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隐迢迢》

    文/今萤

    「人间有我残梦未醒。」

    祝恩慈x方清悬

    2024.08.20晋江文学城首发

    Chapter.01

    过完立秋不多久,祝恩慈抵达京中。

    四季分明的首都,空气里已经有了秋天的厚实感。

    长达二十个小时的火车车程让她腰酸背痛,她抱着书包,提着行李箱在人流中,没有头绪地找着出口,拨出电话。

    “陈叔叔,我出站了。”

    “绿带子书包是吧——嗳,看见您了姑娘。”有人在人群里抬手,把她招了过去。

    来接她的人叫陈勉,二三十岁的样子,为人行事很热络,过来就利落地帮她把行李往车上装,又顺便帮她打开后座的车门。

    祝恩慈犹豫了一秒钟,坐在后边会不会不够礼貌?

    但陈勉开门的手臂横在身前,不合适僵持太久,她很快速地坐进去,说谢谢。

    冷风拂拂吹过她柔软的短鬓绒毛,送进鼻息一点清凉的香。

    陈勉说:“现在送你去学校?”

    祝恩慈话到嘴边顿了顿,似有顾虑,片刻才应道:“好。”

    陈勉熟练地开着车,穿梭在北京的大街小巷里。

    酷暑当头,绿意苍翠,国槐映着京城醒目的红墙。

    “青山到这儿要多久?”陈勉随口问。

    祝恩慈回答:“没有直达高铁,绿皮车一天一夜。”

    陈勉悄然从镜中窥她一眼,见她嘴唇显得苍白,料到这路程多半是煎熬的。

    “旁边有矿泉水,拿了喝。”

    “谢谢。”

    她回答完,拧瓶盖的声音随后。

    祝恩慈的老家在青山县城,是个南部的山城。

    三年前她妈妈病重,为了看病,掏空了外婆留下的资产,如果当年没有得到贵人的资助,祝恩慈今天应该已经继承了家里铺子,在做小本生意,不会再有读书的机会。

    从开始接受资助,就一直是陈勉在和祝恩慈联络,他时不时给祝恩慈打去电话,问她母亲的病情,问她的学业。

    直到现在,祝恩慈高考完之后的许多事都是他在帮衬着,填志愿,包括今天办入学,宿舍安顿。

    陈勉路上跟她闲聊,“学什么专业?”

    她说:“飞行器设计。”

    “飞行器……哦,”陈勉打了个响指,一副恍然的表情,“我听说了,H大这专业今年在你们省只招了仨学生。”

    祝恩慈点头。

    他问:“你排第几?”

    她语气很轻,怕不经意会流露出讨人嫌的得意:“第一。”

    陈勉不出意外地一笑:“可以啊姑娘。”

    祝恩慈这才敢笑出一点弧度,生硬地讲了一句逢迎话:“要谢谢陈叔叔的栽培。”

    ——这句话是妈妈教她的,祝恩慈真的当着人面说出来时,要多不自然就多不自然。

    陈勉不由地笑:“谢谢方先生才是。”

    祝恩慈轻点一下头,极淡一声:“对,谢谢方先生。”

    陈勉又从镜子里瞧了一眼祝恩慈。

    她穿素色的短袖,棉麻质地,扎着过肩马尾。

    一把嗓音像是山中清泉,既暖又凉,显得人很稳重,没有这个年纪的女孩儿常有的戏谑和稚嫩。

    初来乍到,本该对这个城市满怀憧憬,但她只是沉默地坐在密闭的车厢里,看着眼底疾驰而过的繁华。

    或许心中已然澎湃,面上总维持着一种超出年龄的定力。

    说她老实吧,眼神又透出些察言观色的机敏。

    说她有心眼儿呢,也不至于,举止之间还有些掩藏不住的娇憨。

    陈勉问:“成年了吗?”

    “4月份就满十八周岁了。”

    “第一回来北京?”

