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桓大人曾深受先吴王宠信,先王去世后,当今殿下能坐上主君之位亦全凭他力保。连一国之主都要看卫大人脸色行事,世人皆云,卫府并不把其他王亲国戚很当回事。

    众人见卫珝自信如斯,更认定这说法其来有自,一时交头接耳,七嘴八舌。

    “我呸!你个小杂种放什么狗屁!我倒要看看——”

    “广宁郡公上月同人打架那桩公案,可结了没有?”

    卫珝见刘郡公记吃不记打,吐干净嘴里沙土又疯狂嚼蛆,在他面前有意无意捏捏拳头挥上几下,虎虎生风。

    “你还有脸提?”刘峪不由后退半步,摸摸刚接回去的胳膊,面色晦暗,“你向王兄告黑状,害得我好苦,竟还敢再提!”

    “为何不敢?”卫珝肃了肃神色,“你同本地乡绅程员外独子争风吃醋,大打出手,致一死一残。此乃县衙签字落押的供状,哪个字是我捏造,哪句话不是事实?”

    此话一出,围观百姓惊诧莫名,有妇人将身边稚童紧紧搂入怀中,皆因这桩案子几乎街知巷闻。

    那程公子年纪轻轻废了双手,另有一名年方十四岁的小伶横死街头,已不单单只是场普通的风月官司。雪片般的消息传了不过半日即被盖住,寻常人绝无可能知晓,真凶竟是吴王殿下的亲弟弟。

    多日之前,有人听闻凶手非但不赎罪抚恤,反派人去堵程员外的嘴,程氏投告无门当街喊冤,其状堪怜。众人这才恍然,原是卫二公子将这件命案捅到了国主面前。

    谢芙桐深吸口气,向身边轻问:“既是凶手,为何还能出来招摇?”

    “殿下震怒,下令严惩。”卫珏闷声闷气道:“奈何国太老夫人哭闹回护,最后不过责打十棍了事,另寻个人顶罪,就此抵了人家一双手和一条命。”

    端看凶手活蹦乱跳的模样,即是罚十棍想必也掺足水份,怕还顶不上今日吃的这一顿打,两人一时语塞。

    “总之,殿下已开了金口。”卫珝长叹一声,冷笑连连,“若你再惹是生非,让我见你一回打你一回,见你两回就打你一双。如还不信,尽管回殿下去,悉随尊便。”

    刘峪闻言,眼珠瞬间瞪直,脸上因有青一道黑一道污泥未擦净,乍看倒像林子里窜出来只吊睛白额大虫。

    堂堂一国郡公的脸面竟捏在卫二这厮手里,他一时心神恍惚,伸手去抹额上冷汗,手掌刺痛。伸手一看,原是方才被地上碎石割破的伤口又裂开了,手心满是泥垢血污。

    他刹那间恼羞成怒,目露凶光朝卫珝恨啐一口,一把推开人群悻悻而去,跟班护卫亦步亦趋赶紧跟了上去。

    热闹看够了,刘崇仪态潇洒地一收扇子,拱手向两位卫公子笑道:“时辰不早,二郎同稚圭想必也乏了,你我下回再相偕览景便是。诸位,告辞。”

    “且慢。”

    卫珝抬眸,指指满地狼藉的“春筵”道:“郡公爷今日蹴鞠行乐,砸了别人的场子却说走就走,似是不妥吧?”

    刘崇闻言先是一愣,旋即换回得体微笑,“二郎爱说笑话,当真是极好的。”

    “在下并非说笑,好比哪天有贼人闯入郡公爷家中,将府上砸成这样——”

    卫珝似笑非笑,朝地上“残骸”努努嘴,“想必郡公爷也笑不出来。”

    那些铺设好的杯盏等物七倒八歪委顿于地,有些已四分五裂,辨不出原本的样子。

    “这……”

    “更何况,在下这套游山具尚有几分来历,便是郡公想赔,怕也赔不起。”

    众人听卫二公子好大的口气,俱眯起眼从那些“残骸”中细细分辨,却是非金非玉,悉以竹编而髹其中,不过取其轻坚便利而已,一时不解其意。

    “这还不好办?”刘崇想必也看出些端倪,哈哈一笑,“我园子后头那片紫竹林,任你想摘想砍都行,再找两个能工巧匠,别说一套器具,就是十套八套也不在话下!”

    “竹林竹海易寻,此器却难再得。”卫珝一脸平静,垂眸敛容道:“这套游嵩具,乃岐山裴老先生所赠。”

    “什么,裴先生!”

    看客群中有人惊呼,几名书生打扮的年轻人各各倒吸一口凉气,齐刷刷盯向这里。

    前朝太傅裴度,广设教坛,有教无类,乃宗师级的大儒,致仕后正是隐居岐山。

    “难怪说赔不起啊!”有裴老先生的忠实拥趸迅速得出结论。

    裴公声望在外,刘崇自然也久闻大名,暗地里捏紧拳头咬牙不语。

    经过先前三番两次口舌之争,围观百姓更多了些。这么些人睁眼看着,便是要耍赖也一时想不出漂亮由头,万一遭儒生们口诛笔伐,可说是大为棘手。

    “不过么,郡公爷毋须太过忧心。”卫珝似是看出他为难,善解人意道:“在下心知郡公素日景慕大儒,礼贤下士,绝非故意为之。”

    刘崇一怔,立即抓住这根稻草,“二郎所言极是,吾心甚慰!只是,唉,终究毁了裴公一番心意,无可挽回……还望二郎寻机替我美言几句。”

