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第二日,周坤出门之后又来到清水巷母女二人处。刚走进院子,莺儿看见他便转身往屋子里去了,她快速走过妇人的旁边,声音细小地说:“周老爷来了。”

    妇人躺在床上,神情恹恹,有气无力地轻呵莺儿说:“叫周干爹。”说着便掀开被子,准备下床。

    柳莺儿闷声坐在小桌前,摆弄着瓷碗。

    周坤一进门,就被屋子里的寒气逼得打了个喷嚏。看见妇人费力地下床,便急忙走到床前,搀扶着妇人说:“不必起了,秀娘你这是怎么了?”

    秀娘依顺着周坤又重新靠在被垛上,说:“都怪身子不好,不能侍候爷了。”

    周坤摸了摸被褥,被褥阴湿受潮,说:“这屋子怎么这样冷,像个冰窖似的。”

    “天气是冷了,前短时间怕是着了凉,不知怎的,总也好不了,这几日愈发连床都难下了。”

    “该生炉子了,过冬的柴火可有没有?”

    “还是上个月留下的一些生火做饭的,恐怕是没了。唉,只是这段时间苦了莺儿,我害病在身,没办法给她吃食,她不吵闹,反而还给我熬药蒸饭。天也冷了,看着她的小脸,小手冻得青红,自己心里也难过。”

    秀娘说完怜爱地看向莺儿,但是莺儿却并不抬头,彷佛说得并不是她。

    “下午我就找人送些柴火过来,天气说冷就冷了,没柴火可怎么过冬。”周坤摸着秀娘的手,那手冰凉,没有一丝力气,说:“我先给你暖个汤婆子。”

    说完,周坤便起身找屋子里的汤婆子手炉,环顾四周都没找到,秀娘说:“爷别找了,没事的,你坐下陪我说会儿话就好。”

    但周坤彷佛没听见一般,依旧在小房子里转头转身地找。

    这时,一双小手拱手将汤婆子伸在周坤面前。

    周坤看着莺儿双手高高举起,亮亮的眼睛盯着他,周坤接过汤婆子刚想说些什么,莺儿就转身跑出屋外。

    柳莺儿刚走出屋外,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影正在费劲爬屋外的歪脖子老树,那小身板背着一个黄金云锦书包,他紧贴树干,双手抱住叉树枝,双脚钩住主杆,身上的腰环玉佩都垂落下来,像绿丝绦一般。

    莺儿看见此状,便走到树前,抬头对着上面的身影说:“你在摘柿子吗?我娘亲说这柿子涩得很,并不好吃。”

    树上的小人被吓了一跳,左脚没有踩稳,趴在树干上,全身都紧紧地贴在树上。小男孩呼了一声,看着树下,眼神瞬间又变得阴冷。

    莺儿也吃了一惊,她也认出来这树上的小男孩就是那天用石子打他的那个人。

    两人对视了一会儿,那少年在树上轻蹭慢移,从树上一口气滑落下来,下来时因为速度太快,脚底没有站稳,一个趔趄,坐倒在地上。莺儿见此状,哎呀一声,连忙跑到跟前拉少年起来。

    那少年却一点也不吃情,反而用力一推,将莺儿推倒在地。莺儿仰面坐在地上,那少年起身拍拍自己身上的灰土。狠狠地盯着坐在地上的柳莺儿。

    柳莺儿看见少年这副反应,气鼓鼓地双手撑着地面站起来,说:“你为什么推我!”

    那少年却也不理她,瞥了她一眼便往前走,莺儿看见他这副蛮横的样子,便小跑上前拉住他的衣角。

    “你不准走。”

    那少年被她拉得烦了,猛得回身将莺儿倒逼在枣树下,他的眼神凶狠,莺儿被他这副模样吓住了,只呆呆地看着他的眼睛。

    那少年就这样盯着她,一阵冷风吹来,树上的柿子摇摇欲坠,许久,吧嗒一声,掉在地上。

    “小娼妇。”

    那少年嘴中吐出这三个字,莺儿听到此话并不以为意,因为当时她就还不知道这三个字是什么意思。她一头雾水看着他,好像她以为的一场冲突转眼间只变成了一颗枯枣落地,仅此而已。

    那少年骂完以后,转身便走了,接着跑了起来,他的衣裳随着跑步姿势一起一伏,消失在巷口。

    柳莺儿愣在原地,用手摸了摸头,不知何意。

    话开两头,周府之中,周柏渊、周槿、周栀三人正准备为周槿的出府计划行动。

    刚过巳时,周槿本在自己的书桌前习字,丫鬟桂花在打扫院子,周槿表面波澜不惊,但是心中焦急万分,想着周柏渊周栀二人怎么还不来。她将毛笔在墨池里淌了一遍又一遍。忽听见院子中有人走来。

    果然,周柏渊急匆匆地迈着他的脚步跨过拱门,朝屋子来了,身后跟着周栀怯喏地跟在后面。周槿听到动静,喜出望外,扔下手中的笔便出来了。

    “哥哥,你可来了。”周槿站在门外朝着周柏渊说。

    “说好的今日来教你功课怎么能不来?”周柏渊大声地说。“看,我把栀儿也叫来了。”

    三人互相交换眼色,周槿对着丫鬟桂花说:“今儿哥哥要教我功课,没事别进来打扰。”

    桂花点头称是。三人进屋之后,周槿忙问:“下一步怎么办呢?”

    周柏渊指着周槿与周栀说:“等过一会,你就对丫鬟桂花说让她取点马蹄糕来,这时候槿儿就偷偷出去,在后院莲花池旁藏起来等我。栀儿就躺在床上,等丫鬟来我就说栀儿被杜姨娘叫走了,槿儿发困先睡了。如何?”

