖心有所属。

    什么澧朝前来和亲的郡主,什么金梧王新封的辰妃。

    通通都是她说来骗人的。

    这样的胡话,偏生他还真的信了。

    不过,算了。

    他和她的初见,本就是一场谎言。

    可当时自己明明是下定决心要除掉她的。

    怎么就落到今天这个下场了呢?

    他是一个心软的人么?

    不是的。

    那是为什么呢?

    赫连喻时承认他也说谎了。

    赵谖的那张脸一点都不普通。

    只不过是她的那双眼睛,对他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是他犯蠢,总以为自己已经强大到足够掌控一切。

    狂悖自大地将一个变数捆在身边,才让自己陷进这样的感情陷阱。

    看着自己泥足深陷,从狩猎者一步一步沦为她人掌中之物。

    再难抽身。

    人总是要付出代价的。

    那这些就当作是他当初心脏漏跳一拍的代价吧。

    而代价是无止境的。

    金钱利益,对于上位者来说没那么重要。

    但对只靠一张脸就能理直气壮地要他万里金的她来说,应该是乐得压不住嘴角。

    契约第十条,让利三成,连言徵气得都不说话了。

    他也记得她的惊诧。

    她的故作镇静。

    她的委婉推拒。

    所以只要他的心思明晃晃地摆到桌面上,她的第一反应总是逃避。

    但是只要有商贸往来,他和她就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就好比那封契约之上,永远都会有他们二人的名章。

    再之后……

    等到冬天大雪纷飞。

    在金梧北郊,她朝他走来。

    午后阳光温暖清透,模糊了她的轮廓。

    发髻上的碧玺宝石花簪随着她的动作反射出点点光泽。

    她渐渐走近,好像心情不错,他不由地也弯了弯嘴角。

    “忙里偷闲?”

    他们开口都说了同样的话。

    于是她抢先一步又说了些别的。

    阳光越过高墙在雪地里投射出清晰的分割线。

    她就站在光里,不肯再走近一步。

    但他这个人总喜欢打破砂锅问到底。

    他想知道是不是在她心底,也曾有过他的位置。

    应该是有过的吧。

    在她还不是赵谖的那段日子里。

    可是她现在是赵谖,以后也是。

    那有些问题就没有意义。

    所以在迫不及待地迈出去那一步之后,他也只能随口胡诌了一个问题。

    之后就又落雪了。

    他想若是就这样一直站着,他们二人总有一刻会像是相伴到白头的爱人。

    可惜天冷,她的身体被折磨的已经有些受不住。

    那就再等等,这样的机会还有很多。

    因为那天,他想留下她,和她一同过她的十七岁生辰。

    他的生辰是八月十六。

    那天他给她带去了上好的细毫笔和宣纸,想哄骗她给自己画了一副画。

    那幅画她画的很差劲,就连小白兔的两只耳朵都粘连在一起。

    不知道那个时候的她,是不是已经慢慢恢复了记忆。

    事与愿违。

    这样的机会少之又少。

    朝堂各方势力如何发展相持,周边小国邦交如何侧重,本就烦的他头昏脑胀。

    偏偏澧朝还有使团来使。

    使团之中有一位小宋大人。

    听说他和赵谖是从小长到大的情谊。

    不过宴席之上,没见那位小宋大人。

    倒是有一人坐在最边角,总是直勾勾地盯着他。

    席面上明里暗里总有人提到辰妃。

    虽然闲兴居早就知会过他,但当他真的直面那些明晃晃的试探。

    那些澧朝天子跋山涉水也要做的试探。

    他想他突然明白当初她为何孤注一掷也要逃离澧朝。

    因为她想要的是是一个只属于自己的人生。

    后来宾主尽欢。

    却有一人消失不见。

    握着酒杯,八分醉意瞬间醒了三分。

    言徵坐在侧首朝他投来疑惑的眼神。

    心脏像是被一双大手紧紧攥住,无来由的苦闷酸涩笼上心头。

    他强灌了一口冷酒,努力想让自己镇定下来。

    然后就得知了她遇袭的消息。

    杯盏被打翻,暗红色的酒液倾倒在身上。

    他借故酒醉匆匆离席,却被言徵拦住脚步。

    “赵姑娘心思缜密,想来这件事她也有准备。”

    “她又不是什么神算子,总能算无遗策。”他连赃物的袍子都来不及脱下就想跨上马背。

    言徵一把拽住他的衣领,语气严肃:“如今使团还在王庭,王上该以大局为先。”

    他喝了酒力气本就比寻常大些,挣脱了他的桎梏:“我看一眼便回,耽误不了多久。”

    言徵收回手,站在他面前,那双眼眸沉静还带着愠怒:“王上当真不知道,赵姑娘那处宅邸的方位是因何泄露吗?”

