嘭一声被撞上的那一刻,呆坐副驾驶的姚勤宇只觉得身旁的门都快被撞塌陷了。但仔细观察后发现,只是声音大,车门内饰都没变形,人也毫发无损,碰撞并不严重。

    狠狠吞了一口唾沫,消化掉后怕的情绪,他才扭头去看驾驶位上的毕从钧。

    毕从钧轻飘飘地瞄了他一眼,淡定地推门下车。

    姚勤宇能清楚感受到那平和的眼神下裹挟着怎样的骤雨狂风。

    说来怪他。

    事情是这样的——

    姚勤宇在高架桥上看到了一个驾车经过的气质大美女,就开始不辞辛苦地放下车窗,和对方搭讪。

    对方连个眼神都没给她,直接把车窗升起,隔绝了个严严实实。

    他气不过,开始游说毕从钧为他的求爱之路加把油门。

    “你要认我这兄弟,你就超她车,拦住她。”

    毕从钧警告性地敲了敲方向盘,“喝多了就睡觉。”

    然而姚勤宇今天在朋友婚宴上把喜酒喝得昏了头,他那三十好几的花丛老手兄弟,情到深处泪洒婚宴,不嫌丢脸地嚎着相许一生的誓言,让他心有些撕挠的痒意。

    又或许是飞天茅台的后劲太足,让人有了飞天的勇气,姚勤宇这会儿脱口而出,“追上她,明年你就该喝我的喜酒了。”

    听闻此言,饶是淡定矜贵如毕从钧,也忍不住在心里爆粗口。

    这话出自于一个标榜博爱天下美女的傻大个口中,杀伤力太大。大到毕从钧一脚油门猛踩到底的瞬间,才发现自己中了鬼话的邪。

    开弓没有回头箭。

    于是,毕从钧顶着姚性醉汉咋咋呼呼的喝彩声,一直紧紧跟随黑色奥迪车。

    两车就这么一前一后追逐了十来分钟,这期间姚勤宇已经开始遐想未来生活了。

    “等追上了,这功劳有你一半!”

    呵,说得车追上了,人你就能追上一样。

    “媳妇儿不能分你一半,儿子可以。认你做干爹。”

    这见面才几分钟,儿子都飙出来了,果然是喝高了。

    “你叫从钧,咱儿子就叫从武,女儿叫从文。子承父业,不错吧?”

    可闭嘴吧,还咱儿子。

    和醉鬼是没有道理可以讲的,毕从钧一声不吭。

    “嘿!你能想到,就这一眼,我连娃儿的名字都起好了。”姚勤宇舒坦地打了个酒嗝,好在敞开的副驾驶车窗带走了难闻的气味。

    毕从钧也没想到,就一眼,前后不过十来分钟的时间,姚勤宇的娃儿在他嘴里好像就快要落地了。

    和身旁这假哑巴说话没兴致,不如抓紧和妹妹多亲近亲近。

    然后,姚勤宇又探出了他的傻脸,趁着两车并进的间隙,对隔壁车喊道,“妹妹,我们抓紧时间交流情感。你叫什么名呀?”

    回答他的是迎面扑来的汽车尾气,看那奥迪车又是踩足了油门地加速离去,“快快快,超过她!”在两车接近的时候,对方又降速让行,姚勤宇手掌把方向盘一握,“右转,顶她前头,快!”

