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一位身着白衣，面覆银色面具的少年就出现在了书坊门口。
面具下，眼底乌青，面如菜色。
早知道就不让君不器看了……这哪是改啊，这简直是重新写了一本。原定的出版三分之一直接砍到了五分之一。不为别的，问就是改不完。
但是，令李望舒惊讶的是，君不器只在遣词造句上提了点意见，至于文章主线，他基本上没有动。
他原话是这么说的：“我不觉得忠君爱国就是高雅，男女情爱就是恶俗，文章本来反映的就是人情冷暖，风俗百态，包罗万象，只有写得好与不好之分，哪来的什么三六九等？徒儿这么想，倒是比我这把老骨头还迂腐。”
真的，这几日同他改文章，越相处下来，就越觉得师父的某些观点与她无限相符。她心有戚戚焉。
回忆收束，李望舒抬头看向眼前的店面——云澜书局。
由于书坊量少，所以，一般来说，书坊也意味着出版社本身。
在门口两座石狮的注视下，李望舒一脚踢进门槛。
云澜书局中，只有人影零星三两，李望舒径直走到柜台前。
见一位风姿卓绝的白衣少年走来，侍女眼中闪过一丝惊艳，而后笑容甜美道：“不知这位仙师想要什么书呢？”
李望舒笑道：“我不买书，我来卖书。”
她也不知道在这个世界要出版一本书要经过什么样的流程，索性直接问了。
闻言，那脸颊肉嘟嘟的小娘子捂嘴吃惊道：“这位仙师请稍等！”
言罢，她就哒哒哒地跑上了楼。
要知道，这年头，写书的人可比买书的人贵得多。不仅是因为写书能为书局创造利润，也因为“会写文章”这一事实本身，就代表了他所在的阶级。
所以，侍女不敢怠慢，马上叫来了他们这管事的人。
不多时，一位青色长衫，温文尔雅的男人不慌不忙地走下了楼。
他向李望舒一拱手，笑道：“在下应羡之，不知这位小兄弟怎么称呼？”
“我姓云名慕，唤我云慕便可。”
“好的，云慕小兄弟，这边请。”
青衫男子带着李望舒走到一处雅间，倒了两杯清茶，而后招呼着他坐下：“小兄弟，随便坐。”
见李望舒拢衣坐定，应羡之开门见山道：“不知，云小兄弟要版印何书？功法武技？”
壶里的君山银针浮浮沉沉，李望舒抿了一口茶水，神色自若道：“并非功法，并非武技，与修炼无关。”
“神话野史？”
“并非。”
“那就是诗歌？”
功法，武技，神话，野史，诗歌是这个世界所有的大类文学体裁，功法武技很好理解，神话野史也很好理解。但是，这里的诗歌与我们理解的诗歌不尽相同。
这个世界的诗歌，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民诗，顾名思义，是平民创作的诗歌，量少，而且没有严格的格律，自由潇洒。剩下的就是官诗，这是由世家贵族创作的诗歌，大多与宗庙祭祀，宫廷雅乐，朝会乐歌有关，有一定的格律规范，可惜多是歌功颂德之作，文学性不强。
“不，这是只是一个故事，是一种全新的体裁，我把它称之为‘小说’。”李望舒抬眸看他。
应羡之讶异道：“小说？这倒是真的闻所未闻。”
李望舒脸不红心不跳：“嗯，这是我独创的体裁。”
虽然“独创”两字听着着实唬人，但应羡之还是一下子发现了问题所在，神色仍然温和有礼，说的话却一针见血：“依小兄弟所说，这是故事？”
“是。”
其实，从创作理论来讲，小说的本质是以虚写实，无论想象如何疯狂无稽，它都是扎根现实长出的花，不可能完全脱离现实，直接说它完全是假的，其实过于武断。不过李望舒目前不能解释过多，这个时代的人也听不明白这些理论。
应羡之笑眯眯道：“那小兄弟又如何做到，让世人仅仅为故事买单呢？”
要知道，一本书的价格几乎是平民难以负担的，一本黄阶功法在初版大多要五两银子，卖得多了才能让价格降下来。倒不是因为印刷成本太高，主要还是因为付给作者的版权费着实太贵，毕竟，若不是给得多，谁会让自己辛辛苦苦研究出的修炼方法拱手让人？
这其实有一点学术期刊的意思了，只不过现在还没有“学术共享能促进学术繁荣”这种观念，大家想得都是赚得越多越好。
不仅如此，用现代的观点来看，这个时代的恩格尔系数相当高，平民几乎要用八成的收入来买食物，剩下的钱也是买生活必需品，谁会想去买书啊？
神话，历史，诗歌倒是便宜一些，一本不厚的诗集大概要二两银子，大多数人买它大多是用于科举仕途，对平民没有帮助，写得也无聊，所以没什么人买。
总之，在这个时代，书是奢侈品。不过，书贵不是因为成本高，而是因为买的人少，所以定价必须高。
李望舒轻笑：“他们不是为虚假的故事买单，而是为快活买单。既然是假的玩意儿，那它就是解闷用的，不是正经读书用的，像赏舞听曲一样，我也清楚，没有人会为娱乐的东西花太多钱。所以，我希望它的价格能足够低，低到平民垫垫脚也能付得起，这个就要看萧老板了，对书的定价，我就是个门外汉。”
是的，她对自己小说的定位很清晰，不搞虚头巴脑花里胡哨的，就是提供情绪价值！
闻言，应羡之一时沉默了，不因为别的，就因为这番话太过于惊世骇俗。
书在大多数人眼中都是高高在上的严肃物件，不可侵犯，平民家里哪怕是有一本薄薄的诗集，那都是要锁在柜子里珍藏的。拿来解闷？这人对书的态度随意得令人不可置信。
但是，细细思来，这番话不无道理。从前，他的目标顾客只有世家贵族，但若平民也能买得起书，而且愿意为它花钱呢？那也许会开辟一个巨大的市场！从前他也不是没想过这个方法，可惜作者收的版权费一般来说都很高，如果价格再低，就会赔钱。
他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说想把书卖得便宜一些。
作为浸淫商海多年的人，应羡之敏锐地察觉到了巨大的商机，他笑得得体：“那小友就把稿子交给我吧。三日之后午时，我给你答复。”
说一千道一万，还是要笔下见真章。
他倒要看看，云慕口中的“小说”，是不是真的有这么大的魔力！
拜别白衣少年后，应羡之带着那叠稿纸上楼，带着好奇之色看了起来。
他既是书局的主人，也是负责选书的编辑。
《丹寸鉴》
丹寸与丹心同义，有丹心可鉴之意。同时，鉴本身也是也是一种体裁。
标题倒是大气。
他翻开第一页，那是简介。
……
简介看完了，应羡之却久久没有回过神来，眼神迷茫。
这，啊？
这是什么？
他以为是个精忠报国的故事，没想到写的是男女情爱？！
这不是把人骗进来杀嘛。
丞相是妖，这合适吗？
人妖相恋，这合适吗？
