较之午间小宴,夜幕的这一正式宴席倒是更为热闹繁重。繁弦急管,高朋满座,各家来的都是琉阳名门贵族的儿女,自小见过的大场面不胜枚举,对于这式样的交易往来得心应手,推杯换盏应对自如。

    灯火通明,芳香浮动。桌案上满是山珍海味、珍稀美酒,金杯玉盏握于手中,杯觥交错间谈笑风生。

    午间尚有的幔帐已被撤下,宾客间也熟识不少。月白风清,浮光跃金,沈不萦却不如席间之人热络而谈,心不在焉地菜食吃。

    赵六娘坐在她身旁,将她这一副神色收入了眼里,关切道:“妹妹怎么了?可是不合胃口?”

    沈不萦回了个神,朝她摇了摇头。

    她只是在思考怎样下手。

    宴席过半,王章终于来了。

    一身常服的他踏入这席间,和蔼地同众人道:“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啊。”许是他一副面容带有的善意太多,让人不自觉地就附和。但他没呆太久打扰晚辈的宴会,出来露个面表示态度就自然地叫走了正与人斗酒的王南星。

    沈不萦见着机会来了,抬起酒盏立即朝秋水使了个眼色。秋水接过暗示,拿起酒壶朝她杯里倒。沈不萦故意在酒盏要满时滑了一下手,顿时,一杯清香的酒水就尽数洒在了她的衣裙上,染湿了一片深色。

    “呀,秋水你怎这般不小心。”赵六娘只看到了那跌落的酒盏与她洇湿的衣裙,并未见着二人之间的眼神交流,“快去换身衣服吧。”

    沈不萦擦擦裙子,帕子都沾上了酒香也无济于事,她同赵六娘道:“六娘,我有些累了,正好直接回去休息了。”

    赵六娘点点头,想想也是。

    沈不萦就这样摇席破坐,如愿脱身。

    路上灯笼挂于树枝,脚步行走之处乌黑一片。园内道路曲折,假山怪石之处也有幽暗。只得借月辉一看,慢慢走着。

    她小心翼翼跟着王章与王南星的说话声走去,秋水跟在她身后大气也不敢出一声。听见二人在假山后头停下,隐约有下人被遣开的声音,沈不萦拉着秋水就往阴暗处一躲。

    王南星率先开口:“你知道的,我无意于娶妻。”

    沈不萦与捂着嘴的秋水对视了一眼,二人都惊讶他说出的话。原来王南星是被逼的?

    “你无意也得给我择一女子订下婚约。”王章一点也不似刚才在席间那般和蔼,肃然又咄咄逼人。

    寂静之下,王南星笑了一声:“我选,人家就愿意吗?婚配在你眼里就是一件如此简单的事吗?简单到只要你挥一挥手,办一个宴席,高门贵女任你选择。”他语气中听不出任何的妥协,反而满是嘲笑与不屑。

    席间,王南星纵使身边美人环绕也并没有怠慢宾客,在众人眼里一直都是一副左右逢源,友善交谈的样子。想不到,这样看起来好相处的人,居然并不是自愿想要娶妻。

    王章怒道:“你莫不是还想着那个商女?我告诉你,没可能。你的选择就算不是今日宴席上的人,也绝不会是那个卑鄙的商女。”

    躲在假山阴暗里的二人面面相觑,仿佛外头那二人在说什么离奇话语,震惊地双双捂紧了嘴,生怕自己往下再听到什么骇然的话语,惊地发出声响。

    沈不萦朝秋水转了转眼珠,发出了疑问:什么商女?

    秋水摇摇头:我不知道啊。

    秋水向来爱同珠娘打听消息,连她都不知道的话想来是档子秘辛?

    王南星这人,原来心里装着个为商的女子啊。像他这样风流韵事不断,烟花柳巷的常客原来是个爱而不得之人?这也太颠覆他所展现的一番形象了。

    沈不萦暗暗叹惋,继续往下听。

    “你觉得我会听你的吗?”王南星笑得薄凉,“我如今二十又四,立业经商靠的是你吗?我既不走你的路,你又凭什么对我指手画脚?”他这样说,像是一个薄情之人弃父子之情于不顾,将那些一直忍着的痛无情地、残忍地撕裂在他面前,剖开给他看。

    被他红着眼狠狠瞪着的人哑然片刻,压抑着怒气道:“你始终是我的儿子,也始终会被我的名字庇佑。”

    他微微带着颤抖说完这话,不知是否是王南星方才的话语刺中了他,王章过了好一会儿才懈了一口气,妥协开口,“南星,立业就该成家了,为父如今只有这一个愿望,只希望你寻一个门当户对的女子好好过完这一生。席间女子为父都查过,样貌性情都比那商女好上许多。若你选出一人,我便告诉你那商女的下落,见上一面,就忘了她吧。”

    王南星并未回话,抬步离开。

    月光洒落一片照置在假山附近,沈不萦与秋水往后躲了躲,倏然听见鞋履踩过石子的沙沙微响。秋水吓得一动也不敢动,沈不萦将她挡在自己身后,但她心中也发虚。

    若是王章发现她了怎么办,她现在顶的是纪府的名义,到时候会不会连累纪枝意?她还是借口换衣服离开席间,现在衣服没换还呆在这等偏僻处,若是王章和王南星来了,一看就知道是来听墙角的。

    沈不萦看着前头的影子离得越来越近,捂着嘴的手心出了一层汗意。

    她该怎么解释好……

    听见近在咫尺的脚步声,她闭了闭眼打算豁出去说自己迷路了,大不了就是豁出去了脸面认下来,不论如何她一口咬下责任罢了。此刻还是顾不了那么多,只要她脸皮够厚,能遮掩的住就好。

    正要站起来时,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她猛地睁开眼。

    “王大,你那位美人在席间等你呢。”江成韫的带着调侃得声音在沈不萦耳里显得尤为清晰。

    王南星脚步一顿,没再深入阴暗,反而道了一声谢:“多谢殿下,不知你来此又是做什么?”