    祝恩慈应声:“是的。”

    她回应着,并挑眼去看窗外的光景。

    关于京城的了解,从书里,想北平,城南旧事,又或者很小的时候,家里挂画上的颐和园。

    从姥姥还没去世的时候成天给她唱的歌谣: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

    陈勉一边开车,一边给她介绍:这朝阳门,这长安大戏院,这王府井,这儿就是内环了,前面是紫禁城。

    祝恩慈一一听着,点头。

    立了秋之后,北方的秋高气反映得很鲜明。

    目之所及,胡同里都挂了长串儿的红灯笼。

    祝恩慈用指尖碰着干净的车玻璃,想那些折旧的,蒙了灰的印象,或许会在不久的将来被冲洗成全新样子。

    遥远的,在梦里一般不可企及的首都就在眼中。

    为了抵达这里,她走了很远的路。

    祝恩慈观赏了片刻景色,又收回视线。

    她把手放进书包里,捏住准备好的信笺一角,想取出来,又看一看陈勉专注开车的脸,继而迟疑地把信封往里面塞了塞。

    紧接着,她出了声:“冒昧问一下陈叔叔,您是方先生的秘书吗?”

    方先生,藏了心事的三个字,被她讲得几分轻柔,简单的音节,念出了平仄的韵律,小心而恭谨。

    陈勉:“我就一开车的。”

    祝恩慈哑然。

    开车的……

    司机吗?

    陈勉又道:“轮班制,明儿就不是我送您了。”

    祝恩慈这回是真的怔住。

    见她这么好诓,陈勉笑了:“嗳,我逗您呢,这姑娘。”

    祝恩慈眨一眨眼,而后,干干地笑了下。

    “我是他秘书,资助你的事儿一直都是我负责。”

    “我知道的,”祝恩慈端正了坐姿,眼底一片虔诚,“非常感谢,陈叔叔。”

    祝恩慈攥着那封感谢信,底下压的是H大的录取通知书。

    她有点想亲自感谢她的资助人,但是不知道要怎么开这个口。

    斟酌了措辞好半天,才又挤出来一句:“如果我有东西想要交给方先生,我要怎么联系他?”

    “什么?”陈勉有点儿没听清,瞧一眼后视镜,看到了祝恩慈手里的信封,转而道,“你给我就成。”

    祝恩慈默了默。

    这样简单一句话就让她知道,这封信应该是不能当面交出去了。个中缘由种种,她不会多问。

    更不会得寸进尺地强求什么。

    最终,祝恩慈把信给了陈勉。

    明明可以这么到此为止,下车之际,她偏又心有不甘地添了一句:“如果他说什么话,麻烦您转达给我。”

    陈勉在人情场上纵横多年,这点弦外之音还是能听得出。

    方先生的态度对她而言很重要。

    看着风扫过少女因抿直而显得倔强的嘴角,陈勉笑说,“一定。”

    办入学的事项很多很杂,报道、住宿、银行卡,等等。

    祝恩慈只记得开学那几天手忙脚乱,等忙完了再回头看,留下唯一稍微深刻的印象,却是某个小小细节。

    人满为患的校园不让外来车辆入内时,陈勉的车轻而易举地就停在了学校行政楼的校长办公室前。

    那儿最空,方便停,但自然不是人人都能停。

    这件事情说大不大,不过被同班同学看到,祝恩慈回到寝室就被人拉着问:“祝恩慈,那天送你来的车是你家的吗?”

    祝恩慈勉强回想到这个细节,她坐在寝室的窗下,正翻着新领来的专业书,淡道:“不是。”

    黄锦云睁大眼睛瞅着她,在等着下文,要听她讲车的来路。

    祝恩慈不好晾着人家的好奇心,编了个借口:“是我拦的出租。”

    黄锦云噗嗤一声:“这么牛逼,随手拦个迈巴赫啊?”

    “……”

    这笑声让她面色一窘。

    祝恩慈当时忙着往车上装行李,并没留心车牌,几天过去也没剩多少回忆了。

    她干脆讲实话:“是我的资助人的车。”

    “资助人?”黄锦云歪着脑袋看她,好奇又不解,“做什么的?”

    其实不太清楚,她模棱两可地回答:“应该是个富二代。”

    祝恩慈对有钱人这个群体的印象,“富二代”可以一言蔽之。

    好在黄锦云没有多问了。

    开学之前是军训。

    早秋,花雨飘摇,万山红遍的京城,天气一直晴不晴,阴不阴的,偏偏就是没有雨。

    站了几天军姿,每到夜里,萧敬腾的歌响彻宿舍楼,伴随着一群哐哐敲碗的声音。

    “明天要下雨了!是不是可以在宿舍整理东西了?”