人设清冷的丞相为什么后期会崩成这样？原先不挺嫌弃的嘛，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不对，丞相和将军谈恋爱？？？这是有什么样的脑子才能想出来这么一个故事？
这本书的主人公不会真的有原型吧？
应羡之开始回忆。
宋国没有女将军，排除。
元国……元国倒是真有个风姿飒爽的女将军，而且尚未婚配。
但是，丞相？应羡之想起元国白发苍苍的老丞相。
不行，有点辣眼睛，排除。
继续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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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韩鸢都月见白狐仙
萧豫章夜走将军府
前言：凡本书诗词曲赋，皆非某所创。余幼时曾于树下小憩，梦中遇一人，碧眼童颜，仙风道骨，称余有缘，赠某诗五百，词三百，曲一百，大笑三声，乘风归去。梦醒恍然，仙人虽逝，诗曲犹在。
诗曰：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
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话说元国朝廷，有两奇人。
其一姓韩名筝，虽身为女子，却巾帼不让须眉，为国立下赫赫战功，以庶民之身，获封异性王，封号“豫”，史称豫王，又号镇西大将军。又因祖籍青州鸢都，世称韩鸢都。
此人武威赫赫，据传已有大乘后期实力，一步渡劫。
有诗赞曰：
贵逼人来不自由，
龙骧凤翥势难收。
满堂花醉三千客，
一剑霜寒十四州。
鼓角揭天嘉气冷，
风涛动地海山秋。
西北永作金天柱，
谁羡当时万户侯。
另一奇人姓萧名白，其父为朝廷一品大员，其祖父谥号“文忠”，家世显赫，百年清流。而萧白此人年少即有文名，八岁七步成诗，及冠殿试状元，授翰林大学士，此后一路青云直上，官至丞相。因祖籍冀州豫章，世人也称其为萧豫章。
白虽以清正文名著称，可实力丝毫不逊，据传，已有大乘中期实力。
亦有诗赞曰：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瑟兮僴兮，赫兮咺兮。
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两人既得官场之道，亦赋治世之才，对朝廷也称得上一句忠心耿耿，一文一武，一道撑起华国的半壁江山。
可惜，黄金无足色，白璧有微瑕。这两人并非泛泛之交，更无管鲍之谊，相反，两人水火不容，不共戴天。
此事满朝文武皆知，只是不提到台面上。
中个原因倒也不甚稀奇，且听在下细细道来。
据传，春日一宴，韩将军酩酊大醉，扯上丞相，说是要打马球。待二人再次现身时，韩将军面色发白，酒已全醒，而萧丞相衣衫不整，朱唇肿胀，匆匆谢宴。
至于那日究竟发生了何事，谰语蜚言早就传满了京城的半边天，可惜没人闹到正主面前要个说法。
嗨，哪敢啊。
不过，事实如何，暂且不论。经此一役，萧丞相但凡见了韩将军就没有好脸色，韩将军对萧丞相也是避之不及。久而久之，二人不和的消息便传开了。
……
月黑风高夜，血光映刃时。
几道黑影在屋瓦间旋转腾挪，其中一人面如冠玉，皎如月华，却腰间染血，面青唇白，正是萧豫章。另三人全身漆黑，穷追不舍，两方距离忽远忽近，动人心魄。
这时，萧白眸光一凛，霎时消失在了黑夜中。
另三人见追丟了，叽里咕噜地骂了几句后四散开来。
却无人发现，不多久，一只白狐便从墙角的狗洞钻出，一摇一晃地窜到了别处。
……
鲜有人知，韩筝将军私底下最喜狸奴小犬。
奈何久经沙场，一身血气，苍蝇都不敢近身，更何况是生了灵智的走兽？
一夜，她发现一只蹲立于墙上的背影，小巧一只，是只狸花。
她蹑手蹑脚地踩过去，那身影却一伸拳脚跑了。
韩筝无可奈何，只得佯装无事，转身离去。值此之际，她耳尖地听见一声嘤咛。
她久经沙场，耳力极好，不曾听岔。寻着声源，她向庭院角的梨花树背手踱去。
她其实不担心有刺客闯入，要来就来，难道她还会露怯不成？这天下，能取她性命之人寥寥无几。
若真碰上了，杀了便杀了，死前若逢同敌手，酣畅赴死，倒也痛快。
未曾想，待韩筝辗转立于梨花树下时，却看见一个蜷缩的可怜东西。
当是之时，清风徐来，拨云见月，皎皎月华洒落，照得一树梨花亮如银甲，疏疏飘落，树下的身影逐渐显露真身——是只白狐。
小狐卷着松松的尾巴，狐眼半闭，血浸透了半边身子。
她慢慢伸手，像是思及什么，动作在将将触及白狐之时停住。然而，出人意料的是，小狐抬眸瞥了一眼韩筝后，自己动动脑袋蹭了上去。
正道是，衣吹月如雪，花下已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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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看完了，应羡之却久久不能平静。
他还以为接下来的文风会和先前的简介如出一辙，未曾想，正文开始，作者的文学素养就渐渐体现出来。
嬉笑怒骂之间自有一番议论，文笔灵动，不拘一格。
还有文中穿插的诗！小说他不懂，不便评价，但是评诗难道他还还不会吗？
虽然前言说了是仙人赠诗，但是这话谁会信啊？这明显是自己写的嘛。
“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细细咀嚼，不尽沧桑，奠定文章基调。
“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光寒十四洲。”上句意气风流，下句寒气逼人，互为衬托，豪气万千。
“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寥寥几笔，气质全出。
虽然看男女情爱之事让他有些脸红，但是，轻咳两声，他还是按耐住内心的激动，继续看了下去。
其实应羡之还真的冤枉李望舒了，她一开始的文笔还真的就是简介上的白话文风格，只不过后来经过君的提点（威逼），两人齐力修改，才生生掰回了如今的文风。