    江成韫与王南星关系不算差,二人都是乐于交友的人,且都是洒脱随意之人,还算是投得来。

    他随意一答:“醉了出来透口气。”

    王南星哈哈一笑:“你今日确实是一直在喝,我一会儿吩咐人去给你送醒酒茶。”说完就走了。

    她松了一口气,皱眉道:“怎么又是你?”他怎么同跟屁虫似的,这一天怎么感觉无时无刻都见得到他。

    “怎么不能是我。”他伸出手拉起蹲在地上的沈不萦,后者依然皱着眉,但没有拒绝他伸出的手。

    一股清冽的酒气扑面向沈不萦而来,让她不禁出口:“你这是喝了多少?”

    跟在江成韫后头的杜衡眉心一跳,沈娘子真是会问问题。他家殿下从午间到现在的晚宴一直都有饮酒,晚间更甚。幸好王郎君准备的酒都是清酒,浓度不高,否则殿下再能喝也要烂醉如泥。

    杜衡将秋水从后头拎起来带到外头去,转念一想,看了看他俩,又觉得什么好像不对。

    巨大的假山影子将一地照的黢黑,暗处就剩了沈不萦与江成韫两个人,凭着一丝丝透进的朦胧光晕,在深浅与暗淡中江成韫的眉目尤其英挺。

    他对沈不萦的问题避而不谈,反而问:“你怎么在这里?”

    面前人好笑地反问:“那你怎么在这儿?”

    江成韫微微低了一下头,正好迎着一撇清亮的光,凝眸注视着她,目若朗星。沈不萦被这样的他恍惚了一瞬,手指蜷缩着一时未动。

    月华如水,流光飞舞,夜色也轻盈。天上星点点的缀着,满山盈谷的花都在绚烂的绽放。仲夏之际正是芍药的花期,淡粉若雾,层层叠叠,接着月,盛着光,一晃一晃。

    沈不萦不动声色地转开了眼,淡淡自答道:“我路过。”

    偏对面那人像是打趣她一般,学她道:“我也路过。”说完,听见外头有人声走动,拉着她走进了一些。

    她莫名想起刚在在席间,她看到的他的周围。他今日明明就不乏人往来,他与她也没什么交集,为何席外时时能见到他。

    于是沈不萦好整以暇地抱着手瞧着他道:“席间那么多美人,我都要看花眼了。”她细细想起了一个名字,“有位宋三娘子明明羞怯得很,还鼓起勇气同你敬酒呢。我觉得你们还挺般配。”这话不假,还挺真心的。

    她同赵六娘都看见了,宋三娘子的席位与江成韫的位置在同一侧,隔了好几个人,端着酒盏频频侧头望向江成韫那地儿。望一次,脸上的红晕就又飘的更红,在桌案立着的灯盏下,靓丽的面容比之天边的晚霞,有过之而无不及。待她终于端着酒盏混在几个人间与江成韫一道饮了一杯,她转身的那一瞬,欣喜又满足,连石榴裙都漾开一抹夺目的弧度。

    江成韫那一刻,也在笑。在她身后,与友人一同说笑,言谈举止,神采飞扬,眉目美好的不像话。

    连赵六娘也注意到了,拉了一拉沈不萦的袖子惊叹:“真是一对璧人。”

    貌美如花的小娘子背对着站在桌前,低眉垂眼,害羞娇笑,后头的郎君仰着头同人举杯大笑。

    扬笑着的面容与面前之人慢慢重叠,却带着一丝丝错愕与不明。

    错愕在,江成韫不知沈不萦这无端的话,不明在,他不知道她说的是谁。

    “宋三娘子?谁?”他直愣愣地说出来,沈不萦叹了一口气。好一个无情的人,这宋三娘子怕是泪都要落了满面,心都碎一地了。

    他一副木然的样子,让沈不萦纳闷,又想逗逗他,玩笑般问出口:“真不知道假不知道?你这样一说若是给人家听去了,可是要伤心的。”

    江成韫还是怔怔地。

    沈不萦也由此确定了一件事儿,凑近了江成韫一步。

    垂落的裙裾拂过,铺在地上的石子儿被她踩得轻响,月光照在她的肩上,赤黄外衣上的折枝花缬纹精致又典雅,肌肤莹光,锁骨清瘦。她仰着头凑近江成韫,而他只能垂眼回看。

    如云似雾的发髻中钗着金镶着玉,妆了的脸姣好明媚。目光清浅,盈盈向他。

    “你想说什么?”他问。

章节目录

不萦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摇银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摇银并收藏不萦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