    毕从钧无法,忙打着转向灯,转道到一半的位置,曲婗一脚油门加速撞了上去,嘭地一声响动,车头刚好撞在了对方车门接近右前轮的位置。

    她身体被惯性带着向前倾,又被安全带紧紧勒住,在高度紧张敏感的神经刺激下,憋了一路的这口浊气才像是完全吐了出去。

    舒服了。就该去算账了。

    打着双闪,曲婗将车门打开一条窄缝下了车,从后车厢拿了三角警示标志,估摸着走到一百多米的位置放下标志。

    姚勤宇猛地一下酒醒了大半,但他副驾驶车门被顶住了打不开,一番蛄蛹后,只能眼睁睁看着老毕下车又关上了车门,徒留他一人悲伤。

    毕从钧下车的时候,曲婗已经放好了警示牌从百米处迎面走来。那是他记挂了后半生的一幕场景。

    已值傍晚,天空被染成了柔和的橘红,绵软无害的斜阳从左侧的丘陵上打来,在地面上拉长了她的黑色投影。

    纤长的影子踏在她脚下,一步一步走近。

    她走得极快,步伐稳健又果决,胯骨随着左右脚的交替而轻微摆动。一双黑色的运动鞋和脚下阴影融成一片,往上是一条裤脚绣着白色珠花的黑色九分的小开叉喇叭裤,隐约见到白皙的小腿,上身是修身的灰色翻领拉链背心,露出两条白皙的胳膊。右手正握着手机贴在耳边说着什么,折出一小段流畅地肌肉线条。

    腰是腰,腿是腿,却没有半点卖弄性感的艳俗。

    夕阳余晖打在她侧脸上,过分白皙的肤色就有了人间晚霞的温度,深邃的眉眼投下明暗交错的阴影。许是橘红色的残阳给上了妆,明明未施粉黛,束发素脸,皮肤极白,眉眼却像浓墨画就于白纸上的重彩一笔,美得突兀又和谐。

    毕从钧的目光丝毫不加修饰地巡视这个身披夕阳的女人,她好像在发光,每一步都又稳又快,快得他的心跳都同频共振,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他的心巴上。

    他不偏不倚地站在那女人的正前方。快了,再二十米……十米,那女人就会迎面与他撞上,会读懂他眼眸里的惊艳和深邃,会听到他扑通狂跳的心颤……

    两人距离又拉进,毕从钧清晰地听到她对着电话说,“对,在同海高速上,从阳广开往深市的方向,距离六步服务站还有两公里的的距离……是的,对方违规超车变道……好的,谢谢。”

    临到跟前她脚步一转,两人擦肩而过。他不是个透明人,而像是个巨大路障。

    这样的认知让他心忽的一紧,鼻尖攥着空中若有若无的恬淡香水味,他迅速转身……

    撞上了好不容易从驾驶座里钻出来的姚勤宇。

    “名字挺好的。”毕从钧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

    “啥?”

    “从武从文都挺好的。”

    哦,孩子名。

    姚勤宇的国字脸像是吞了苍蝇,皱成了一团,“别别别,那不是什么带刺的玫瑰,那是残暴食人花。”

    这会儿他惊出了一身冷汗,酒也醒了。

    开玩笑,那黑车加速就撞在他副驾驶的位置上,摆明了要他小命。就因为他试图搭讪,追随她十来分钟,就要他小命!姚勤宇游走人间这么些年,这种脑袋悬空的感觉可不多有。

    毕从钧轻飘飘白了他一眼,长腿越过他向曲婗走去。

    姚勤宇忙抓住他胳膊,“我不要了,太吓人。”

    出息!

    毕从钧挣开他,这人只有喝醉酒的时候才有正常的审美观,清醒时候那挑的都是粉底能涂三尺厚的锥子成精。

    姚勤宇又从他鄙夷的眼神里读出着太多意味,还没来得及消化,眼见毕从钧又要朝那女人走去,他忙咧咧道,“我无福消受,你要招惹了就得自己背锅,我可不要了啊。”

    那是自然!

    毕从钧甩开他,那女人就半倚在离车头三十米的护栏边,还在不停地打着电话。

    他就这么定定地站在离她一米远的地方,又不动声色地扫视了下自己毫无纰漏的衣着,听着女人在电话里说道,“先撤下所有和他相关的宣传资料,联系律师辅助品牌方先发表澄清声明……你和Zling拿主意,重大决策听你的……好,做好舆论监控……”

    趁着女人挂了电话的空隙,他暗自清了清喉咙说道,“很抱歉,都是我的责任,如有其他损失,我会一律赔偿。”

    曲婗眉头紧蹙,好看的眼眸半睁着,倨傲的下巴点了一下,“拍照,报险,挪车。”

    劈头盖脸的素质三连,让毕从钧有那么一瞬间温文尔雅的笑容差点挂不住。旁边缓行经过的车行来注目礼,交通已经受影响了,他支开姚勤宇,“报保险。”