    好消息从室友黄锦云口中传出来时,祝恩慈正在给妈妈发消息。

    祝芳菲:[晒了一点笋干,豆角,还做了一点柿饼,妈妈给你寄了过去。在学校和同学好好相处,缺钱的话和妈妈说。]

    祝恩慈刚回过去一个:[好。]

    祝芳菲:[嘉诚开学晚一点,妈跟他说了,让他回北京之后关照着你。]

    祝恩慈看到这句话传进来时,转在指尖的笔掉在桌上,她迟疑了一下,有些话想讲,没有说出来,回一句:[嗯。]

    黄锦云从祝恩慈的身后热络地捞住她的肩膀:“下雨的话一起去外面逛逛吧?”

    祝恩慈答应下来。

    她收好珍惜使用的老式手机,也折好刚刚在翻阅的《空气动力学基础》。

    晚上,外面果然下了雨。

    祝恩慈和黄锦云各撑了一把伞往外头走,黄锦云又提起之前那辆车的话题,表现得对她的资助人兴趣很浓。

    祝恩慈没有多谈,说不是很清楚。

    黄锦云又问她的家里情况。

    祝恩慈懂得不能与人交浅言深这个道理,但知道对方没有恶意,不过是新同学之间互相认识交流的一环。

    祝恩慈和她收敛着聊了一些:“我小时候我父亲就不在身边,一直都是单亲,后来妈妈又生了大病,当时我正好初中毕业,家里亲戚都建议我不要再读书了,去学一门手艺。”

    黄锦云拉着祝恩慈的手,跨过湿漉漉的水塘。

    清清的水塘盛住雨滴,秋日的碎雨像珠玉似的投进去,叮咚打着旋儿。

    “什么手艺?”

    黄锦云偏眸去看雨里的祝恩慈,眼中带着类似于同情的情绪。

    但祝恩慈看起来并不需要旁人的同理心,不需要谁来将心比心地领会她的成长。

    她只是平静地讲述过去:“我妈是开布艺坊的,想让我去学做裁缝,继承家里的小店。或者去学一些别的,能赚钱的都可以。”

    她声音轻淡,散在风雨之中。

    一副清冷挂的长相,淡如茉莉。一双杏眼,笑起来轻轻弯折,像黄昏时的上弦月。

    不过祝恩慈平常不爱说笑,开学不满半个月,她已经去了许多次图书馆,看起来对社交、对异性并没有太大的兴趣。

    大家都还在暑假的余韵里,没有玩够时,她已经买了四六级书在准备通关。

    学习让人的气质显得寡淡,再如何清丽漂亮,不过是个书呆子。

    “那后来呢?”黄锦云接着问。

    “后来——”

    祝恩慈讲到这儿,倏地话音一止。

    有趟车疾驰过去,穿过学校礼堂前的广场。

    不知怎的,不过一辆普通黑车,在雨里一闪而过的明亮漆光,令两人同时偏头望去。

    黄锦云越过祝恩慈的肩膀,往那边看:“今儿学校有个什么国际交流会,来的都是大人物。”

    很快,车泊在礼堂之下。

    开车的司机下来,举着伞,到侧后方给人开门。

    寂寂的夜色里,下车的男人一双长腿迈出,步履从容,不必亲自撑伞,于是双手插在裤兜里,即便风吹雨打,也不影响他的松弛。

    他背对着祝恩慈她们,款步往礼堂的台阶迈上,清隽挺拔的身姿不疾不徐。

    一个背影,她就能这样遥遥地认出。

    祝恩慈望着男人的身影,问道:“是老师吗?”

    黄锦云笑了,“这严整待发的阵仗,一看就是上面的人啊。”

    恩慈怔然:“上面的人?”

    黄锦云以为她不懂,将手遮在嘴边,到她耳畔:“就是大领导。”

    女孩子的语气讳莫如深,想是见过些世面,但并不多,因而语调隐隐崇拜时,还显现出几成天真跟稀奇。

    这一幕跟祝恩慈的某部分回忆凑巧撞上。

    男人拾阶而上,慢慢地走到了礼堂的光亮里。

    身后的司机利落地收伞。

    男人偏身看向司机,稍稍颔首的同时,薄唇轻启,看口型,像是说了句“多谢”。

    檐雨如绳,浇出拔地而起的浓雾,将修长人影掩映了去。

    当时陈勉自嘲是个当司机的,但行政楼肃穆的闸门不吝啬为他敞开,倘若被丢进这江湖里,势必也是个能溅起水花的人物了。

    至于眼下,这般百无禁忌的气场,令人觉得,比游刃有余更高级的状态,是吹灰不费的泰然。

    祝恩慈察觉到,那是她不能够轻易见到的人。

    她把他的名字含在口中许多年,终于在此刻随着鼻息轻轻地叹出。

    方清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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