    他觑见那些围观书生脸色稍霁,拱手朗然一笑,“二郎他日若有差遣,吾无有不从。”

    “不必他日,就今朝吧。”卫珝唇角噙了笑意。

    “……此话怎讲?”刘崇显然未料到立时三刻便要兑现一句客气闲话,脸上闪过疑虑。

    卫珝眼眸低垂,睫翼投下一片阴影,须臾抬头轻哂,“郡公爷莫慌,在下只是有个不情之请。”

    “在下,想同郡公爷打个赌。”

    春日翠微美如画卷,数座山峰犹似大小不一的翡翠,蜿蜒连绵,灵秀多姿。山脚下地势平坦,游人多爱驻足,前山植被繁茂,四季变幻,颇值得登高揽胜。

    从半山腰抄一条羊肠小道,曲里拐弯即可直通后山,却同前山景象截然不同,入眼多是黄土乱石,老树枯藤,处处透着荒凉。且不知什么缘故,经年栽种治理皆无果,渐渐地反倒成了翠微山一大特色。

    山石有些崎岖,谢芙桐盯着脚下专心行路,忽而瞥见眼尾余光处,总有一片石青色袍角紧跟她的步伐,时而快些,时而慢些,却不曾脱离过视线。

    她心中像猫爪挠似的百般好奇,忍不住歪过头,压低了嗓子蚊呐般问道:“此番赌约,公子可有把握?”

    “没有。”

    “什么!”

    这人答得干脆利落,谢芙桐倒吸一口凉气,紧咬嘴唇左右环视,幸而无人留意她失态。她张了张嘴,却像有团棉花塞在喉头似的,脸色一时阴晴不定。

    “怎么,怕我输?”

    话音平淡似水,尾调却微微上扬,仿佛带着某些期待,又仿佛不带任何期待。

    “嗯……啊不不,公子家学渊源,天赋异禀,自然赢面颇大。”

    卫珝顿了顿,一丝笑意凝滞嘴角,字斟句酌道:“我并非那两位郡公,小师傅倒也不必如此客套。”

    话一出口顿觉不妥,听着像和谁赌气似的,他咬了咬舌尖,待要找补几句,却听身边人正经八百道:“公子自然和他们不同。”

    “哦?何处不同?”

    “公子心软。”

    谢芙桐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心中倏地一惊,生怕这些富贵公子视心软为羸弱,不爱担这么个名声。

    可开弓没有回头箭,话已落地,她索性道出心中所虑,“在下确乎担心公子赌输,虽说小赌怡情,无伤大雅,可若遇上那等口甜心苦、面慈心硬之辈,只怕公子会吃闷亏……”

    “无妨,能打这个赌,我求之不得。”

    凝住的笑意在唇畔流动起来,卫珝眼眸中似生出一片柔软。

    谢芙桐并未看见他那般说不清道不明的神色,只顾低头琢磨,一时笃定以卫珝身手应不至于输,一时又吃不准刘崇有什么杀手锏,踌躇间忍不住回首去看后头那一行人。

    刘崇脚下健步如飞,脸色却不大好看,终是忍不住冷笑一声,“令兄竟不懂得见好就收,像条鳝鱼似的咬住不放,我这是看在卫大人面上,不愿伤了和气,才勉强应下。”

    “郡公爷这是后悔了?还是……怕了?”

    卫珏紧跟在他身侧,也不知是陪同,还是防着他半途跑了。

    “我怕?笑话!”刘崇呵斥一声,瞅瞅四周。

    先前那些围观看客不仅没散,人还越发多了,也不嫌山路难行,竟一路直跟过来,就为凑这个大热闹。其中不乏妙龄女郎,手中拈了路边摘的鲜花,时不时偷眼看看卫珝,又羞答答低下头去。

    “这么多人瞧着,怎好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这口气,我是争定了!”

    刘崇咬咬牙,吐出一口浊气。

    赌就赌,不就是射柳么,谁还怕了不成?论这个,他就从来没输过!不过——

    他拧眉看向卫珏,狐疑道:“你家老二惯爱装神弄鬼,前山好风景偏偏不要,非跑这儿来做甚?”

    春日里射柳于他们这些贵族子弟而言,是再正常不过的消遣,赌个彩头也是十有八九的事。柳条上拴一截红丝带,于百步之外拉弓,放箭,驾马飞奔,在柳条落地前将它接住,一气呵成,即可享受看客们的欢呼。

    可现下来到这鸟不拉屎的荒僻后山,莫说柳条,连柳絮的毛都没见着半根,意欲何为?

    “此地开阔,就这儿吧。”

    恰在此时,卫珝在前头不紧不慢停下,举起手比划一圈。

    众人抬眼望去,只见此处乃近山脚一片疏阔平地,方圆半里皆是黄砂石堆,于景于情都平平无奇。

    若非说有什么与众不同,便是此地孤零零伫立着一棵柳树,大约是遭了雷劈,枝桠焦枯,稀稀拉拉垂向一侧。

    在它身旁,赫然立有一座小小坟茔,坟前无碑,坟头无草,只浅浅一抔黄土垒就。

    “你!你小子……”

    卫珝微微抬眸,从长随手中接过桑木弓,慢条斯理拨一拨袋囊中的箭羽,“郡公爷莫非后悔了?还是,怕了?”

    “……”

    “君子一言,快马一鞭,比是比定了!只不过……”刘崇压一压火气,瞥了两眼那座坟茔,迟疑道:“好似不大吉利。”

    卫珝不以为忤,低声轻语,“寒食刚过,在下今日原本想来此地拜祭故人,致一杯水酒。凑巧有这场比试,倒让我这位故人,也热闹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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