    “哦哦哦。”姚勤宇心虚,赶紧去拍照报案。

    毕从钧的目光又回到了曲婗脸上,她每一个微表情都在警戒他“我不好惹”。

    大概是那赤裸裸火辣辣的视线难以回避,曲婗终于抬起眼皮和他对视了一眼。他尚未来得及开口,只听那女人薄情地吐出几个冰冷的字眼,“等交警,不接受道歉,不接受私了。”

    她闻到了一点酒精的味道。

    ……

    出师不利。

    一句话把毕从钧满腔怒放的心花兜头灌淋一百度的沸水。

    嗯,姚宇勤那傻大个虽然缺心眼,但有句话确是一语中的,这女人果然比姚妈都彪。

    她仿佛没注意到两人之间尴尬的对峙,继续摆弄着手机,指尖灵活地打着字。

    往日进退有度的口舌,运筹帷幄的能力,在这一刻都变得晦涩迟钝。毕从钧等不到她闲下来的时候,满腹的草稿无从脱口,与她相对无言地分站两边,他看她,她看手机。

    好在这两人无声对峙的画面没有持续太久,姚勤宇走过来喊了他一声道,“老毕挪车。”

    毕从钧第一次不想认领老毕这个难听的昵称,啪地夺过他手里的钥匙,利落地将车挪到一边。

    “吃火药了。”姚勤宇嘀咕。又趁着酒意走近两步,挠挠头才不好意思地开口,“对不起啊妹妹,怪我喝大了,都是无心的。”

    呔!你我的感情就此打住,妾有情郎无意了。

    姚勤宇长得人高马大,却有种呆傻无害的圆润感,让曲婗一身尖刺找不到下手点,她嗯了一声,难得的没有反击。

    毕从钧将车挪到了他俩跟前,两辆车排成一列让出车道。

    曲婗见他从骚包的法拉利红色跑车上走下来,无声地退开几步和两人拉开距离。

    姚勤宇是一副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模样,明显脑干缺失的人对曲婗来说是无害的。

    而毕从钧,那就明晃晃的是斯文败类中的败类,宽肩窄腰翘臀长腿,换个声色场合曲婗都会忍不住付费多看几眼的型男类型。但场合不对,曲婗不喜欢被觊觎被掌控,那人看着斯文有礼,说起话来字正腔圆不疾不徐,但明目张胆的钩缠眼神如有实质,让曲婗芒刺在背。

    毕从钧察觉到了她的防备,低头捋了自己身上深蓝色的衬衣,不够正式,但胜在亲切可人。

    于是亲切可人的他又走近一些,把距离又停在了不远不近的一米,安全的社交距离。

    “有造成什么惊吓或受伤吗?”

    曲婗上下打量他一眼,反问,“现在算吗?”

    嗯,很好。又把他噎死了。

    毕从钧自问他外在条件达不到惊吓或受伤的标准,他扯起嘴角温柔一笑,“初次相遇的场景确实不怎么美好。”四指并拢伸出宽厚遒劲的右手,“重新认识一下,我叫毕从钧,从前的从,钧是千钧之力的钧。”

    伸手不打笑脸人。曲婗指尖和他掌心一挨就撤走,“曲婗。”

    “娶你?”姚勤宇探出头,“不不不,我没这个心思了。”

    曲婗脸色还没来得及发黑,毕从钧左手把他大脸一罩往后一推,“回车上去。”

    “你想害我。”姚勤宇义愤填膺,他虽然醉了,也知道按照安全条例不能待车上,他可不想接受交警的思想教育。

    好不容易从老毕手掌下逃生,他探出个大脑袋,白里透红的脸写满了醇厚憨实,“我刚刚在车上是胡说八道的,妹妹,我今天喝大才眼花认错人,真是不好意思。”

    这将近一米九两百斤的壮汉,瞪着一双湿漉漉的狗眼真挚看她,曲婗的尖牙利嘴又无从下口。“嗯……”她点头,“没事。”

    关爱智障人人有责。

    凭什么?!凭什么对着肇事者就一脸平和地说没事,对着他恨不得多捅几个窟窿,他撑死了就算个帮凶。毕从钧心中腹诽,面上还是如风微笑。

    “天快黑了,曲小姐准备去哪里?”毕从钧蜷指挠了一下她指尖触碰过的手心,痒痒的,有酥麻感。

    “深市。”

    她红唇轻吐,言简意赅。

    但有人来意不纯,心眼颇多。

    毕从钧又问,“这里离深市还有一百多公里,两车都得送去修。曲小姐要是不忙的话,今晚我俩在惠市做局赔罪,吃过饭再送您去深市?”

