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意是从镜子里看见那男人的。

    展厅有一道灯打下来,正好照在他身上。不知他手腕处有什么,反射着灯光晃了盛意的眼。她侧头,绕开那镜中刁钻的反射光,透过烟粉色黄栌缝隙快速瞥了眼,没寻出刺她的光源,反倒将男人上下看了个遍。

    三十左右,高挑峻拔,头发精心打理过,有几缕垂在额边,戴一副无框眼镜。因离得有距离,看不清五官具体模样,但面庞轮廓应是差不了的。

    似是察觉到她的打量,男人微抬下巴,视线从镜中掠过来。盛意低头错开视线,欣赏“一梦”中的黄栌,将自己掩在这团粉雾之后。

    这花瞧样子还能放几天,却没办法带回国,她目光流连,几不可闻地轻叹。

    助理云梦云举着相机从另一侧走来,“意姐,都拍完了,我们走吧。”

    今晚本来计划着和团队的伙伴一起去克拉码头看夜景,但刚才镜中一瞥,叫盛意改了主意:“你们去吧。我再留一会儿。”

    云梦云一愣,“可是都……”她见盛意笑,生生将后半句话咽了下去。她知道盛意向来是个心血来潮、说一不二的性子,就没再劝:“那我们不管你啦。”

    “好好玩。”

    团队的人走后,展厅里只剩稀疏几个观众,盛意又看了那男人一眼,他已按展品的陈列顺序,看到她旁边的作品。

    再下一个,就是盛意的LadySiren工作室布置的这个名为“一梦”的艺术装置了。

    这是一个在新加坡国家美术馆举行的装置艺术展,盛意作为国内新锐植物装置艺术师,受主办方邀请来参展。展览持续一周,今天是最后一日,且已接近闭馆时间,观众寥寥无几。

    男人终于走到“一梦”前。

    盛意对着镜子的审视一番,卷发红唇、妆容精致。她把右侧头发拨到耳后,确定全身上下都完美无缺后,她用英文对不远处那男人说:“这位先生。”

    对方似乎没料到她会突然打招呼,顿了下才回过头。

    盛意指着“一梦”上方的木铃铛,“可以帮我把这个取下来吗?”其实那铃铛不算高,她只要稍踮脚就能碰到。

    说完她一怔——这男人落在她面上的目光,几乎能将人凝住。但只刹那,他就挪开视线,“可以。但是,这铃铛能摘吗?”

    说的是字正腔圆的普通话。因发音太过标准,反而听不出任何口音,但至少能确定,不是土生土长的当地华人。

    盛意浅笑:“没问题的,已经和主办方沟通过了。”

    一会闭馆后,她的这组“一梦”就会被撤走。这样的装置艺术无法带回国内,展期一过就会拆除。团队费了一个月的时间做出的设计图,半个月集齐的材料,熬了三个通宵做好的装置,会在数个小时后,化为一堆废料。

    按照她的习惯,如果是非固定陈列作品,撤下时,她都会选其中某部分作为纪念。在“一梦”里,她选择了这个木质的果实小铃铛。

    男人没再多问,走过来抬手一勾,将那铃铛取了下来。

    这是一个用橡木做的铃铛,只有男人半只手掌大,铃舌是一棵沼生栎的种子,指甲盖大小,像个尖嘴壶,轻轻一晃,就会发出近似啄木鸟的声响,但没那么高频,不会扰人。

    但此时铃铛在男人手中发出的响,像雨滴撞在油画板,击得盛意心头莫名发潮。

    他也给人一股雨后森林的空润感。

    这会儿盛意终于看清他袖口处,有一粒黑曜石为底袖扣,银色金属边,左上方嵌了一粒切割极细的钻,想来刚才就是这钻,晃了她。

    盛意笑着道谢,“帮大忙了。”接铃铛时,她指尖不经意蹭了下那袖扣,连带着触到他手腕肌肤,有清凉的温度。

    她一颤。

    男人似毫无察觉两人肌肤相触,看着‘一梦’问:“这个作品是你设计的?”他讲话不急不缓,语调平稳,但音色偏冷,让盛意想起春夜的风,湿漉漉雾蒙蒙。

    她定了定神,点头:“灵感来源于一场梦。”又阐述,为了契合这个主题,她特意选用了浅黄带绿、烟粉如雾的黄栌为主体花材,搭配银箔色的骨架和大片的镜子,想做出梦的光怪陆离,铃铛是梦的切换开关……