李望舒这么做，倒也不全是因为师父的耳提面命。
首先，这个时代的说话风格，与现代人的说话风格差别较大，更贴近半文半白。直接用之前的小白文文风写文章不仅跨度太大，而且违和感很重，如果违和感太重，那这篇文章就相当于判了死刑。
其次，这样写可以招来一部分世家大族的顾客。毕竟他们还是要点面子的，如果有人说小说下九流，李望舒需要写几首高大上的诗，来给他们提供反驳的理由。
你看“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多好的一首诗啊？如果这算下里巴人，那什么算是阳春白雪？你说啊，你说啊！
至于简介……她没有改，那是李望舒最后的倔强。
这年头，哪有人会仔细看扉页简介，她皮一下怎么了？！
节奏快，直接上矛盾，开场写主角，情节也是高岭之花坠下神坛的故事，非常典型。李望舒生前写的是女频，所以，这一世，她也将目标群体定在了女性身上，更熟嘛。至于男性，她就暂且忽略不计了，毕竟两手抓不太现实，随缘呗。
哼哼，这就是一篇不折不扣的“网文”。
应羡之一张一张翻着，月上中天，晨曦初现，最后，实在顶不住了，他两眼一闭，昏睡桌前。
昏睡前，一个想法闪过他的脑子：“还没看到结局……不能睡！”
……
又是一日早课，一位身着黑衣劲装的女子踏着上课铃风风火火地闯进了教室。
站上讲台后，她环视教室一周，在黑板上写下了一个大大的“慕”字。
她干脆利落地说：“在下姓慕，你们可以喊我慕老师。我们接下来开始上课。”
这节课专讲功法——《青云志》
慕老师上课的节奏就和她风风火火的性格一样，言简意赅，但是有些偏快，许多人听得云里雾里，上一个知识点还没明白呢，她就开始说下一个了。
结果就是，本该用一个半时辰上完的课她用一个时辰就结束了，剩下的半个时辰，她让学生自己练习。
“修炼过程中如果有什么问题可以问我啊。”慕老师挥挥手，坐在了讲台上。
教室里响起此起彼伏的
“啊？”
“我还没听明白呢。”
“你会吗？”
“你看我像会的样子吗？”
……
慕老师猛地一拍讲桌，那强势的音浪让教室霎时安静下来。
她清清嗓子，不容置疑地说：“修行一事关键在你们自己，而不在我，书本是次要的，关键是要你们自己去实践！好了，开始吧。”
教室里先安静了一瞬，然后便开始了剧烈的灵力波动。
修炼的过程，简单来说就是吸纳天地灵气化为己用，不同阶段有不同的修炼法子。
以炼体阶段为例，这一阶段的核心是，让天地灵气在经脉流转，打通穴位关窍，将经脉与血肉中的杂质涤荡干净。吸纳清气，吐出浊气，为未来的修炼打下良好的基础。
同时，天地灵气还有硬化肌肉，增强身体素质的功效。
当你能赤手空拳将一大块黄铜打碎却不感觉到痛时，就说明你炼体阶段已经圆满结束了。这也是“铜筋铁骨”这个名词的由来。
天地灵气根据元素可以分为火灵气，水灵气，木灵气等等，不算上那些杂七杂八的变异灵气，主要有金木水火土五种。
灵根实质上就代表了你对一种灵气的亲和度。亲和度越高，你吸收转化的过程就越顺利，修炼效率也越高，按亲和度的优劣分为下品，中品，上品，极品。
理论上来说，一人只可吸收一种灵气，否则多种灵气在体内相互冲突会产生严重后果。所以，单灵根还好说，若你是多灵根，就必须在吸收灵气之时仔细辨别灵气的属性，而这就会导致修炼速度大大放缓。因此，世间大多以单灵根为尊。
君不器先前教李望舒的功法叫《三味真凰经》，是专门给火灵根修士准备的地级功法，比黄级功法《青云志》珍贵了上千倍。练至金丹，就能随时凝聚三味真火，越到后期，三味真火的的杂质就越少，这也是它名字的由来。
三味真火是凤凰一族一出生就能使用的灵火，至刚至烈，对阴邪之物有奇效，据说，当三味真火完全练成之时，能穿过躯体灼烧灵魂。
当天地灵气运转完一个小周天后，李望舒呼出一口浊气，稍稍停了一下。
而这时，坐她前头的一位小生突然转过身，挠头道：“道友，在下林彦，我有几处疑惑，不知可否帮在下解答？”
李望舒眨眨眼，那人腼腼腆腆，白白净净的，可能是不好意思去问老师吧。
于是李望舒很耐心地给他解答了疑惑，还另外指出了他的不少问题。
“炼体阶段，灵气不能跑到经别，奇经，络脉等小经脉上去，一定要聚集在十二条正经上……你是双灵根分辨灵气的时候一定要小心，如果经脉混入了杂灵气，后期去除会很麻烦……”
但是她明面上不是世家子弟，不可能对修炼一事了如指掌，所以她教的时候还藏了拙。
精通古代史一事还好糊弄过去，但是如果暴露她在进书院之前就精通修炼之法，那她基本上就会和世家子弟划等号了。因为普通家庭根本请不起武学老师。
在这节课的末尾，林彦同样也掌握了修炼的法子，他高兴地向李望舒拱手：“我终于明白了！谢谢小兄弟，敢问你叫什么名字？”
“鄙人李望舒。”
听见动静，其他人都眼巴巴地转过身。
“李兄，我也有个地方没明白！”
“还有我还有我！”
“我先来的，你们别挤！”
顿时，李望舒的书桌前门庭若市，看着眼前一群十岁左右，叽叽喳喳的小朋友，她一时失笑，开始耐心地逐个讲解。
王宇潇此时已经根据慕老师说的方法成功运转了一遍《青云志》。他停下来，颇有些得意。
作为世家子弟，他早就接触到了修炼之法，班上掌握得比他还快的人应该不多。
这回总该……
他不由得看向李望舒的方向，只见他的周身围了很多很多人来请教，看样子是早就结束了。
他脸又是一沉。
这时，王宇潇的同桌见他也成功了，就礼貌地问道：“这位道友，我能不能……”
王宇潇打断了他：“不能。”然后自顾自地修炼去了。
他早晚要超过李望舒。
他的同桌翻了个白眼：“拽什么拽啊真是。”说罢，他也眼巴巴地向李望舒的座位旁边走去。
而在李望舒看不到的地方，陆知行看着如此受欢迎的室友，不太高兴地撇了撇嘴。
这群人真是，他自己都没好意思问呢！
……
早课结束，在食堂，陆知行看着对面餐盘里清一色的素菜，又陷入了沉思。
“你怎么天天吃这个？”陆知行皱眉道，像往常一样夹了一大筷子牛肉放进他的碗里。
李望舒也熟稔地夹了一筷子青菜放进了陆知行的餐盘中：“你也别老是吃荤的，会营养不良的。”
陆知行红着脸吃下了那几片青菜：“谢谢。”
李望舒低低笑了一下，开始慢慢和陆知行解释：
“如果吃全素的菜，一天要花36文铜板，1000文铜板等于一两银子，一年365日，那就是13两银子，如果吃有荤有素的菜，一天60文，那一年就会花掉22两银子……我手上确实没那么多钱，之前住寝舍的钱原本都是打算先赊账的……”