    从最近的服务站下去就是惠市,宜居海滨城市。

    “不用了。”曲婗没有和俩人进一步周旋的意思,她对二世祖们敬而远之。

    “放心,我们是正人君子。”姚勤宇拍胸脯保证。

    “嗤。”曲婗讥诮地勾起嘴角,短促地一声冷笑。

    双杀!

    姚勤宇拍胸脯的手虚虚地抚了一下心口,“酒精误人,呵呵……我平时真的是好人。”声音越说越低,他自己都没底气。

    不待他再辩驳什么,曲婗已经垂着眼皮看手机,又接了一通电话。

    “真忙。”姚勤宇嘀咕一声。

    两个三十多岁的老男人,这会儿都有些面面相觑地无所适从。

    好在车祸现场的尴尬情形没有持续太久,一老一少两名交警开着小四轮顺着应急通道来到案发现场。

    交警拍照取证后,分别询问了一下现场情况。突然一个交警拿了个酒精测试仪怼大方脸跟前,“吹气。”

    交警看闪着红灯的测试仪,换了个接口,示意毕从钧也吹一下。

    这回测试仪倒是没有闪红灯了,交警随口一问,“谁开的车?”

    “我开的。”毕从钧说。

    年轻交警公事公办地看向曲婗,“有看到驾驶员吗。”

    “没有。”她睁眼说瞎话,无视两人投射过来不可置信的目光。

    姚勤宇白里泛红的傻脸做什么表情都很正常,但毕从钧因震惊而微微睁大的双眼定睛在她脸上时,曲婗只是一脸无赖地偏过头去。

    “走,都上大队去调监控。”老一点的警员不想看几个年轻男女拉锯战。

    开弓没有回头箭,三人灰溜溜各自上车,姚勤宇还是从驾驶位钻过去。曲婗的车情况也不怎么好,左侧车头连带大灯都撞烂了,好在不影响驾驶。

    从交警局录完口供出来,天已经彻底黑了。交警定毕从钧全责,由对方保险公司取车维修,曲婗和毕从钧交换了微信,方便后续出险沟通。

    “曲小姐,我们也去深市,一起吃个饭再回?”交警局前,毕从钧又发出邀请。

    曲婗充耳不闻,随手拦了个的士,头也没回地上了车,隔着半开的车窗和毕从钧对视了一眼。

    这还是她第一次正眼看他,利落干净的短发,刚毅明朗的脸部线条,五官硬挺又出众,确实长了一副好皮相,可惜了。

    随即曲婗在车里,隔着半开的窗户,露出了今天的第一个笑容,张扬的,明媚的,挑衅的,目光与他对视,“百来万,就当教你们做人了。”

    话音刚落,的士就呼地疾驰而去喷了他一脸尾气。

    百来万,刚好是两辆车的报损,其实保险全理赔。但车是姚勤宇新买的纯进口车型,零配件需要从海外调配,她也就只教了姚勤宇做人。

    的士车走出不到一百米,微信发来一条新消息,是毕从钧,“安全到家了发个消息。”

    曲婗点开他的头像,是一只橘色大肥猫。

    猫倒是比人顺眼多了,她忽略了这条消息,阖上眼睛养神。

    “嘶。”见车开远,姚勤宇有些后怕,“我也真是喝大了,招惹这么个煞神。”他有些牙疼地狠搓一把脸,“走,找地方吃个饭。”

    毕从钧看着没有回复的微信界面。

    姚勤宇把脸凑过来看了他手机界面一眼,“辛苦了,这次我欠你的。”多亏兄弟能担事,小命只有一条,他是真不敢和曲婗再打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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