    说到一半忽然顿住。对于初次见面的人来说,这样的表达太过热切了。

    男人听得认真,见她顿住,笑了下接话道:“很有想法,植物和空间的搭配也不错。”

    盛意一时拿不准他是礼貌客套还是真心夸赞,只笑了笑。

    “你好,鄙姓辰,辰晏。”他伸出手。

    盛意与他浅浅一握,指尖传来酥酥麻麻的触感,是她近几年未体验过的悸动,险些令她失声。她以极好的定力掩盖下来,“盛意。”

    收回手时,食指尖有意无意地在他掌心勾了下,男人身体僵了一瞬,但几乎同时又恢复正常。盛意暗笑,起了邀他一同用餐的心思,刚准备开口,就见一个助理模样的年轻男人朝他们走来。

    “辰总,”他在辰晏面前停下,低声提醒,“和叶小姐约定的时间快到了。”

    辰晏点头,偏头看了眼盛意,视线在她面上停留片刻:“那么,再会。”

    盛意颔首。

    展厅里已经没什么人,很静。所以她能听到辰晏助理离开时,低声的对话:“辰总今天特意打扮,还换了风格,是为了见叶小姐?”

    盛意挑眉,后面他回了什么,也懒得再听。

    她晃了晃手中铃铛,扔进从酒店拿来的纸袋,最后看了眼“一梦”,离开展厅。

    *

    新加坡的气温像调配好的柠檬水,停在适宜的温度上,不出错。

    盛意在酒店四层空中花园赏着夜色。她抵着卡座,两腿交叠,尖头凉拖轻轻踢着裙摆,心绪也跟着荡——

    莫名想起下午在展厅见到的那个男人来。心头产生一种,不能将品质那么好的黄栌带回国的可惜,她叹息着饮了口杯中酒。

    酒水灌入的一瞬,盛意定住。身上有被笼住的感觉,是一道灼热无比的视线,比唇舌间的威士忌还要烈。

    她不急不缓地咽了酒,偏头,见刚感叹过可惜的男人站在不远处。

    是喝醉了,出现幻觉?还是在做梦?

    盛意眨了眨眼。见男人眼帘微垂,目光落在她左脚。此刻她翘着腿,左脚鞋跟脱落,只剩鞋头套在脚趾上。

    大半只脚就这样暴露在空气中。盛意任由脚尖勾着鞋头,颤巍巍地晃。

    她的脚纤细白皙,套在金褐色尖头鞋里,衬出一种内敛的妖艳。

    对面人呼吸紧了下,目光更热,让她从脚底升起一股热浪。这热浪随着他视线缓慢上移,由下而上地侵蚀她。盛意觉得自己是一支待吸色的白芍,等着被他一层层染成落日珊瑚。

    终于,他目光扫过她身躯,来到最上方,对上她双眼。

    盛意很久没有被这样的灼热的视线盯着过了。

    围在她身边的男人大多被她自身的气场逼退,追求者面对她都是小心翼翼,万不敢和她对上双眼。

    但这男人不同,明目张胆,肆无忌惮,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盛意并不反感,反而有跃跃欲试的激动。

    于是不甘示弱的、笑吟吟地回勾过去。

    对视的一瞬,盛意被剥离了所有感知,只剩了眼前的男人。

    几米的距离,空气变得粘稠,时间也失了秩序。

    不知过了几个世纪。“吧嗒”一声,是尖头细跟鞋首先承受不住,断了线一样垂落倒地。

    盛意这才低眼,放下腿把鞋子重新穿好。同时有一瞬迷茫,记得这男人介绍过他的名字,叫什么来着?她只回想起那助理似乎喊他辰总。只好对他一偏头:“来一杯?”

