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郎君再次吩咐小二说自己要好好睡一觉,没有别的事不要来打扰。关上房门,他拉上门闩,额头抵在门板上,长出一口气,似是真的累极了。

    转头环视房间,一窗一灯一柜,一床一案一椅,还有一个放置洗漱盆的矮架,靠窗一个约八尺长的软榻。书案上和床边都有未点燃的油灯,桌上笔墨纸砚齐全。房间刚被清理过,看起来足够舒适整洁。

    这间上房在顶楼第五层,从窗子俯瞰下去,能瞧见旁边一棵李子树的树冠。时值二月末,李树已见几朵春白。

    佳期如梦,物是人非。他顿生感慨,就着旁边砚台,伏案挥毫写下两句——

    世事如梦两茫茫,

    嘉庆迎风笑无常。

    罢了,似乎又觉得不满意,横了两笔划了去,随手折起堆在一旁,转身去取自己的包袱。

    里面是六套春夏季的薄衣长衫,一袋金珠元宝,一对镶金玉镯和一包首饰,还有一把防身的小刀。

    和第一次离府时竟如此相似,只不过,罗衣换成了儒衣,丝巾换成了白布,少了一个青禾。

    因为,这一次,她是李子春。

    一个不远万里上京赴考的商贾子弟。

    昨夜,青禾和其他守夜的丫头被她遣回房休息。夜半无人时,她在自己的闺房内,用竹炭描出了浓长的剑眉,抹上白蜡遮住耳洞,裹三层白布掩去女儿家的娇柔。

    束起长发,戴上从林先春房里顺来的软翅幞头,穿上为林先春准备的锦绣长衫和布靴。

    这番折腾下来,仿若千金小姐摇身一变,铜镜前便出现了一个手执苏白扇,斯文儒雅的翩翩公子。

    对着镜中人俊秀的身影,林妙春半惊半喜,不自觉喃喃唤道:“李、子、春?”

    这般打扮,连她自己都恍惚了一瞬,旁人又哪能轻易认出?从今往后,她便是李子春,李子春就是她。

    林妙春还会回来吗?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经过上一次离家,她深知生为女子独自出门在外的不易和处处风险。所以,这一次,她只能卸下红妆,扮成男人模样,以保全自己,也为了能够行事方便。

    不知为何,她忽然地有些想笑,唇角微扬,心里涌出苦涩。

    李子春。

    这便是她今后的身份了。

    今日张家的花轿就会抬上林府门口,为确保万无一失,昨日她特地在府里多待了一天,直到夜里三更鼓鸣才换上原本给兄长准备的长衫,悄悄从后院的侧门离开,连青禾都不知情。

    成亲当天,照例五更天梳洗婆子就会进房为新娘子梳头,那时林家众人必定会发现林妙春已逃走。故而,她不敢连夜住进客栈,势必容易被发现,只能在林府一墙之隔的巷子里躲至天明,才敢避开林府的人去到成衣铺采办几套男子的衣物,然后住进客栈。

    她没有想过出城暂避风头。一则是因为薛家风波未平,张家又没能接到新娘子,这桩婚事就作罢,她不确定林家会不会受到牵连,放心不下远走高飞;二则是因为官兵没抓到薛成兄妹,此时城门把守仍未放松,万一被人发现端倪或者搜身可不妙。

    林妙春承认,自己向来心气高傲。她六岁能诵四书,写得一手好字;八岁能做文章,斗棋局;九岁,她所作的一篇《经世论》,被父亲当成抄录之作,被夫子误会是安州的一位名秀才代笔,传扬一时。

    便是从那时起,安州才女林妙春,名扬江南。

    她自己也意识到,自己与旁的闺秀不太一样。其他闺中小姐,有的擅长琴艺,有的点茶技艺高超,有的能绣得一幅价值连城的好图样,有的轻盈如燕,妙舞惊鸿。

    母亲说,因为她未能为爹爹生下一子,爹爹一直将她当作男儿来养。教她丹青文章,教她骑射六艺。

    对于自己的不同,她是庆幸的。比作文,那些男子比不过她妙语连珠;比作诗,那些男子比不过她词藻风逸;比丹青,常人不如她莲花妙手;至于男子六艺,父亲早教授过她,其中奥妙不过如此。因此,她看不上一般的男子。

    及笄以来,登门求亲的人家从富到贵不胜其数。但她统统让爹爹拒了。她说,爹娘无子,她想在他们膝下多尽孝几年。

    但事实是,因为她害怕像其他的闺阁千金一样,在风华正茂的年纪成为别人院子里三从四德的妇人,成为某个人的夫人,而不再是安州才女林妙春。

    李子春将大多细软财物用两个深蓝色的布包分别包好,一个藏在衣柜旁矮桌上的花瓶里,以土掩盖。又剪开床上的被褥,将另一个布包缝进被褥的棉花里,里外都缝好好,从外面看毫无破绽和绣线的痕迹。

    藏好财物,又等了一会儿,确定无人会来打扰后,李子春小憩了一会儿。一夜未眠,此刻一切安置妥当,她感到沉重的困意袭来,和衣躺上软榻睡去。

    ......

