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皎很晚才回来,却是两手空空。

    原来偷盗过程中还是让值守的捕快发现了,被人追了大半夜,其中有一个身手格外了得,要不是最近妖邪横行,她还险些被抓。

    清允的尸首被她藏在白氏医馆了。之前她跟随月玘来扬州,知道她和白老板关系好,把尸体藏在那,肯定不会出问题。

    皎皎背着手,得意洋洋地述说这一晚上的经历。小小的个头,一对发髻包得像小馒头,上面水蓝系带晃晃悠悠。最后谈到自己怎么回家的,还特地扯出衣服上划破的那道口子来展示。

    月玘早就睡死了,皎皎习以为常,只撇了撇嘴。

    再转头,桌案后多了一个身穿浅绿衫子的小娘子。

    皎皎越看她越眼熟,正疑惑在哪见过,却听她摸着下巴道:“你这衣裳剪裁细致,可得请个厉害裁缝,千万别自己来。”

    虽然一副替人打算的殷勤样子,皎皎因为和她打过几次交道,立刻认出那是谁。

    是山雨!

    “你,你怎么变成人了?”

    “本神官积攒够了愿力,自然能变回人形。”山雨眉眼飞扬。

    应该是下午她帮了赵志冲,得了一枚铜板所致。

    皎皎忙捂紧钱袋道:“这钱可是我用来买刀的,一分都不能给你!”

    倒不是她不愿意帮忙,一开始知道山雨悲惨的遭遇,她还是很同情的,但短短几天之内,她和赵志冲就被搜刮了不少银两,实在是遭不住了。

    山雨道:“你不是有一把剑了吗?怎么还买?”

    “我又不只会用剑。”

    “厉害厉害。”山雨出其不意伸爪,要检查她衣服上的破洞,“你本领那么大,很快能赚回来的,我只要一分,就一分!”

    皎皎急得乱窜,“绝对不行!你这是强买强卖!!小姨救我!”

    月玘在一边的矮几上歪着,翻了个身,根本没听见。

    -

    扬州城外,天色昏黑,只一盏烛火挣扎摇曳着往墓地里飘。

    那女子抱着个包袱,跌跌撞撞停在一座墓碑前,灯笼凑近了,看清楚上面铭的字,立时双膝跪地,“爹!女儿不孝,现在才来看您!”

    打开包袱,将各色新鲜瓜果摆盘,呈在墓碑前。

    “他们说女儿既然走了这条路,就不再是马家的人了。女儿这一身武艺是您教的,女儿不信您和他们一样。请您的在天之灵保佑女儿能一路顺遂。”说完,磕了三个响亮的头。

    豆大的雨珠撒落,女子慌忙卷起包袱,还没走出多远,雨点便密集起来。

    扬州虽地处江北,但也靠近南方,六七月就进入梅雨季,大雨常常不期而至。

    那女子挺拔的背影很快被夜色掩映,就连烛火也看不清了。

    很快,大雨又毫无道理地止住,徒留打叶声。

    墓碑上一排排水珠流淌,不知什么时候,传来缓缓的叹息声。

    一个身着青衫的老人扶着墓碑隐现,身形瘦削,但肩背挺阔,能看出生前是个习武之人,眉宇间透着正气。

    中元节将至,更多鬼魂陆续显现出来,有的衣冠楚楚,有的面目狰狞,他们或是骂骂咧咧,或是哀伤恸哭,墓地逐渐变得有些热闹。

    老人却丝毫没看周围的同类,只是那双眼睛盯着女儿远去的方向,半晌,他从果盘里拿出一个饱满圆润的蜜桃,送去嘴边——

    不料一只手横过来,将桃子夺走。

    何人敢抢他的桃!

    老人猛地回头,迎面而来的是一张令牌,庄重地雕一个“冥”字。

    令牌后的人声音清脆稚嫩:“阴差你也敢拦,想多下几趟油锅啊?”

    来的阴差一共两个,不是牛头也不是马面,而是两个小姑娘,圆圆的脸,吊梢眉,穿着一黑一白的袍子。

    她们个子不高,撑死也就到人的腰际,只是那头上的帽子,愣是让两人拔到了旁人锁骨的位置。

    穿白袍的那个收起令牌,嘴上仍不依不饶:“不就吃你个桃儿嘛?就当孝敬你姑奶奶了。”

    老人被这两个凭空冒出的阴差搞得愣在原地,不知如何反应。

    刚过头七,算算时间,确实也该入地府了。

    他不敢造次,恭恭敬敬行了礼,在旁静候。

    穿黑袍的阴差此时正在吃桃,眼睛却紧盯着手里张开的卷轴。

    白袍忍不住了,挨过去问到:“阿姐,怎么样啊?”

    “啧。估计又是慕思城搞得鬼,他看咱俩不顺眼,才派了这么个任务给咱们。”

    “不会吧?他说帮咱们挑个好任务,别这次又是找无名冤魂。每次这种任务都要花很久,奖赏还少!”