一言以蔽之，就是穷！
更何况，真的，修仙是一个极度烧钱的事业，修复武器要钱，购置丹药要钱，平时沐浴的洗经伐髓的草药也要钱。
说到这里，她停了停，戳了戳陆知行因为塞着食物，鼓鼓囊囊的脸颊，笑道：“还好你这小少爷一开学就给了我五十两，刚好帮我把一年的住寝舍的钱全抵上了。”
陆知行愣愣地听着他说话，似是从未想到这一点，良久，陆知行小心翼翼地问：“那你家里平时给你多少钱啊？”
“我家里没给我钱。”李望舒耸耸肩。
“啊！为什么？”
李望舒偏头想了想，把自己的经历半真半假地说了出来：
“我刚出生的时候，我娘就难产去世了，然后十岁的时候我爹也去世了，我实在没有办法，就去投奔我的叔叔，在叔叔家住了两年。”
“我在叔叔家白吃白喝两年已经很不好意思了，就没向他要钱，所以我现在的钱，都是来书院之前自己挣的。”
“其实也还好，代写一封家书能挣50文，跑一次腿也能挣10文，如果有空，酒店跑堂一天能挣100文……”
而且有时候她撒撒娇，君不器心一软，就会给她不少银票呢。
李望舒咬着筷子，和他笑着列举了好几种自己过去两年赚钱的法子，一派云淡风轻之色，只有她自己才知个中辛酸。
陆知行一直安静地听着，与他平时兴高采烈的样子截然不同。
一幅民生疾苦的绘卷慢慢在他眼前展开了一角。
他自小便含着金汤匙出生，无忧无虑地长大，若不是今日听李望舒亲口说，他以为这些情节只会出现在话本里。
陆知行回想过去两周和李望舒的相处细节，其实已能初露端倪。
李望舒的自理能力强得过分，他教陆知行洗粘了妖兽血的衣服，教陆知行讨价还价，教陆知行修理坏门板……李望舒好像无所不能，根本不像个刚满十三的孩子。
陆知行一反常态，沉默吃饭。
晚上，陆知行照例起夜，当他模模糊糊地睁开眼睛时，发现他的对铺正盘腿坐在床上，周身还有小范围灵力波动。
他揉了揉眼睛，再一睁眼，发现自己没有在做梦。
他抬头看向天空，月亮已经悬在半天了，这家伙是疯了吗？怎么这个点还在继续？？
李望舒前几天已经隐隐感觉到了修为的桎梏已然松动，打算在今晚趁热打铁，一举突破炼体中期。
她将火灵气聚集到穴位附近，以气做漩，一举向脆弱的石门穴冲去。
破！
随着体内咔擦一声，石门穴大开，新的火灵气不断涌入，炼体中期已成！
她吐出一口浊气，缓缓睁眼，却猛地发现陆知行正瞪眼看她。她吓了一跳，身体刷地后仰，两人大眼瞪小眼。
“我吵到你了？”李望舒扯扯嘴角，打破沉默。
“没，我是刚好起夜……”陆知行张张嘴，继续说，“你这是何苦呢？！”
李望舒摸摸鼻子。
陆知行见他不答，皱着眉道：“往日，你都是这样过来的吗？”
李望舒点点头。虽说修炼是最近几个月才开始的事，但是过去两年君不器都是在夜里授课。她每天都要学到很晚。
因为白天要打工嘛！
小少爷看着他良久，神色复杂：“……早点睡。”
李望舒愣了一下，她的笑容在夜色下很是温柔：“你也是，晚安。”
然后，由于不想吵到陆知行，李望舒迅速洗漱之后沾枕就睡。
在夜色中，原本“睡着”的陆知行突然睁开了眼睛，他神色复杂地盯着李望舒的睡容。
只有窗外的皎皎明月才知道他在想什么。
于是，第二天清晨，陆知行顶着眼底乌青和李望舒说了说自己纠结一晚的想法。
李望舒唰地拍案而起，两只陶瓷杯在小桌板上叮铃铃晃了两圈：“什么？！护卫？！”
“嗯。”陆知行点点头，定定地看着眼前的少年。
“你要我……做你的护卫？！”
“是的。”然后，他又转过脸，别扭地补充道：“不是卖身契，只要一年。也不用一整天都跟在我身边，一起上早课就好了，我一月给你五十……不，一百两。”
李望舒很奇怪地看着他：“其实，就算你不给钱，我也会护着你的。”
“我就是乐意给了！”
“别乱花钱，挣钱很不容易的，有的事情你和我说一声就好了……”
还没等李望舒继续说下去，陆知行就气急败坏地打断他。
“我想找个理由给你点钱就这么难吗？”
直接给银票怕他不收，换别的理由也不合适，好不容易想到护卫这个又稳定，又不是像奴婢一样作贱人的工作，他容易吗？！
陆知行的话不好听，但是李望舒联想到这几天与他相处的情境，一瞬间福至心灵。
“倒也不是不行。”她像在对一朵花说话，“就是，我怕…我护不住你。”
话语只要不出口，那一切都有转圜的余地，有违背的借口，然而，一旦说出口了，人就会变成这句话的奴隶。她不常立誓，但她自出生开始就未曾违背过誓言，“护卫”对她而言不是轻飘飘的几个字，而是一份责任，一个枷锁。
陆知行笑道：“你不是一直很自信吗？居然还怕这个？”
“不太一样。”如果只关于自己，那可以随便，但是关系到朋友的话，就要好好考虑了。
陆知行扭头：“所以你应不应？……给个准话。”
“好。”
“嗯？”
“我答应你。”
李望舒定定地看着陆知行，眼中闪烁的坚定，让陆知行如见耀光，刺得他红着脸移开了视线。
“那以后到食堂吃点好的，不要天天只吃素菜。你可是我的人，吃得不能太寒碜！”
“好。”
李望舒一直觉得自己像风，轻飘飘，赤条条，无所从来，来去无碍。她没有故乡，没有亲人，没有来处，没有归途。她的灵魂虽有质量，可没有引力的羁绊，那也就没有重量。
但是，做风有个好处是，风是不能被拘住的，若是将它拢在掌心，它会从指缝溜走，若是将它一拳击碎，它又会在别处花间聚拢盘旋，哪怕改变形态，味道，流速，风还是风。
风是不能被拘住的，除非它自愿停留。
世上只有李慕云的血亲，但是没有李望舒的亲人；在浣花镇的两年如梦似幻，她与真实的世界好像始终隔了一层。
而现在，这阵风终于有了引力的约束，李望舒自己也不知道是好是坏。可是，当她看见那小少爷不好意思的样子，突然感觉不赖。
哦，你问君不器吗？
他是风的一部分。
李望舒突然勾住了陆知行的肩膀，坏坏地笑：“我都当你护卫了，叫声‘哥’给我听听呗。”
“给钱的人是我，不应该你喊我哥吗？”
“我不是比你大嘛。”
“不叫。”
李望舒晃动陆知行的肩膀，软着声音撒娇：“叫一声给我听听嘛，阿行～”
“……不叫。”
“不叫是吧——”说罢，李望舒坏笑着伸出双手攻击他的腋下——挠他痒痒。
自从前些天得知这个弱点后，李望舒一有空就开他玩笑。
“哈哈哈哈哈……李望舒！……别闹了哈哈哈……哥，哥，我认输，我认输！”陆知行最是怕痒，一挠就禁不住，他笑中带泪，拼命向后躺倒躲避，李望舒顺势扑了过去。
“认输也没用！”
两个少年在清晨的阳光下闹做一团。
窗外柳树正抽条疯长，春山的风刮过旷野山坳，彼时，你我正值年少。
