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雉忧心忡忡地躺在床上,纵使刘邦搜肠刮肚地把好话说尽,她连一个微笑都不肯施舍。

    刘邦叹息一声,披衣下床,顺着床沿跪下。

    “夫君这是作甚么?”吕雉心下一惊,自床上坐了起来。

    “与夫人谢罪。”

    “不必!”

    “刘某是乡间野人,言行粗鄙,冲撞了夫人。该打,该打!”他握住她的两只手掌,左右开弓打了自己两巴掌。

    “不可。”吕雉心下一惊,下意识抽回自己的手掌,却被对方牢牢握住。

    “你且起来,我不怪你。”

    “夫人且息怒。”

    “好,我不生气了。地板凉,你起来吧。”

    刘邦握着吕雉的手腕,缓缓站起,扑倒在床榻之上。

    枕衾之间,她逐条列举他的“罪状”,他一一应承,言语间不乏为自己开脱、辩白之意。

    “再有下次,绝不会轻饶了你!”她恃宠而骄,转眼间就把所谓的女性困境,自尊之类的想法抛诸脑后。

    “绝无下次,不敢有。我对天发誓,此生再也不敢对夫人不敬。”

    “行了,行了。”她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

    是夜星月皎洁,夜凉如水。

    待到云销雨霁,已是天色大亮。吕雉打了个哈欠,却见刘邦衣冠楚楚地站在房内,顿时困意全无。

    他身着空青色锦袍,腰系白玉锦带,头戴攒珠金冠,脸上还敷了粉。

    “今天是什么日子?”吕雉转过脸来,不解道。

    周秦时代,士人普遍重视容貌,会刻意保持体型,用胡须发冠修饰脸型的缺陷,还会敷粉熏香。

    但是刘邦显然不是那样的人,他生性洒脱放诞,在穿衣打扮上并不挑剔。上一次见他穿锦衣,还是两人的婚礼。

    刘邦走了过来,俯身亲吻她的脸颊和发丝,吕雉闻到了他身上的熏香,心中警铃大作。

    “你要见什么人?”

    “一个故人。”

    “男人还是女人,我认不认识?”

    “咦,你个小醋坛子,”他以食指轻轻刮了一下她的鼻子,笑道,“是我的至交好友,夫人应当认识一下。”

    “你的至交好友,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我才不要见。”吕雉仰头看着刘邦,四肢百骸都是酸酸麻麻的,根本起不来。

    “偏生你就困成这样。”他给她盖好被子,笑着下楼了。

    项羽前一夜和众人狂欢,又饮了许多的酒。他本是不胜酒力,耐不住一大群人轮番敬酒,一觉睡到申时才醒。

    打开房门,只见项伯和怀王熊心一左一右杵在门口,宛若两尊门神,陈胜的几位旧将紧随其后。

    项羽脑袋瓜“嗡”的一下炸了,下意识要关门。

    “孽障!”项伯训斥道。

    “什么?你骂我!”项羽懵了,他的眼睛生来就大,此时更是瞪得像两只铃铛。

    “骂你怎么了,我还要打你呢!项氏八百多年的基业,焉能断送于竖子之手!”项伯看着这个侄儿,伸手就要打,范增,英布和陈婴将他架住,怀王熊心也在一旁假意劝道:“项伯勿要动怒。”

    众所周知,秦灭六国后就大肆追捕杀害六国勋贵名士。项梁兄弟二人作为楚将项燕的嫡子,潜逃吴越一地,最后在会稽安家,项羽也是那个时候出生的。他父母早逝,项梁对他无比怜爱,哪怕他把天戳个窟窿,季父也从来舍不得打骂他。

    他是吴儿,对彭城本来就没多少感情,更遑论项氏这些庶孽。

    项羽稳住心神,笑道:“长幼有序,子羽应当尊你一声伯父。”

    项伯举起手掌,冷笑:“应当?某家不是你的伯父还是什么?”

    项羽清了清嗓子,说道:“嫡庶有别。”

    众人沉默了,这群君臣没一个是王侯嫡系,项伯举起的手掌也颓然放下,脸上现出羞愤的神色。

    项羽拨开众人,昂首阔步走远了。

    周朝八百年,君臣父子的那一套礼法体系下,项羽作为项燕唯一的嫡孙,在项氏家族里,他是君,诸项是臣。

    自秦灭六国,用铁血碾碎了封建贵族的那套礼法,西周的宗法制已经式微。到了秦末的时候,群雄并起,战场上只看谁拳头大,不看出身。大家族中的嫡庶界限也逐渐模糊,一来大家要抱团取暖,二来失去了祖先的爵位和权力,嫡庶之间也没有太大区别。

    项伯深受侮辱,熊心和诸老将也面色不虞,项羽只说了四个字,却把众人都得罪了。

    “公子是看不起我们这些人吗?”这群小心眼的家伙交换了一下眼色,当即开了个会,要竭尽全力阻止项羽西征。

    “项伯明鉴,本王此举绝不是为了削弱项氏一族。”熊心一脸诚恳地敷衍道。

    项伯慷慨激昂:“是我项氏家门不幸,出了项籍这等目无尊长的坏种!”

    端水送食的仆役丢下托盘就走,心中暗骂这个胳膊肘往外拐的蠢货。

    项羽和他的一群朋友们坐在堂前,几个仆役从熊心处过来,把熊心和诸老将的密谋原原本本地说给项羽听。

    项羽面无表情,跟他随行的吴越子弟们一个个义愤填膺。

    “我要去杀了他们!”