    城隍庙。

    薛成无比后悔。

    因为他的一时判断失误,竟差点给自己和玉莹带来杀身之祸,即便侥幸逃脱,还是不慎让玉莹受了伤。

    “阿兄,疼......”薛玉莹趴在地上,气若游丝地唤着,背上刺目的伤口足有一尺长,叫谁见了都心生不忍。

    薛成忙将手上的动作放轻,控制着撒下的药粉量。家中变故,如今兄妹二人犹如池中困鱼。流亡之人大多朝不保夕。幸而薛成这样的习武之人身上常带有止血药粉,能暂时止住薛玉莹伤口的血。

    只是薛成这药性烈,行效快但用药者容易感到灼热的刺痛。这是薛成今日后悔的第二件事情——该带温和一些的药粉。

    约莫一刻钟不到,血就止住了。薛成替她将背后的伤口处理好,盖上他的干净外衫。薛玉莹似是累极,将头枕在双臂上,面向墙边就沉沉睡去,额上还挂着豆大的汗珠。

    薛成看在眼里,十分心疼。妹妹不过十四的年纪,竟能咬牙忍着剧痛,几乎不敢呼喊出声。

    “真不愧是我将门之女。”

    薛成朝着薛玉莹沉睡的脸庞说道,声线微微的颤抖。

    一阵裹挟着清凉潮气的风从庙门口卷了进来,夜雨如期而至,淅淅沥沥的雨声容易令人陷入沉静的回忆。

    ......

    薛成每日清晨练武回来,一进院门,总能在房门口看到一个俏丽的小团子在那里玩。

    “阿兄!你回来啦!”

    小团子雀跃地朝着这边挥臂大喊,奶声奶气的声音让人心中生喜,脚步也似乎轻盈了许多。

    走得近了,小团子变成了一个瓷皮小娃娃,粉雕玉琢的脸蛋因兴奋映起两片坨红。

    “莹儿,今日又起得这么早,是想随为兄练功吗?”薛成惯常逗她。

    小玉莹撇了撇嘴,扒拉开兄长揉捏她脸蛋的爪子,得意洋洋地说:“才不是呢!学武是你们男孩子玩的东西,我们女孩子才不玩这些,一点都不斯文!”

    薛成被逗笑:“呦!臭屁孩懂的还不少。那你又来找为兄所为何事啊?”

    小玉莹白了他一眼,因为八岁的她才到兄长的腰,所以当她大咧咧朝薛成伸出手讨要自己的东西时,那模样在薛成眼里实在太可爱了。

    薛成轻轻拍开她的小手:“干什么!”

    小玉莹:“阿兄,我的东西呢?”

    薛成装傻:“什么东西?”

    小玉莹闻言急了:“我的陈记黄豆糕和美人胭脂呢?”

    薛成勾唇一笑,神神秘秘地从背后掏出两个纸包,小玉莹耐不住一把抓过来看,果然是自己昨日交代兄长买的黄豆糕和胭脂。

    她喜滋滋地捏了捏兄长的衣襟,甜甜笑开:“多谢阿兄!”

    薛成忍不住又逗她:“不是要斯文吗?嘴馋的时候如此不像大家千金,小心吃成一个小胖球,未来没有哪家公子来求亲,为兄岂不是要养你一辈子?”

    小玉莹往嘴里塞了半块黄豆糕,满足地道:“首先,本小姐不是千金,而是护国大将军的女儿——将门之女!将来我要是看上哪家公子了,他敢不要我,那就打一顿!打痛了就老实了。再说了,娘亲说胖点有福相。”

    小姑娘吃得津津有味,薛成看着也下意识咽了咽口水。

    “如果我不嫁人,阿兄养我不就好啦!阿兄讨一个好嫂子,我和嫂子天天一起点胭脂吃黄豆糕!”

    薛成一把夺过小玉莹正要往嘴里送的半块黄豆糕,快速塞进了自己嘴里。

    “小家伙,还算计上我娘子了!小心我告诉娘亲,说你《千字文》根本没背完,还是我给你递的纸条!”

    小玉莹掀了掀眼皮:“那你什么时候娶妻,府里就我一个小姐,都快无聊死了。”

    薛成:“要你管。”

    小玉莹哼了一声:“我成亲的时候可是要大张旗鼓地举办宴席,到时候让厨房准备几百桌好吃的,请大家一起吃。”

    薛成叹了口气:“那叫声势浩大。小馋猫满脑子都是吃,成亲可不是儿戏,将来你选夫君可是要慎重。”

    小玉莹:“我定会选个玉树临风,风度翩翩的俊俏公子为夫。我决定了,及笄后就成亲,我要和许家哥哥成亲,他就很好看!”

    薛成扶额。

    “阿兄你呢?你将来要娶什么样的娘子?”

    薛成:“你将来的嫂子啊,她定是个知书达理、聪明勇敢的女子。不像你!见书倒,连首词都背不出来。”

    小玉莹眼中放光:“还要生得美貌!如此我与嫂子一起逛胭脂铺子该可有面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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