面具下，眼底乌青，面如菜色。
早知道就不让君不器看了……这哪是改啊，这简直是重新写了一本。原定的出版三分之一直接砍到了五分之一。不为别的，问就是改不完。
但是，令李望舒惊讶的是，君不器只在遣词造句上提了点意见，至于文章主线，他基本上没有动。
他原话是这么说的：“我不觉得忠君爱国就是高雅，男女情爱就是恶俗，文章本来反映的就是人情冷暖，风俗百态，包罗万象，只有写得好与不好之分，哪来的什么三六九等？徒儿这么想，倒是比我这把老骨头还迂腐。”
真的，这几日同他改文章，越相处下来，就越觉得师父的某些观点与她无限相符。她心有戚戚焉。
回忆收束，李望舒抬头看向眼前的店面——云澜书局。
由于书坊量少，所以，一般来说，书坊也意味着出版社本身。
在门口两座石狮的注视下，李望舒一脚踢进门槛。
云澜书局中，只有人影零星三两，李望舒径直走到柜台前。
见一位风姿卓绝的白衣少年走来，侍女眼中闪过一丝惊艳，而后笑容甜美道：“不知这位仙师想要什么书呢？”
李望舒笑道：“我不买书，我来卖书。”
她也不知道在这个世界要出版一本书要经过什么样的流程，索性直接问了。
闻言，那脸颊肉嘟嘟的小娘子捂嘴吃惊道：“这位仙师请稍等！”
言罢，她就哒哒哒地跑上了楼。
要知道，这年头，写书的人可比买书的人贵得多。不仅是因为写书能为书局创造利润，也因为“会写文章”这一事实本身，就代表了他所在的阶级。
所以，侍女不敢怠慢，马上叫来了他们这管事的人。
不多时，一位青色长衫，温文尔雅的男人不慌不忙地走下了楼。
他向李望舒一拱手，笑道：“在下应羡之，不知这位小兄弟怎么称呼？”
“我姓云名慕，唤我云慕便可。”
“好的，云慕小兄弟，这边请。”
青衫男子带着李望舒走到一处雅间，倒了两杯清茶，而后招呼着他坐下：“小兄弟，随便坐。”
见李望舒拢衣坐定，应羡之开门见山道：“不知，云小兄弟要版印何书？功法武技？”
壶里的君山银针浮浮沉沉，李望舒抿了一口茶水，神色自若道：“并非功法，并非武技，与修炼无关。”
“神话野史？”
“并非。”
“那就是诗歌？”
功法，武技，神话，野史，诗歌是这个世界所有的大类文学体裁，功法武技很好理解，神话野史也很好理解。但是，这里的诗歌与我们理解的诗歌不尽相同。
这个世界的诗歌，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民诗，顾名思义，是平民创作的诗歌，量少，而且没有严格的格律，自由潇洒。剩下的就是官诗，这是由世家贵族创作的诗歌，大多与宗庙祭祀，宫廷雅乐，朝会乐歌有关，有一定的格律规范，可惜多是歌功颂德之作，文学性不强。
“不，这是只是一个故事，是一种全新的体裁，我把它称之为‘小说’。”李望舒抬眸看他。
应羡之讶异道：“小说？这倒是真的闻所未闻。”
李望舒脸不红心不跳：“嗯，这是我独创的体裁。”
虽然“独创”两字听着着实唬人，但应羡之还是一下子发现了问题所在，神色仍然温和有礼，说的话却一针见血：“依小兄弟所说，这是故事？”
“是。”
其实，从创作理论来讲，小说的本质是以虚写实，无论想象如何疯狂无稽，它都是扎根现实长出的花，不可能完全脱离现实，直接说它完全是假的，其实过于武断。不过李望舒目前不能解释过多，这个时代的人也听不明白这些理论。
应羡之笑眯眯道：“那小兄弟又如何做到，让世人仅仅为故事买单呢？”
要知道，一本书的价格几乎是平民难以负担的，一本黄阶功法在初版大多要五两银子，卖得多了才能让价格降下来。倒不是因为印刷成本太高，主要还是因为付给作者的版权费着实太贵，毕竟，若不是给得多，谁会让自己辛辛苦苦研究出的修炼方法拱手让人？
这其实有一点学术期刊的意思了，只不过现在还没有“学术共享能促进学术繁荣”这种观念，大家想得都是赚得越多越好。
不仅如此，用现代的观点来看，这个时代的恩格尔系数相当高，平民几乎要用八成的收入来买食物，剩下的钱也是买生活必需品，谁会想去买书啊？
神话，历史，诗歌倒是便宜一些，一本不厚的诗集大概要二两银子，大多数人买它大多是用于科举仕途，对平民没有帮助，写得也无聊，所以没什么人买。
总之，在这个时代，书是奢侈品。不过，书贵不是因为成本高，而是因为买的人少，所以定价必须高。
李望舒轻笑：“他们不是为虚假的故事买单，而是为快活买单。既然是假的玩意儿，那它就是解闷用的，不是正经读书用的，像赏舞听曲一样，我也清楚，没有人会为娱乐的东西花太多钱。所以，我希望它的价格能足够低，低到平民垫垫脚也能付得起，这个就要看萧老板了，对书的定价，我就是个门外汉。”
是的，她对自己小说的定位很清晰，不搞虚头巴脑花里胡哨的，就是提供情绪价值！
闻言，应羡之一时沉默了，不因为别的，就因为这番话太过于惊世骇俗。
书在大多数人眼中都是高高在上的严肃物件，不可侵犯，平民家里哪怕是有一本薄薄的诗集，那都是要锁在柜子里珍藏的。拿来解闷？这人对书的态度随意得令人不可置信。
但是，细细思来，这番话不无道理。从前，他的目标顾客只有世家贵族，但若平民也能买得起书，而且愿意为它花钱呢？那也许会开辟一个巨大的市场！从前他也不是没想过这个方法，可惜作者收的版权费一般来说都很高，如果价格再低，就会赔钱。
他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说想把书卖得便宜一些。
作为浸淫商海多年的人，应羡之敏锐地察觉到了巨大的商机，他笑得得体：“那小友就把稿子交给我吧。三日之后午时，我给你答复。”
说一千道一万，还是要笔下见真章。
他倒要看看，云慕口中的“小说”，是不是真的有这么大的魔力！
拜别白衣少年后，应羡之带着那叠稿纸上楼，带着好奇之色看了起来。
他既是书局的主人，也是负责选书的编辑。
《丹寸鉴》
丹寸与丹心同义，有丹心可鉴之意。同时，鉴本身也是也是一种体裁。
标题倒是大气。
他翻开第一页，那是简介。
……
简介看完了，应羡之却久久没有回过神来，眼神迷茫。
这，啊？
这是什么？
他以为是个精忠报国的故事，没想到写的是男女情爱？！
这不是把人骗进来杀嘛。
丞相是妖，这合适吗？
人妖相恋，这合适吗？
人设清冷的丞相为什么后期会崩成这样？原先不挺嫌弃的嘛，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不对，丞相和将军谈恋爱？？？这是有什么样的脑子才能想出来这么一个故事？