    “好主意,哥哥真是太聪明了。”说完又兴奋地拉住周栀的手对她说:“那就辛苦栀儿在床上多待一会儿了。”

    此时箭在弦上,周栀只点头说好。

    周槿推开门对着院子里的丫鬟说让她取些马蹄糕来,说话时还故意打了个哈欠。待桂花走后,二人连忙交换一下衣服,周槿左顾右盼,瞧着周遭没人,便捡小路往莲花池方向去了。

    周栀听从周柏渊安排,侧身面向床内躺着,周柏渊叮嘱道:“不管是谁你都别搭理,等我们回来你再起来。”

    周栀乖巧地点点头,她和周柏渊从小到大交集并不多,周柏渊平日也不搭理她。周栀可能在此时想要拉近这位周家大少爷的关系,她的眼睛中带着刻意讨好的意味。

    周栀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周柏渊拿起桌案上的《异志录》看了起来,过了一会,丫鬟桂花端着食盒走了进来,看见屋子里如此安静,惊疑道:“欸?小姐呢?”

    周柏渊不紧不慢地放下书,用书指了指床榻,说:“槿儿睡着了。”

    丫鬟走进,看见周栀均匀的呼吸带动身体一起一伏。说:“怪不得小姐早上没有精神的样子,还打着哈欠。”说完捂着嘴笑。

    “拿来的马蹄糕,大少爷吃一块吧,二小姐呢?”

    周柏渊挑选了一块马蹄糕,放进嘴里,鼓嚢着嘴说:“杜姨娘叫栀儿回去了。”

    桂花点点头说:“好不容易你们能来陪小姐玩,小姐这段时间禁足在家好不无聊。”

    说完,桂花无奈得摆摆头。周柏渊怕周槿呆的时间太长,怕被人发现,便连忙从周槿院子里出来,寻周槿去了。周栀还是躺在床上,闭着眼睛,桂花为了不打扰她睡觉,将门拉上,周栀才睁开眼睛。

    周柏渊来到莲花池角,秋冬荷叶枯败,院中人甚少,周柏渊低声喊了一两句:“槿儿~槿儿~”

    周槿才从旁边的小灌木丛中爬出来,说:“哥哥教我好等。栀儿还好吧,没出什么意外吧?”

    周柏渊摇摇头说:“怎么会呢?一切顺利。”

    “太好了!那我们走吧。”

    周柏渊点头,拉起周槿的小手,避开人们,从后门溜走了。

    周柏渊带着周槿来到西市,人声鼎沸,叫卖声此起彼伏,街道两侧支撑着棚子与柜台摆放着琳琅满目的古怪小玩意儿。被困在家中将近一个月的周槿看到如此市况如何不激动,周槿起初拉着周柏渊的手,硬拽着他从左边跑到右边,后来索性挣脱周柏渊,自己一蹦一跳地在每一个小摊前流连,留周柏渊在身后付钱。

    周槿动如脱兔,慢慢在一个墙角前停下。

    “欸?这是做什么?”

    墙角边一位豆蔻年纪的姑娘身穿一身麻孝,跪在地上,头发梳得整齐,发髻上插着一两根草标。面前铺着一张破烂的草席,上面躺着面色僵白,双目紧闭的老翁。午日的阴影将他们二人圈困在墙角。与周遭格格不入的是,那姑娘身旁倒放着一把琵琶。

    那姑娘看到周槿在面前停下,缓缓抬起头来,她面颊枯瘦,看上去像是好多天已经没吃饭的模样。她双唇紧闭,眼睛看了一眼周槿又迅速垂下。

    “哥哥你快来看。”

    周柏渊信步走来,停在女子的面前,周柏渊明白这女子是要卖身葬父。

    周柏渊秉性纯善,看到这番景象心中也不免有些触动,但也不好意思开口,缓缓才从口中说出:“姑娘……”

    那女子重新抬起头来,她的目光与周柏渊相接,周柏渊看这女子细眉弯月,尖鼻挺立,那眼睛清澈略带红肿,像是被洗过的中秋之夜的月亮,不禁失了神。

    反而那姑娘看到周柏渊之后又低垂下眼睛,开口说道,不想这姑娘嗓音却是沙哑,像是久经风干那般。

    “回公子爷,小姐,贱名恐污贵耳,小女祖籍山东杞县,父母早逝,只剩爷孙二人卖唱过活,不幸中途伤风烧坏了嗓子,爷爷福薄命薄,自此撒手人寰,小女走投无路,只得如此……”

    这姑娘没再说下去,声音察觉不到的有些颤抖。

    周槿与周柏渊听完都为此女的身世伤感,周槿拉拉周柏渊的衣角低声说:“哥哥,她好生可怜,我们帮帮她吧。”

    周柏渊彷佛才回过神来一般,双手忙乱地翻起衣服,将钱袋子中所有的钱都放在女子的面前。

    那女子却无动于衷,继续用她那沙哑的声音说:“谢谢公子爷的好意,但我并不是前来乞讨,小女等的是买主,不是施舍。”

    周柏渊听到此话,讪讪地摸了摸头说:“目前我还不能做主,这些恐怕要经过家母的同意。”

    “槿儿~”

    忽然身后传来一声女人的呼喊声,周柏渊和周槿二人都心中一紧,手中停下来,愣在原地,不敢回头。

    那女人又在身后喊了一声,二人只觉得这声音奇怪又陌生。周槿偷偷转身回头,朝声音望去,本惶恐的表情瞬间轻松起来,长吁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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