    “我也去。”

    有好几个已经拔出了佩剑,项羽伸手制止:“我们初来乍到,不可贸然行事。”

    项羽给前来报信的仆役一人一枚金币,叹息道:“子羽与诸子弟寄人篱下,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给诸公,实在惭愧。”

    “公子何出此言!众人深慕武信君高义,项伯愚钝,熊心鄙薄,只有公子才是我等的主人和救星。”几位仆役拍着胸脯说道。

    “子羽素来骄傲,为何对这班宵小一再隐忍?”桓楚不解。

    “当年始皇帝游会稽,阿兄曾指祖龙说彼可取而代也,季父以此奇之。如今阿兄手握数万精兵,又有我等倾力辅佐,熊心项伯一干人等何足惧?”项庄也不解。

    “我所求是天下,而非一城。我欲王天下,而非一姓。”项羽握住宝剑的剑柄,众人热血沸腾。

    “要忍耐,在最恰当的时刻给敌人最深的一击。”项羽幽幽说道,众人默默记下。

    黄昏,刘邦的客人来了。

    “刘季。”

    “卢绾。”

    两人热情相拥,吕雉坐在堂后,隔着薄薄的帷幕看着两人。

    “你我两家是近邻,我二人同年同月同日出生,自幼一同长大,一同求学。想不到数年未见,境遇竟然是天差地别。”卢绾看着装饰华美的厅堂和衣饰整洁的奴仆,不禁感慨。

    “如今你已经是大楚最尊贵的侯爷,而我仍旧是一介布衣。相书上说人各有命,此言果然。”卢绾感慨不已。

    刘邦有意炫耀,忽然掀开帷幕,向卢绾说道:“这是我的妻子。”

    吕雉心下一惊:这个蠢货怎么如此莽撞!然而在外人面前她并不便发作。

    “呀!真是美若天仙!刘兄好本事!”卢绾竖了个大拇指。

    “冲这句话,大哥请你喝酒!”刘邦拍了拍卢绾的肩膀,吩咐家丁备饭。

    大块的牛羊肉和整坛的醇酒端了上来,卢绾和刘邦两人把几张案几并成一张,席地而坐,大块吃肉,大口喝酒。

    吕雉安静地坐在后堂,脸上的笑容快要挂不住了。

    卢绾向她看了一眼,招呼道:“夫人可要共饮?”他态度随意得像是在自己家,吕雉摆摆手,说道:“妾身不饮酒。”“唉,不用客气。”卢绾热情相邀。

    “她有孕在身,不便饮酒。”刘邦解围。吕雉低声叹息,两个人都不正常。

    “哦,那真是可喜可贺啊!来,大哥敬你一杯!”卢绾举起酒坛,“咕噜咕噜”往嘴里倒酒。

    “夫人有孕,你带她下去休息。”刘邦抓住一个侍女,吩咐道,吕雉趁机溜走。

    刘邦和卢绾两人大吃大喝,谈天说地,两人同日所生,分不清谁大谁小,此时醉的太厉害了,一会儿要认对方为大哥,一会儿又自称是对方的父亲。

    “什么人啊,真是的!”吕雉坐在浴桶里,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别的原因,怎么洗都能闻到身上的酒味。

    “咣当”一声,门推开了。定睛一瞧是刘邦,她悬着的心忽然放下,幸而不是那个卢绾。

    刘邦踏进房里,张口打了一个嗝,浓烈的酒气盖住了屋里的香薰,屋里站着的几个侍女纷纷掩面。“那个卢绾,我已经认他做了儿子,特地给夫人说一声。”刘邦说道。

    “这等大事自然是要夫君亲自定夺,何必特地过来问我。”吕雉匆匆裹上浴袍,顾不得头发还在滴水。

    一眼看见刘邦深一脚浅一脚地要往里间走,慌忙将他拽住。他身上酒气极重,真的放进去这卧室里的所有东西都得丢了。

    “放开我,我要睡觉。”

    “唉,万万不可。”吕雉将他往外又拽了拽。臭男人,才不要他睡自己的床。

    “你拦着我作甚么?”刘邦面有不悦之色。

    “客人难得到访,夫君怎么能把人家独自留下,于礼不合。”吕雉一面说着,一面将刘邦推出房门。

    刘邦无奈,只得硬着头皮回去和卢绾继续喝酒,聊天。

    这个王八蛋,不知道是真醉还是假醉,借着酒劲把他过去的糗事一件件抖出来,刘邦几度气得想把他灭口。

    眼见卢绾越说越离谱,刘邦吓得立刻支开仆役,亲自服侍他吃喝。

    “二十年前在大梁,你那几个相好,嗝!”

    “俱已改嫁。”

    “十年前在外黄,有个张公,死活要把女儿嫁给你。”

    “没有的事。”

    “六年前在邯郸,有个姓傅的寡妇,怀了你的孩子。”

    “你不要瞎说!”刘邦环顾四周,拿抹布塞住卢绾的嘴。

    “是男孩还是女孩啊?”卢绾取出嘴里的抹布,打破沙锅问到底。

    刘邦气得一拳打在他鼻子上,又踩了他两脚。

    卢绾抱住刘邦的脚,两人齐齐倒地,困了也醉了,于是在地板上睡了一整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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