这本书的主人公不会真的有原型吧？
应羡之开始回忆。
宋国没有女将军，排除。
元国……元国倒是真有个风姿飒爽的女将军，而且尚未婚配。
但是，丞相？应羡之想起元国白发苍苍的老丞相。
不行，有点辣眼睛，排除。
继续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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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韩鸢都月见白狐仙
萧豫章夜走将军府
前言：凡本书诗词曲赋，皆非某所创。余幼时曾于树下小憩，梦中遇一人，碧眼童颜，仙风道骨，称余有缘，赠某诗五百，词三百，曲一百，大笑三声，乘风归去。梦醒恍然，仙人虽逝，诗曲犹在。
诗曰：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
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话说元国朝廷，有两奇人。
其一姓韩名筝，虽身为女子，却巾帼不让须眉，为国立下赫赫战功，以庶民之身，获封异性王，封号“豫”，史称豫王，又号镇西大将军。又因祖籍青州鸢都，世称韩鸢都。
此人武威赫赫，据传已有大乘后期实力，一步渡劫。
有诗赞曰：
贵逼人来不自由，
龙骧凤翥势难收。
满堂花醉三千客，
一剑霜寒十四州。
鼓角揭天嘉气冷，
风涛动地海山秋。
西北永作金天柱，
谁羡当时万户侯。
另一奇人姓萧名白，其父为朝廷一品大员，其祖父谥号“文忠”，家世显赫，百年清流。而萧白此人年少即有文名，八岁七步成诗，及冠殿试状元，授翰林大学士，此后一路青云直上，官至丞相。因祖籍冀州豫章，世人也称其为萧豫章。
白虽以清正文名著称，可实力丝毫不逊，据传，已有大乘中期实力。
亦有诗赞曰：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瑟兮僴兮，赫兮咺兮。
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两人既得官场之道，亦赋治世之才，对朝廷也称得上一句忠心耿耿，一文一武，一道撑起华国的半壁江山。
可惜，黄金无足色，白璧有微瑕。这两人并非泛泛之交，更无管鲍之谊，相反，两人水火不容，不共戴天。
此事满朝文武皆知，只是不提到台面上。
中个原因倒也不甚稀奇，且听在下细细道来。
据传，春日一宴，韩将军酩酊大醉，扯上丞相，说是要打马球。待二人再次现身时，韩将军面色发白，酒已全醒，而萧丞相衣衫不整，朱唇肿胀，匆匆谢宴。
至于那日究竟发生了何事，谰语蜚言早就传满了京城的半边天，可惜没人闹到正主面前要个说法。
嗨，哪敢啊。
不过，事实如何，暂且不论。经此一役，萧丞相但凡见了韩将军就没有好脸色，韩将军对萧丞相也是避之不及。久而久之，二人不和的消息便传开了。
……
月黑风高夜，血光映刃时。
几道黑影在屋瓦间旋转腾挪，其中一人面如冠玉，皎如月华，却腰间染血，面青唇白，正是萧豫章。另三人全身漆黑，穷追不舍，两方距离忽远忽近，动人心魄。
这时，萧白眸光一凛，霎时消失在了黑夜中。
另三人见追丟了，叽里咕噜地骂了几句后四散开来。
却无人发现，不多久，一只白狐便从墙角的狗洞钻出，一摇一晃地窜到了别处。
……
鲜有人知，韩筝将军私底下最喜狸奴小犬。
奈何久经沙场，一身血气，苍蝇都不敢近身，更何况是生了灵智的走兽？
一夜，她发现一只蹲立于墙上的背影，小巧一只，是只狸花。
她蹑手蹑脚地踩过去，那身影却一伸拳脚跑了。
韩筝无可奈何，只得佯装无事，转身离去。值此之际，她耳尖地听见一声嘤咛。
她久经沙场，耳力极好，不曾听岔。寻着声源，她向庭院角的梨花树背手踱去。
她其实不担心有刺客闯入，要来就来，难道她还会露怯不成？这天下，能取她性命之人寥寥无几。
若真碰上了，杀了便杀了，死前若逢同敌手，酣畅赴死，倒也痛快。
未曾想，待韩筝辗转立于梨花树下时，却看见一个蜷缩的可怜东西。
当是之时，清风徐来，拨云见月，皎皎月华洒落，照得一树梨花亮如银甲，疏疏飘落，树下的身影逐渐显露真身——是只白狐。
小狐卷着松松的尾巴，狐眼半闭，血浸透了半边身子。
她慢慢伸手，像是思及什么，动作在将将触及白狐之时停住。然而，出人意料的是，小狐抬眸瞥了一眼韩筝后，自己动动脑袋蹭了上去。
正道是，衣吹月如雪，花下已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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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看完了，应羡之却久久不能平静。
他还以为接下来的文风会和先前的简介如出一辙，未曾想，正文开始，作者的文学素养就渐渐体现出来。
嬉笑怒骂之间自有一番议论，文笔灵动，不拘一格。
还有文中穿插的诗！小说他不懂，不便评价，但是评诗难道他还还不会吗？
虽然前言说了是仙人赠诗，但是这话谁会信啊？这明显是自己写的嘛。
“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细细咀嚼，不尽沧桑，奠定文章基调。
“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光寒十四洲。”上句意气风流，下句寒气逼人，互为衬托，豪气万千。
“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寥寥几笔，气质全出。
虽然看男女情爱之事让他有些脸红，但是，轻咳两声，他还是按耐住内心的激动，继续看了下去。
其实应羡之还真的冤枉李望舒了，她一开始的文笔还真的就是简介上的白话文风格，只不过后来经过君的提点（威逼），两人齐力修改，才生生掰回了如今的文风。
李望舒这么做，倒也不全是因为师父的耳提面命。