    她取了另一只杯子准备倒酒,辰晏却几步走到她身前,俯身拿起她刚喝过的那半杯威士忌,一饮而尽。

    他影子压在她身上,和刚才那目光一样深沉。“盛小姐,好巧。”他嗓音被酒浸过,清雅低沉,是夜晚的雨林。

    盛意似笑非笑:“确实巧。”这个时候,他不应该是和那个什么叶小姐共进晚餐,同度良宵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辰晏在她侧边坐下,主人一般,另拿一只新杯子给盛意倒上酒,一面随口说:“刚和生意伙伴谈完,回酒店就看到你在这里。”

    “只是生意伙伴?”她想起离开展厅时,那年轻助理说的话。

    辰晏把酒杯递给她:“那盛小姐以为呢?”

    盛意目光落在水池,里面波光荡漾,映着的是幽幽灯光,晃着的是人心浮动。“那晚上谈的还顺利?”

    “不算顺利。”辰晏晃着手中酒杯,有冰块碰撞的丁玲声响。

    盛意意外。她只是客套问问,属于没话找话,这人居然还认真答了?

    听他又说:“因某个原因,我打乱了原本计划。对方很生气。这次合作大概是泡汤了。”

    盛意啧了声,“临时反悔,那是你的不对。”

    辰晏笑了下,“我来之前,盛小姐似乎在发呆,在想什么?”

    “我刚才在想……”她托着半边脸颊,直勾勾盯着他,“黄栌,太可惜了。”

    “那现在呢?”他不晓得黄栌是什么,也不关心。只看到她近乎素颜的面,细腻白皙,眉眼含春。

    有淡淡酒气夹杂着女人身上的幽香钻进他鼻腔。辰晏低头,又与她面容近了半分。

    一个危险的距离。

    “那么辰先生……”盛意微仰头,“你真的住这家酒店?”

    这次来新加坡,她选这家酒店,是因为楼体的垂直景观设计,绿植环绕,宛如雨林的绿意,这对她来说是最佳疗愈所,也能给她提供设计灵感。

    反观辰晏,高定西装、奢品腕表,甚至袖扣都是HW一款绝版了的。看上去不像是会住这种“网红”酒店的人。

    但他只抚上她的腰,“盛小姐不信,可以亲自去看看。”

    手里被塞了一张薄薄的金属片,是酒店套房的房卡。

    她虚虚捏着,又想起黄栌,柔柔一团烟粉,呼吸都震颤。

    /

    昏沉中,盛意被一阵轻缓的音乐吵醒。闭眼循着音源的方向,找到手机,按停了闹钟。又缓了一会儿,她才半睁开眼。

    酒店房间的遮光帘很厚,屋里黑沉沉,分不清白天黑夜。

    男人的手还搂在她身上。盛意一时没动。

    她定的是早上八点半的闹钟。今天下午四点半的航班,还有几乎整个白天可以消磨,本不用着急起床,但她约好了要带团队小伙伴逛樟宜机场。只是没料到昨晚会有这样一出激情。现在她浑身酸软,头脑发沉,总共没睡多久。犹豫了一秒是否要在群里发消息,让他们先去,还是放弃了。

    连着两次爽约,不好。

    盛意看了眼躺在身旁的男人,轻手轻脚地掀被下床,穿好衣服准备离开时,手腕被人拽住——

    扭头,见辰晏不知什么时候醒了过来,站在她身后,神色清明,低头半昵着她:“盛意,睡完就打算这样跑了?”

    那不然呢?

    听他又说:“可盛意,就算再脸盲,睡了我两次,也该记得我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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