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我曾经做了很多错事,也未曾有一技之长傍身,但如今我愿意改过自新。我曾受亡夫恩惠,也已与他分钗断带。我们夫妻之间,最终还是缘分浅薄,白头不终。如今他去了,我到底还是担着名分。”张氏顿了顿,“我给他善了后事,还是会去寻求一个公道。山神庇佑啊,让他安心去吧,路上安安稳稳的。来世……来世莫要遇到我这样的人了。”

    张氏沉默了很久,继续,“不知你知否,我还是很欢喜我们度过的时日。”她又停下片刻,“阿万现在很好,我会好好照顾他的,我也学会了点能够养活我们娘俩的功夫,不必担心。去吧,去吧,安心走,莫回头。”这句话并不是对着画像上的山神说的,而是透过这实在的世间,告诉那亡魂的话语。

    她重重地磕下了一个头。头触地的那瞬间,两颗豆大的泪珠滴落,起身时,眼睫只有残存的一点湿意,她抬起手擦了擦。

    在她回头的那一刹那,江成韫带着沈不萦离开了。

    沈不萦理了理披帛,扬眉道:“为何带我看这个?”

    “因为,我知道你也在意张氏。”他答。

    “哦?”她望着他。

    “其实那天,你不只是去逮我的吧,张氏那件事情,你料到了会出差错。”江成韫毫不在意那是因为他的疏忽而导致的错误,反而明显指出,“不论我去或不去,你的目的,其实都是想救下这对母子,对吗?”

    沈不萦点点头,毫不掩饰。

    “我想知道,为何?”

    落下夜幕的时刻,街上早已没什么人,这样将暗未暗的夜色,相继点起的几盏灯,让人视线模糊。

    江成韫清楚地看见沈不萦笑了一下,宛如跌落的仙人那般清丽脱俗,但她身后却是蜿蜒灯火,迤逦了一条街巷,给她清素的眉目状添了柔和。

    “你说对我的过往好奇,那我再同你说一件。”她温和道。

    江成韫不明白,这为何牵扯到过往。

    她慢慢往前走,走向回头的路。

    “我阿兄从小就教我,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她说的很是坚定,连同走向这来时路的步子也是,“博爱者之谓仁,行而宜之之谓义,爱所有的人,做该做的事,人生来就有仁义,不用依靠外界的力量。”

    《告子章句上》,他读过。

    这些话,这些篇章,从她口中说出来,遥远又亲切。他想,沈不萦曾经,一定是一个备受兄长宠爱的人,一定是一个被加注心血培养的人。

    他并不如走来时那样同沈不萦肩并肩,而是落后了一步。

    这一步有多少距离呢,其实只需要迈上前就好。但江成韫莫名觉得,这一步,他迈不上去。只是这样简单的距离,不过咫尺,却让他感觉与沈不萦有千万般远,远的让他连迈上前都做不到,怔怔地跟在她身后。

    见着月光洒下的清辉照着她被微风吹起的发梢,照着她绛红的发带,照着她被投射的长长的影子。而他跟在她身后,两个人斜长的影子却连碰也没有碰到。

    他觉得,一直觉得,他同沈不萦离得很远。

    沈不萦没有感觉到身后江成韫一直在注视着她,她信步往前走,语气淡然道:“你说我看了你的戏,可我觉得我早已是入局人。纵使张氏这案子早已结束,但这琉阳却没有。人心窝藏之深,深犹可藏之处。你有你的目的,我也有我想做之事。”

    她总是避免自己想起故国之事,却毫不避讳地回想阿兄曾经的谆谆教诲。那是在她短暂又让她感到无比漫长的岁月里,无数次的践行,无数次的反思。

    她回头,撞上江成韫略微呆怔的目光,嫣然一笑道:“不过也没必要说的这样深明大义,人总是简单的活着才好。从前我甚至觉得活着或者死了都没什么关系,但现在我觉得还不错。心中有所追求,至少我的人生不算虚度。”

    善慧曾经问过她的问题,她就这样毫无负担的说了出来。

    她背着手面向他,轻快地倒着走。

    江成韫听到这一番话语,一时诧异地说不出话。

    没走几步,沈不萦忽然听见身后有叽叽喳喳的声音,心下了然是谁,转过身就看见纪府门口挂着两只大大的灯笼,亮闪闪的火苗跳跃,撒下一地摇晃的烛光。

    “到了,我走了。”她向他道别。

    江成韫看着她离远他,不知在想什么,站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才离开。

    *

    四月中的时候,雨天过去,地也干了,被雨打落了一地的枝叶也都被清扫干净。街道巷子的青砖缝隙、墙角衔接处都长着许多的青苔,葱翠的不输柳树的嫩枝。晴朗的时候,就是交往出门的好时节。琉阳的娘子们都喜欢互相邀着办个小宴,没有诸多的规矩,吃喝玩乐、赏花游玩都是被允许的。

    纪枝意每日里画好了精致的妆容,戴上华贵的金钗,穿上靓丽的衣裙,就风风火火的出门赴宴。她也曾三番五次拉着沈不萦同她一起去,但沈不萦这个人懒得很。

    “比起你们这些社交,我到还更喜欢去街上逛逛。”

    “你别嘴硬了,你就是怕生吧。”纪枝意毫不留情地戳穿她。

    沈不萦本就赖在床上,索性将头蒙在被褥间。

    “行了,我也懒得请你这尊大人物,我走了。”她起身离开。

    秋水正巧在纪枝意走后端着面盆进来,见沈不萦还窝在被子里,忍不住笑道:“娘子,这都日上三竿了。”

    沈不萦做起来伸了一个懒腰,四肢都舒展了。

    “秋水,替我支一张桌子吧,就放在那颗桃树下,刚好晒不着太阳。”

    秋水疑惑地问:“娘子要做什么?”