首先，这个时代的说话风格，与现代人的说话风格差别较大，更贴近半文半白。直接用之前的小白文文风写文章不仅跨度太大，而且违和感很重，如果违和感太重，那这篇文章就相当于判了死刑。
其次，这样写可以招来一部分世家大族的顾客。毕竟他们还是要点面子的，如果有人说小说下九流，李望舒需要写几首高大上的诗，来给他们提供反驳的理由。
你看“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多好的一首诗啊？如果这算下里巴人，那什么算是阳春白雪？你说啊，你说啊！
至于简介……她没有改，那是李望舒最后的倔强。
这年头，哪有人会仔细看扉页简介，她皮一下怎么了？！
节奏快，直接上矛盾，开场写主角，情节也是高岭之花坠下神坛的故事，非常典型。李望舒生前写的是女频，所以，这一世，她也将目标群体定在了女性身上，更熟嘛。至于男性，她就暂且忽略不计了，毕竟两手抓不太现实，随缘呗。
哼哼，这就是一篇不折不扣的“网文”。
应羡之一张一张翻着，月上中天，晨曦初现，最后，实在顶不住了，他两眼一闭，昏睡桌前。
昏睡前，一个想法闪过他的脑子：“还没看到结局……不能睡！”
……
又是一日早课，一位身着黑衣劲装的女子踏着上课铃风风火火地闯进了教室。
站上讲台后，她环视教室一周，在黑板上写下了一个大大的“慕”字。
她干脆利落地说：“在下姓慕，你们可以喊我慕老师。我们接下来开始上课。”
这节课专讲功法——《青云志》
慕老师上课的节奏就和她风风火火的性格一样，言简意赅，但是有些偏快，许多人听得云里雾里，上一个知识点还没明白呢，她就开始说下一个了。
结果就是，本该用一个半时辰上完的课她用一个时辰就结束了，剩下的半个时辰，她让学生自己练习。
“修炼过程中如果有什么问题可以问我啊。”慕老师挥挥手，坐在了讲台上。
教室里响起此起彼伏的
“啊？”
“我还没听明白呢。”
“你会吗？”
“你看我像会的样子吗？”
……
慕老师猛地一拍讲桌，那强势的音浪让教室霎时安静下来。
她清清嗓子，不容置疑地说：“修行一事关键在你们自己，而不在我，书本是次要的，关键是要你们自己去实践！好了，开始吧。”
教室里先安静了一瞬，然后便开始了剧烈的灵力波动。
修炼的过程，简单来说就是吸纳天地灵气化为己用，不同阶段有不同的修炼法子。
以炼体阶段为例，这一阶段的核心是，让天地灵气在经脉流转，打通穴位关窍，将经脉与血肉中的杂质涤荡干净。吸纳清气，吐出浊气，为未来的修炼打下良好的基础。
同时，天地灵气还有硬化肌肉，增强身体素质的功效。
当你能赤手空拳将一大块黄铜打碎却不感觉到痛时，就说明你炼体阶段已经圆满结束了。这也是“铜筋铁骨”这个名词的由来。
天地灵气根据元素可以分为火灵气，水灵气，木灵气等等，不算上那些杂七杂八的变异灵气，主要有金木水火土五种。
灵根实质上就代表了你对一种灵气的亲和度。亲和度越高，你吸收转化的过程就越顺利，修炼效率也越高，按亲和度的优劣分为下品，中品，上品，极品。
理论上来说，一人只可吸收一种灵气，否则多种灵气在体内相互冲突会产生严重后果。所以，单灵根还好说，若你是多灵根，就必须在吸收灵气之时仔细辨别灵气的属性，而这就会导致修炼速度大大放缓。因此，世间大多以单灵根为尊。
君不器先前教李望舒的功法叫《三味真凰经》，是专门给火灵根修士准备的地级功法，比黄级功法《青云志》珍贵了上千倍。练至金丹，就能随时凝聚三味真火，越到后期，三味真火的的杂质就越少，这也是它名字的由来。
三味真火是凤凰一族一出生就能使用的灵火，至刚至烈，对阴邪之物有奇效，据说，当三味真火完全练成之时，能穿过躯体灼烧灵魂。
当天地灵气运转完一个小周天后，李望舒呼出一口浊气，稍稍停了一下。
而这时，坐她前头的一位小生突然转过身，挠头道：“道友，在下林彦，我有几处疑惑，不知可否帮在下解答？”
李望舒眨眨眼，那人腼腼腆腆，白白净净的，可能是不好意思去问老师吧。
于是李望舒很耐心地给他解答了疑惑，还另外指出了他的不少问题。
“炼体阶段，灵气不能跑到经别，奇经，络脉等小经脉上去，一定要聚集在十二条正经上……你是双灵根分辨灵气的时候一定要小心，如果经脉混入了杂灵气，后期去除会很麻烦……”
但是她明面上不是世家子弟，不可能对修炼一事了如指掌，所以她教的时候还藏了拙。
精通古代史一事还好糊弄过去，但是如果暴露她在进书院之前就精通修炼之法，那她基本上就会和世家子弟划等号了。因为普通家庭根本请不起武学老师。
在这节课的末尾，林彦同样也掌握了修炼的法子，他高兴地向李望舒拱手：“我终于明白了！谢谢小兄弟，敢问你叫什么名字？”
“鄙人李望舒。”
听见动静，其他人都眼巴巴地转过身。
“李兄，我也有个地方没明白！”
“还有我还有我！”
“我先来的，你们别挤！”
顿时，李望舒的书桌前门庭若市，看着眼前一群十岁左右，叽叽喳喳的小朋友，她一时失笑，开始耐心地逐个讲解。
王宇潇此时已经根据慕老师说的方法成功运转了一遍《青云志》。他停下来，颇有些得意。
作为世家子弟，他早就接触到了修炼之法，班上掌握得比他还快的人应该不多。
这回总该……
他不由得看向李望舒的方向，只见他的周身围了很多很多人来请教，看样子是早就结束了。
他脸又是一沉。
这时，王宇潇的同桌见他也成功了，就礼貌地问道：“这位道友，我能不能……”
王宇潇打断了他：“不能。”然后自顾自地修炼去了。
他早晚要超过李望舒。
他的同桌翻了个白眼：“拽什么拽啊真是。”说罢，他也眼巴巴地向李望舒的座位旁边走去。
而在李望舒看不到的地方，陆知行看着如此受欢迎的室友，不太高兴地撇了撇嘴。
这群人真是，他自己都没好意思问呢！
……
早课结束，在食堂，陆知行看着对面餐盘里清一色的素菜，又陷入了沉思。
“你怎么天天吃这个？”陆知行皱眉道，像往常一样夹了一大筷子牛肉放进他的碗里。
李望舒也熟稔地夹了一筷子青菜放进了陆知行的餐盘中：“你也别老是吃荤的，会营养不良的。”
陆知行红着脸吃下了那几片青菜：“谢谢。”
李望舒低低笑了一下，开始慢慢和陆知行解释：
“如果吃全素的菜，一天要花36文铜板，1000文铜板等于一两银子，一年365日，那就是13两银子，如果吃有荤有素的菜，一天60文，那一年就会花掉22两银子……我手上确实没那么多钱，之前住寝舍的钱原本都是打算先赊账的……”
一言以蔽之，就是穷！
更何况，真的，修仙是一个极度烧钱的事业，修复武器要钱，购置丹药要钱，平时沐浴的洗经伐髓的草药也要钱。
