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州三月,春雨方歇。

    天光拨开雾霭,西市街的垂杨染上浅浅一片金晖,街角天宝阁银楼门前,一名十七八岁的年轻小伙抬头看眼天色,抻一抻胳膊揉了揉脖子,身形略显得单薄纤瘦。

    “谢三郎!你杵这儿发什么呆!”

    谢芙桐回头见掌柜唤她,自觉仪容不整,有些羞赧地笑了笑,一双星眸明净似水,光映照人。

    她扮作男装化名谢三,皆因半年前家乡横遭一场兵祸,族中伤损惨重,立逼着无父母兄弟扶持的“闲人”自谋出路。她来升州投靠远亲,又谋了份绘制珠宝首饰花样的活计,好为将来做些打算。

    算算日子,这份差事已做了三月有余,谢芙桐忽而想起,掌柜仿佛……绝口未提工钱之事。

    天宝阁的规矩,头三个月只包午食不支薪水,莫非他要学那等黑心作坊,待免费劳力期一过,就把她辞了?

    这事须得好好说道说道,择日不如撞日!

    思及此,她清清嗓子,上前陪笑拱手,“掌柜的,三个月试守期过,今儿已十五了,您看我这工钱是不是……”

    金掌柜正闲闲拨弄手上松石绿釉扳指,闻言眉心一跳,唏嘘道:“三郎啊,你也看到了,店里近日不大景气,唉,世道艰辛,生意难做啊……”

    “这是从何说起?”谢芙桐面露讶异,“天宝阁地段好,品质佳,每日里客似云来的,您老不是常抱怨收钱收到手软,送客送到腿酸么!”

    这话让掌柜噎了噎,重重咳嗽两声,她立马颇识时务地连连点头,改口称道:“您说得是,您老受累。”

    旋即话锋突转,眯起一双笑眼,“不过生意再不景气,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也少不了我这仨瓜俩枣的,您说是吧?”

    “你——”

    “什么不景气?什么死骆驼?二哥,看来这店不好,咱们换一家,我看对面玲珑斋不错!”

    谢芙桐余光一瞥,心道这可是奇了。

    常日里光顾首饰店的以夫人小姐居多,纵使有男子,也不过陪娘子选购走个莫得灵魂的过场。

    两位青年公子结伴而来的情形,倒从没见过。

    方才说话的青年看着未及弱冠,衣饰华丽,眉宇间神采飞扬,性子倒是急,正拉着兄长要走。

    “诶——”金掌柜急得额头冒汗,抖着颊肉伸手去拦,“两位公子请留步,留步!鄙店应有尽有,任君挑选!”

    那小青年狐疑打量他一眼,“可你们不是才说店里不景气?生意既差,东西自不会好,小爷可看不上。”

    “哎呀,那是……那是鄙店伙计说笑呢,当不得真!咱们天宝阁,呃,地段好,品质佳,客似云来。”金掌柜朝谢芙桐挤挤眼,满脸真挚,“是吧,伙计?”

    嘿,比真诚,谁还不会呢?

    “没错,方才我们掌柜正允诺今日足额支付工钱,绝不赖账!在下一时高兴,这才顽笑了几句。是吧,掌柜?”

    谢芙桐在“今日”和“足额”上加重了字音,挑起眉梢更加真挚地望向掌柜,听他从牙缝里蹦出个“是”字,忍不住翘了翘唇角。

    没想到小青年似来了兴致,探过脑袋问:“你今儿个支工钱?多少?”

    “好了三弟,别误了正事。”

    他身后年纪稍长些的青年公子先前负手而立一言不发,此时开口,语调沉稳醇厚,如敲冰戛玉。

    被这嗓音吸引,谢芙桐目光越过“三弟”,飘忽着落到“二哥”身上。

    这人着一件天青色绣烟雨素绫夹袍,身姿俊逸挺拔,墨发以白玉簪高束,愈衬得神清骨秀,目似寒星。

    她眨眨眼,忽想起从前随父亲去茶楼听说书,“啪”一声惊堂木响,先生捏个剑指大喝:“端的一个好相貌!”

    可在这副“好相貌”之下,谢芙桐却仿佛从他温雅和煦的眼神中,隐隐窥见一丝冷洌疏离,她不明所以,移开了视线。

    卫珝向来被人看惯的,对这小伙计不以为意,只在掠过“他”脸庞时顿了顿,不由自主凝视片刻。

    须臾他敛敛神,对掌柜道:“家母寿辰在即,我兄弟二人欲寻份可心的寿礼,偏劳了。”

    金掌柜大喜,做个“请”的手势,“两位公子请随我来!”

    将贵客延入店内,在柜上走马观花扫一眼,进了雅间落座,金掌柜搓着手刚寒暄几句,房门笃笃扣响。

    谢芙桐轻手轻脚走进雅间,笑着奉上三杯清茶,另有一叠装帧精美的纸笺。

    “二位公子,这是鄙店本季新款以及几样经典款式,在下亲手制的全本活页,看得更清楚些。”

    她自行另取了纸笔,冲金掌柜咧咧嘴,在他身侧找了把梳背椅正襟危坐。

    小青年卫珏向前探探身子,笑问:“你是……账房先生?”