    她答:“抄书。”

    她从青山上下来,善慧和霍愔海事往她包裹里塞了几本书的。他们对她倒是了解得很,抄书成了她的一种习惯,轻易难改。平时虽不会想起来去抄,但闲暇时她总是在抄书中度过。这么久未曾抄写过,竟然有些想念起来了。

    秋水还是不解,却还是转头去吩咐吓人摆上桌子。

    桃树枝头已经见不着桃花的颜色了,葳蕤的枝条上抽着深绿、黛绿的叶子。沈不萦就站在那儿,心情舒畅的仰头,同这树一起吹着夏日里的凉风。

    秋水唤了一声,说道桌子已经摆好,书册纸墨都准备好了。沈不萦回过神来,站在桌前翻开那些书。

    正好,摆在最上头的那一本就是《千字文》。

    她愣了一下,随即漾开一个笑。

    好像又回到小时候,阿兄一字一句在她身旁念:“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旧了的年岁被覆上了一层灰尘,琅琅的声音在历史洪流中模糊,年深日久的记忆终于又被她拾起,再轻轻放入心底。

    古老又清澈的岁月逐渐传来回声,响彻了她的脑海。

    “德建名立,形端表正。空谷传声,虚堂习听。祸因恶积,福缘善庆。尺璧非宝,寸阴是竞……”

    尺璧非宝,寸阴是竞。一尺长的玉璧并非珍宝,一寸的光阴也值得珍惜。

    沈不萦就这样静静地度过了一天。

    当纪枝意踩着浅浅的夜色回来,她刚在前厅用完饭。

    “今日这样早?”她问。

    纪枝意急急坐下,连口水都没喝就道:“五月,他们要办仲夏宴。”

    沈不萦替她倒了杯水,蹙眉问:“谁们?”

    若是往常的宴席,沈不萦本就不大感兴趣,纪枝意就算劝她也难得一去,提了几次索性就不提了。这仲夏宴是……

    “仲夏宴,往常我没听说过。本来仲夏就热得很,更别说出门宴饮了。但你猜怎么着,今岁不但有,而且还是王章承办的。”她缓了口气就立即说道。

    她说起起今日宴席间,被赵家六娘无意提起的那番话。

    彼时正在赏景宴饮,与她交好的赵六娘就坐在她旁边,没聊几句她就问:“王郡丞家的那位大郎君,近来下了好几封帖子,说是邀着去王家在小烟山的山庄上宴饮。你收到了帖子吗?”

    纪枝意一听到王章的事情就竖起耳朵,但她似乎是没见过她所说的帖子,她诧异:“你收到了?”

    赵六娘点了点头,“我也是今日才收到的,你回府看看,你肯定在这之列。”又凑近她小声说:“我悄悄问过秦娘子,她也收到了。”

    秦娘子?纪枝意在脑中搜罗着这号人物,一时半会儿没想起来她是谁。

    赵六娘用团扇掩面笑道:“你忘了?人家先前同你一样看上了一位郎君,那郎君叫什么我倒是忘了,只记得你们有过这一茬。”

    纪枝意顿时想起来了。

    秦四娘,秦家的宝贝女儿。先前她瞧上了一位郎君,邀他同游却被拒绝了,原因是秦四娘也邀了他,好巧不巧就在同一天。这位郎君聪明得很,两边都不去。这之后,纪枝意又递了一次帖子,这次这位郎君去了。秦四娘后来总是对纪枝意没好脸色,因为这位郎君同纪枝意关系好起来了,但也仅限于朋友。

    不过,纪枝意身旁向来不缺朋友,这位郎君姓甚名谁她都忘了。秦四娘同纪枝意本也只是点头之交的关系,现在连搭理也懒了。

    纪枝意也是叹惋,曾会因为一个男子同人处不好关系。

    她想起来什么,偏头问赵刘娘:“你不会是怕我跟她冷脸相对吧?”

    赵六娘觑了她一眼,没好气道:“我怕这做什么,你哪次冷脸我劝你了?”她用扇子遮着面小声道,“这秦四娘后来想攀上郡丞府的大公子。她爹同郡丞是上下属,这请帖得来正合她心意。”

    纪枝意没想到居然是这样,但秦四娘又干她什么事儿呢?

    她抬起酒杯抿了一口。

    只听赵六娘避了避前头走动的人,附耳过来又说道:“所以你懂了吗,这仲夏宴并不只是一个简单的宴席,说的直白点就是相亲宴。这也算是给你一个好机会,能去看看有没有入眼的郎君。不过一去小烟山那别庄就是三日,去的人有十几,还不包括王郡丞和王郎君。”

    纪枝意听到此,愣了片刻,“三日?”

    “是,”她想了想,又加上几句,“同你交好那位江郎君也会去。秦四娘都能收到帖子,江郎君是郡守的儿子不可能没有。”

    纪枝意又喝了一口酒,捋了捋这仲夏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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