说到这里，她停了停，戳了戳陆知行因为塞着食物，鼓鼓囊囊的脸颊，笑道：“还好你这小少爷一开学就给了我五十两，刚好帮我把一年的住寝舍的钱全抵上了。”
陆知行愣愣地听着他说话，似是从未想到这一点，良久，陆知行小心翼翼地问：“那你家里平时给你多少钱啊？”
“我家里没给我钱。”李望舒耸耸肩。
“啊！为什么？”
李望舒偏头想了想，把自己的经历半真半假地说了出来：
“我刚出生的时候，我娘就难产去世了，然后十岁的时候我爹也去世了，我实在没有办法，就去投奔我的叔叔，在叔叔家住了两年。”
“我在叔叔家白吃白喝两年已经很不好意思了，就没向他要钱，所以我现在的钱，都是来书院之前自己挣的。”
“其实也还好，代写一封家书能挣50文，跑一次腿也能挣10文，如果有空，酒店跑堂一天能挣100文……”
而且有时候她撒撒娇，君不器心一软，就会给她不少银票呢。
李望舒咬着筷子，和他笑着列举了好几种自己过去两年赚钱的法子，一派云淡风轻之色，只有她自己才知个中辛酸。
陆知行一直安静地听着，与他平时兴高采烈的样子截然不同。
一幅民生疾苦的绘卷慢慢在他眼前展开了一角。
他自小便含着金汤匙出生，无忧无虑地长大，若不是今日听李望舒亲口说，他以为这些情节只会出现在话本里。
陆知行回想过去两周和李望舒的相处细节，其实已能初露端倪。
李望舒的自理能力强得过分，他教陆知行洗粘了妖兽血的衣服，教陆知行讨价还价，教陆知行修理坏门板……李望舒好像无所不能，根本不像个刚满十三的孩子。
陆知行一反常态，沉默吃饭。
晚上，陆知行照例起夜，当他模模糊糊地睁开眼睛时，发现他的对铺正盘腿坐在床上，周身还有小范围灵力波动。
他揉了揉眼睛，再一睁眼，发现自己没有在做梦。
他抬头看向天空，月亮已经悬在半天了，这家伙是疯了吗？怎么这个点还在继续？？
李望舒前几天已经隐隐感觉到了修为的桎梏已然松动，打算在今晚趁热打铁，一举突破炼体中期。
她将火灵气聚集到穴位附近，以气做漩，一举向脆弱的石门穴冲去。
破！
随着体内咔擦一声，石门穴大开，新的火灵气不断涌入，炼体中期已成！
她吐出一口浊气，缓缓睁眼，却猛地发现陆知行正瞪眼看她。她吓了一跳，身体刷地后仰，两人大眼瞪小眼。
“我吵到你了？”李望舒扯扯嘴角，打破沉默。
“没，我是刚好起夜……”陆知行张张嘴，继续说，“你这是何苦呢？！”
李望舒摸摸鼻子。
陆知行见他不答，皱着眉道：“往日，你都是这样过来的吗？”
李望舒点点头。虽说修炼是最近几个月才开始的事，但是过去两年君不器都是在夜里授课。她每天都要学到很晚。
因为白天要打工嘛！
小少爷看着他良久，神色复杂：“……早点睡。”
李望舒愣了一下，她的笑容在夜色下很是温柔：“你也是，晚安。”
然后，由于不想吵到陆知行，李望舒迅速洗漱之后沾枕就睡。
在夜色中，原本“睡着”的陆知行突然睁开了眼睛，他神色复杂地盯着李望舒的睡容。
只有窗外的皎皎明月才知道他在想什么。
于是，第二天清晨，陆知行顶着眼底乌青和李望舒说了说自己纠结一晚的想法。
李望舒唰地拍案而起，两只陶瓷杯在小桌板上叮铃铃晃了两圈：“什么？！护卫？！”
“嗯。”陆知行点点头，定定地看着眼前的少年。
“你要我……做你的护卫？！”
“是的。”然后，他又转过脸，别扭地补充道：“不是卖身契，只要一年。也不用一整天都跟在我身边，一起上早课就好了，我一月给你五十……不，一百两。”
李望舒很奇怪地看着他：“其实，就算你不给钱，我也会护着你的。”
“我就是乐意给了！”
“别乱花钱，挣钱很不容易的，有的事情你和我说一声就好了……”
还没等李望舒继续说下去，陆知行就气急败坏地打断他。
“我想找个理由给你点钱就这么难吗？”
直接给银票怕他不收，换别的理由也不合适，好不容易想到护卫这个又稳定，又不是像奴婢一样作贱人的工作，他容易吗？！
陆知行的话不好听，但是李望舒联想到这几天与他相处的情境，一瞬间福至心灵。
“倒也不是不行。”她像在对一朵花说话，“就是，我怕…我护不住你。”
话语只要不出口，那一切都有转圜的余地，有违背的借口，然而，一旦说出口了，人就会变成这句话的奴隶。她不常立誓，但她自出生开始就未曾违背过誓言，“护卫”对她而言不是轻飘飘的几个字，而是一份责任，一个枷锁。
陆知行笑道：“你不是一直很自信吗？居然还怕这个？”
“不太一样。”如果只关于自己，那可以随便，但是关系到朋友的话，就要好好考虑了。
陆知行扭头：“所以你应不应？……给个准话。”
“好。”
“嗯？”
“我答应你。”
李望舒定定地看着陆知行，眼中闪烁的坚定，让陆知行如见耀光，刺得他红着脸移开了视线。
“那以后到食堂吃点好的，不要天天只吃素菜。你可是我的人，吃得不能太寒碜！”
“好。”
李望舒一直觉得自己像风，轻飘飘，赤条条，无所从来，来去无碍。她没有故乡，没有亲人，没有来处，没有归途。她的灵魂虽有质量，可没有引力的羁绊，那也就没有重量。
但是，做风有个好处是，风是不能被拘住的，若是将它拢在掌心，它会从指缝溜走，若是将它一拳击碎，它又会在别处花间聚拢盘旋，哪怕改变形态，味道，流速，风还是风。
风是不能被拘住的，除非它自愿停留。
世上只有李慕云的血亲，但是没有李望舒的亲人；在浣花镇的两年如梦似幻，她与真实的世界好像始终隔了一层。
而现在，这阵风终于有了引力的约束，李望舒自己也不知道是好是坏。可是，当她看见那小少爷不好意思的样子，突然感觉不赖。
哦，你问君不器吗？
他是风的一部分。
李望舒突然勾住了陆知行的肩膀，坏坏地笑：“我都当你护卫了，叫声‘哥’给我听听呗。”
“给钱的人是我，不应该你喊我哥吗？”
“我不是比你大嘛。”
“不叫。”
李望舒晃动陆知行的肩膀，软着声音撒娇：“叫一声给我听听嘛，阿行～”
“……不叫。”
“不叫是吧——”说罢，李望舒坏笑着伸出双手攻击他的腋下——挠他痒痒。
自从前些天得知这个弱点后，李望舒一有空就开他玩笑。
“哈哈哈哈哈……李望舒！……别闹了哈哈哈……哥，哥，我认输，我认输！”陆知行最是怕痒，一挠就禁不住，他笑中带泪，拼命向后躺倒躲避，李望舒顺势扑了过去。
“认输也没用！”
两个少年在清晨的阳光下闹做一团。
窗外柳树正抽条疯长，春山的风刮过旷野山坳，彼时，你我正值年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