    她的那处宅邸僻静,鲜有人知。

    是何故泄露?

    他愣怔片刻,只得出了一个结论。

    今早他遣人给她送过东西。

    他的存在对她而言总是伤害吗?

    不是。

    是一直到现在,他都是只不过是她计划中的一环罢了。

    那,乖乖听话就好了吗?

    赫连喻时握着缰绳的手渐渐失了力道。。

    因酒醉带来的灼热也在夜晚寒风中渐渐失了温度。

    他闭了闭眼睛,过了良久才从马背上滑落下来。

    “言徵,两国运贸今夜就敲定吧。”

    人总要认清自己的位置。

    不该有的心思不能再有。

    那就尽快结束这一切吧。

    以后不会再见面了。

    可如果万事总有遗憾,那他也想有些圆满。

    既然不会有长长久久的相依,那就抓住片刻的温存好了。

    那天的雪,很大很密。

    他鬼使神差地没撑伞。

    和她一同站在雪中,看着凌寒独自开的梅花。

    这一瞬,天地所有都不及她眼眸中的亮色。

    因为她对他有着全部的信任。

    她接受了他的情感。

    她心里总有属于他的位置。

    再之后。

    他跟着她离开金梧。

    在黑风崖远远地送她最后一程。

    看见她在新冢前站立良久。

    看见她肆无忌惮的眼泪。

    看见她默默洒下月见花的种子。

    看见她的马车越走越远,直至消失不见。

    他亦没停留太久。

    因为他想做的事情还有成为一个合格的帝王。

    他的人生,好像也才刚开始。

    以后也还会有属于他的那个赵谖。

    可惜,他总是政务繁忙。

    王庭里也总有新人出现。

    但属于他的那个赵谖一直没出现。

    或许是他运气不好吧。

    后来王庭里也没有了新人。

    他也从赫连喻恩那处过继了一个孩子,立为太子。

    就连生活起居也是他亲力亲为。

    再等到孩子长大十三岁,赫连喻时就由着他代理朝政。

    而他自己去了一趟容宣城。

    容宣城气候温暖,春日娇花开遍山野。

    恰好赶上当地的花朝节,白日里也是热闹。

    纸鸢遨游在天际,草地上孩童嬉闹。

    他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小姑娘。

    手里抓着一只糖葫芦,坐在湖畔的石桥上,晃着脚丫。

    小姑娘的脸蛋儿红扑扑的,望见他时眼睛亮晶晶的:“叔叔,你的眼睛是琥珀色的。”

    他笑着走近,小姑娘咬下一颗山楂,可能有些酸,忍不住皱起眉头,“我娘亲说她有一个朋友,也有一双琥珀色的眼睛。”

    “是么?”他弯腰摸了摸她的脑袋,“你娘亲还说了什么?”

    “我娘亲说他是个大好人,长得还好看。每次说起他的时候,爹爹都不乐意。”小姑娘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叔叔你长得也好看,比我爹爹还要好看。”

    他被小姑娘逗笑了,又板起来脸装作一本正经的样子:“好看有什么用,要你选的话,你不也还是要选你爹爹。”

    小姑娘麻溜地从石桥上站起来,仰着头笑道:“我才不呢,我娘亲最好看,我选我娘亲。”

    小姑娘做了个鬼脸就跑开了。

    他看着她小小的人儿跑到不远处的山坡上,欢喜地扑进女子的怀里。

    胸腔里心脏的跳动像是成群飞鸟迁徙般浩荡。

    他没敢再看。

    后来天光渐暗。

    她站在石桥那头,笑着喊他的名字。

    他站在石桥这头,转身回望。

    “她说看见一个极好看的叔叔,非拽我来见,原来就是你啊。”她的声音轻柔,比起曾经是少了娇俏和甜美。

    “明明娘亲也喜欢看。”小姑娘拽着她手,朝他扬起一个大大的笑脸:“不过叔叔我没骗你吧,是不是我娘亲最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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