    金掌柜白了伙计一眼,向贵客解释,“他是鄙店新来的画工,年轻人爱托大,若二位瞧不上现成普通样式要定制,还是另寻个老成的来……”

    “不必,就这位——”卫珝抬眸相询。

    “谢三郎。”谢芙桐愣了一瞬,赶紧自报家门。

    卫珝点点头,手指点着那叠纸笺其中一幅图案,“这可是谢小师傅的手笔?”

    几人凑近一看,只见是枚极精美的鎏金花丝步摇,谢芙桐睁大眼睛惊讶道:“真是神了,公子未卜先知?”

    “看着像。”卫珝勾一勾唇角,“家母不日之前获赠这支步摇,视为心爱之物,因有天宝阁所制铭印,故而今日前来。”

    每家商铺都有各自徽号,所出成品必会铭刻铸印,如假包换,童叟无欺。谢金二人这才恍然,天宝阁何以得了这位青眼,连连谦称有幸。

    “花样倒是别致,妇人首饰多见牡丹梅花之类,这桐花如何想来?”卫珏将册子拿过去细品一番,眼神晶亮。

    谢芙桐眸子黯了黯,旋即恢复常态,含笑侃侃而谈,“家母喜爱桐花,家父心仪芙蕖,鄙店本季面市两大款系,一系‘灼若芙蕖出渌波’,一系‘桐花万里丹山路’,款式新鲜多样,二位公子若有家人家眷相赠,倒也不失为上选。”

    当下别无他话,说定了由谢小师傅接下这单寿礼定制,谢芙桐仔细询问诸如令堂贵庚、性子缓急、可有偏爱的季节、颜色等各样问题,一一记录在册。

    检查过无有疏漏,她舒口气,合上密密麻麻的手记,见金掌柜已在接洽制成后届时如何取货送货。

    对面递来张名帖,他接过刚瞄一眼,竟噌地跳起身来,颤着声连连拱手,“方才只知两位是卫公子,竟不知是淮南行军司马府上,失礼失礼!”

    谢芙桐捏着纸页的手骤然一紧,浑身一僵。

    淮南行军司马,卫公子,二哥?!

    她像活见了鬼似的,扭过头直直盯着卫珝。

    如今她寄居聂府,听闻聂大小姐正在议亲,男方正是这位卫二公子!

    大小姐醉心修仙,视亲事如粪土,近日闹了个天翻地覆,聂父聂母直呼要命。

    更要命的是,她还听闻自己竟要随嫁,去给这位卫二公子做妾!

    彼时听说这传闻,她像是兜头被泼了盆冷水,整个人冻成座冰雕,阳春三月的暖风也无法融化分毫。

    这一阵她除了在天宝阁做活,还替酒楼画过菜单,给胭脂铺画过雕花,甚而去寺庙画过佛像,但凡和丹青有关,她都愿意接下差事。

    快挣钱,多攒钱,一半为了早日自力更生,另一半,正是不想这般胡乱被嫁出去!

    随什么嫁,做什么妾,做梦!

    卫珝将谢芙桐古怪的神色看在眼里,低头略一思忖,向金掌柜徐徐问道:“这位小师傅的工钱,掌柜可结给他没有?”

    --

    站在天宝阁门前送客,谢芙桐捏着装有银两的钱袋子,虽还有些蔫蔫的,倒是冷静下来。

    如今契约已定,总不好反悔坏了自己名声,寿礼的事还是得上心。

    至于其他的……

    她与聂家是拐了好几个弯的表亲,算起来聂大小姐得叫她一声表姐,若这两人婚事成了,卫二公子便是她的……表妹夫?

    谢芙桐嘴角抽了抽。

    不过现如今看府里情形,表妹夫还不到盖棺定论,那她可能为妾之事,也就有转圜余地。

    退一万步说,即是真到了那一日,她有手有脚,谁还能逼死她不成!

    这么一想心里好过些,她咬咬嘴唇,暗自长叹口气,同掌柜打个招呼下差返回住处。

    春和景明,一路桃红柳绿,谢芙桐却全然心不在焉,恍若未见。越向前走,路边行人愈发稀少,待折进锦溪街,触目所及皆是街道两旁盛栽的乔木。

    来到一座门庭高耸的府邸之前,青砖黛瓦,占地疏阔,显是朱门绮户。府邸正门寻常不开,她却未走角门,而是拐进条夹巷,直摸到深处一扇斑驳木门前。

    “吱呀——”

    推门,进府,关门,落锁。

    谢芙桐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一股细腻清新的甜香沁入肺腑,绷紧的神经瞬间松快不少。

    这处梨香院虽小却五脏俱全,前厅后舍,一明两暗,有条夹道直连着内宅正经院落,另有一门通街,平日可自由出入,颇为便利。

    屋门前一株高大的古梨树已不知经过多少岁月,此时花期正盛,雪蕊缀满枝头,仿佛上好的玉雕一般格外喜人。

    若能打上一壶梨花酒,烩一盘梨炒鸡,酿一碗雪梨冰酪,在树下摆张凉桌,赏花,赏月,开怀畅饮……

    谢芙桐不由得咽了咽口水,摸摸袖笼里钱袋边缘,琢磨着掏上几文钱,请大厨房掌勺娘子添个什么小菜解解馋。

    回屋换上家常衣裳,她寻了个纱袋,走到门前梨树下。

    “表姑娘!”

    冷不丁斜刺里有个人扑将上来,放声大喊:“表姑娘救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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