    “上次咱们把他远房侄子骗上了老虎凳,他还没找咱们算账呢,你当真信他说的?”黑袍白了妹妹一眼,把卷轴拿给她看。

    一张模模糊糊的图,底下是三列漂亮的小篆。文体上古,大概是说有魂魄阳寿已尽,却被人招返阳间,需要她们寻回。

    白袍仅扫了一眼,便哀嚎起来,“这次别说姓名了,连样子也看不清呀!!”

    “所以说,你还指望他能对咱们有多好?不如指望默默一口咬烂罗刹柱。”忽然,黑袍眼珠子滚了一圈,咧嘴笑道:“倒也不是全无胜算。”

    “怎么说?”白袍抬着眉期盼道。

    “俗话说求人不如求己。你我已经沦落到此等地步,还怕走得更差么?你瞧这是什么。”从怀中掏出一支白玉雕花的火狐笔。

    白袍惊叫道:“显魂笔!”

    “桀桀桀,慕思城那狗东西对咱们这样不好,临走前我从他书房里偷的。有了这玩意儿,咱们找人也能快些。”

    “还是阿姐英明!”

    这对黑白无常兴致勃勃走了,留下老人在原地愣了半晌,才意识到自己被骗了。

    原来她们不是来带自己回地府的阴差!

    还白送了她们一个桃!那可是他最疼爱的小女儿,大半夜不辞辛苦送来的!!

    这下子急火攻心,正要追上去讨说法,然而还没迈出步子,一条铁链当头罩下!

    “你跑什么!”话语瓮声瓮气从背后传来。

    扭过头,老人吃了一惊,那手握铁链的“人”竟然长着一张马脸!

    不是比喻的马脸,而是货真价实的马的脸!

    饶是大半辈子闯荡江湖,老人也没见过这种场面,当下一个趔趄。

    那马脸人旁边还站着个牛脸人,声音粗重,方才就是他说的话,“老实点,否则下了地府多涮你几趟油锅!”

    这话怪耳熟的。老人本来还有些腿软,一听这话火气上涌,“你们也想骗我的桃吃!那是我闺女给我的,你们就算是阴差也别想抢走!”

    马脸人一拽铁链,道:“谁抢你的桃?阴差不得擅自抢夺鬼魂贡品,这是地府的规矩。鬼魂送的也不行,最近行贿的罪名查得很严。”

    老人立时没了言语。

    此时鬼门关洞开,墓地中有名有姓的鬼魂接连被牵引着往里进,排成一条灰雾般的长龙。

    牛头马面一壁往地府去,一壁议论道:“这老头怎的没声了?”

    “估计是老实了。”

    “看他衣着体面,不像是为了生计发愁的人,怎么担心我们抢他的桃?”

    “诶,我想起来了!那俩小阎王是不是从这走的?”

    “怪道呢!她俩可不管什么规矩不规矩的,估计是……”

    鬼门关缓缓闭合,墓地重归寂静。

    -

    翌日清晨,万香寺的报钟响过最后一声,老住持刚把调好的食盆搁在地上,三五只小狗一拥而上,绕着食盆吃的尾巴冲天,来回摇晃个不停。

    “善哉。”穿葛布袈裟的僧人单手合十道。

    经过昨晚的大雨,寺院内叶重花浓,鸟雀啾啁,一派生机盎然。

    僧人身旁的小沙弥盯着小狗,正看得入神。老住持抬起头,笑问道:“是不是很可爱?”

    小沙弥发觉话这是对自己说的,意识到方才失态,立刻绷起脸,合十道:“阿弥陀佛,住持怜悯众生,慈悲为怀,多罗受教了。”

    婴儿肥尚未褪去,说话时粉白脸颊一嘟一嘟,双眼清澈如琉璃珠子。

    老住持这才看向僧人,半是打趣道:“莲衡法师,你教出来的好徒弟呀。”

    说完,按着膝盖从小杌子上起身,“老衲年事已高,也没什么本领,昨晚法师能轻而易举镇住妖邪,实在令老衲大开眼界。”

    “这是贫僧本分。”莲衡道。

    老住持道:“过些时日便是万香寺祖师诞辰,到时候还望法师务必参加,以驱除百姓身上的渊煞之气呀。”

    -

    平埠街算是宋大城的中心,最繁华的一条街。早茶、说书、皮影、珍玩,不一而足,是以每天天不亮就热闹起来。

    白氏医馆的正门就开在这条街上。

    最近天热,几场雨浇下来,不但没降温,反而更添潮湿之感。白氏医馆的门口照例摆上了两大缸绿豆汤,配两摞土陶碗,免费供行人解渴消夏。

    当然更多的是上门求医问药的,白氏招牌在扬州城无人不知,比起那一碗绿豆汤,人们更希望药到病除。每天店里的生意都很繁忙。

    再往里走,便不是寻常客人能去的,乃是白家的私园。

    苍翠掩映下,数名青袍小童安静侍候,中间背手弓腰一名年轻的郎君。

    那一身罗绣佩绶花卉图银光流转,令人炫目。偏偏交领、袖口处锁了一道厚实的黑边,将原本的风流恣肆尽数收敛,更显出些许儒生气质。

    白术正拿着一支笔,躬身写字。阳光穿过桂花树,花影摇曳着落在他肩上。

    来通报的小童着急忙慌过来,刚想倒一口气,便见到那雪白袖子一挥,没顾上说话,蘸了朱砂混金箔的墨汁,笔尖对准手上那一座小书斋的匾额,写了三个大字:

    栖云居。

    笔锋飘逸随性,足见作者功底。

    蹙着眉左右看了看,才交到旁边一直侯着的小童手里,“这会可要看好,可别再弄丢了。”

    那小童也才十五六岁,闻言哀求道:“上一个被偷走的‘栖云居’在黑市上卖出了极高的价格,与之同等的珍品宝贝,可都有专门的守卫看管,我一个人怎么行?”

    白术年纪不比这小童大多少,放下笔道:“既然如此,那就再多派一个人看着好了,总之不能再丢了,再丢便拿你是问。”

    小童哭丧着脸走了。

    “你刚才要说什么事?”白术转过去对刚才过来通报的小童道。

    “是月玘姑娘来了。”小童道。

    白术猛地打直腰,“你不早说!”

    “您刚才让我等一下的……”

    “不是都交代过了,这是最要紧的事,等不得!”

    白术慌慌张张往书房走,想到应该先换一身行头,又转回来往卧房去。

    另一边,山雨端着店伙计送的茶,坐在交椅上,八卦道:“你和这位白老板交情不一般吧?”

    月玘道:“只是朋友。”

    山雨“切”了一声,“想蒙谁呢?我可是见多识广。”

    “你见多识广,倒是分析分析你怎么变成泥菩萨的?”月玘揶揄道。

    “这我是不清楚……但我做城隍的时候,干的最多的就是帮人配姻缘了,所以这种事,我可清楚了。”

    “那你可真是神通广大,人都没见着呢,你就全知道了。”

    山雨翘起二郎腿,得意道:“谁说我没见过他?他刚出生那年,他爹娘还抱着他去过我庙里呢。”

    月玘忽然来了兴趣,问道:“去你庙里做什么?”

    “当然是祈福了,”山雨又找店小二要了把漆扇,呼呼扇,小风吹得她两鬓碎发龙腾虎跃的。

    “祈的什么福?”

    山雨拿扇子打一下她鼻尖,“还说只是朋友,打听那么详细做什么?不过跟你说也没什么,无非就是一生顺遂、官运亨通之类的。”

    “那你保佑了没?”

    “保佑啦。他爹娘出手阔绰,不保佑他保佑谁?”

    皎皎嘴里正吃着核桃酥,闻言喷着渣子啐了一口:“贪官。”

    山雨瞪眼道:“别想岔了!白家帮着我在扬州城做了不少善事,我才对他家格外照顾的,可不是别的什么原由。”

    “是你说的出手阔绰。”皎皎翻着白眼做了个捻银票的手势。

    “我说过吗?”

    吵嚷间,一声“阿月”穿插进来,音量不高,但因为与众不同,很难不引人注意。

    话头止住,循声看去。

    那绘着林间赏月图的屏风旁,已立着一名年轻郎君。

    眉目清举,疏朗如风。

    他穿烟白道衣,头戴巾帻,鬓边簪了一朵将将盛开的十八学士,正衬着他精致恬淡的五官。

    几人从座椅上站起来。

    “哎,”山雨用手肘撞月玘,悄声道:“我以为他会更热情一点呢。”

    “都说了只是朋友。”

    白术淡淡开口,“扬州城最近不太平,恐怕不是观赏游玩的好去处。”

    “我们不是来玩的。”月玘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大致讲了一遍。

    白术听完摇头道:“看来下次我必须要严加防护了,免得谁都以为我这里可以随意进出。”

    月玘抱歉道:“事出紧急,我们又实在找不到别人来帮忙了,才不得已出此下策的。”

    白术清了下嗓子,“尸体放在哪了?带我去瞧瞧。前几天刚好有一批远洋来的药材,说不定能派上用场。”

    几人往后门去了。店铺中又开始有客人进出。

    掌柜的让人再添些点心水果,回到柜台后继续清点药材。

    没多久,一名穿着赭黛箭袖袍,腰配长刀的年轻郎君跨过门槛,也不打招呼,劈头问道:“今天冼墨怎么没来?”

    掌柜的一抬头,当即认出来这是衙门捕快,从柜台后出来,躬身行礼道:“我们老板说,最近海上不太平,商队来不了,所以就没让冼墨找您。为赔偿,这的药材您随便选,不收钱。”

    “要是看得上这些药材,我家公子还用得着特地每个月命我来一趟吗?”

    “可这次确实是没有,对不住。我们也只是接货的,没办法控制海上的情况啊。”掌柜的又鞠了三躬。

    捕快冷哼一声,抬脚出去了。掌柜的直追到门外,还在不停鞠躬赔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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