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江州不比北方天寒地冻,素来雪少。但前几日却跟打破了老天爷的棉絮被褥似的,纷纷扬扬连下几天鹅毛大雪,直至昨夜傍晚才堪堪止住。

    卯时天还未亮,城内已经有了几家客栈点灯候客,而城外的野树林上依然覆着厚厚一层雪被,没什么人家更不见灯火。

    幽暗的野林边际参差,从城头远眺看去,更像一头匍匐在外的困兽。忽而,困兽的独眼处渐渐转亮,似是晨时将至缓缓复苏转醒,开始迎接起新一轮的日出。

    往近看去,原是独眼处那儿有一间小屋,四面环林遗世独立。

    屋内,篝火边有个黑白相间的大绒团,细细一看,仿佛是个活物。

    绒团的身上花纹独特却又漂亮,一身皮毛油得发亮。再看这厮的额前,明明白白地写了一个“王”字。

    竟是一只白虎!

    而一旁床上的孤女申如月渐渐转醒,睁眼对上身边白虎的目光,脸上却不带半分惧色。

    作为驯兽猎女,她早已习惯了和猛兽作伴的日子。

    见主人翻身,白虎缓缓合上眼皮,渐渐陷入梦乡。

    并不能怪这白虎贪睡不起。

    一人一虎蛰居此屋,如此交替作息睡觉,也是为了保证彼此的安全。

    而这木屋也并不是申如月家的祖宅,只是逃亡途经此处的暂留之所。

    一年前,锦州申家遭遇匪徒强杀,申如月因贪玩外出才躲过一劫。

    她回到家中,只见庭院内血流如洗,横尸遍地。申母撑着最后一口气召唤出白虎,又用麻绳将她绑在白虎身上。

    白虎带她连夜逃到了锦州城外,这才逃过了第二波匪徒的追杀。

    申家被屠门,而申如月并未听母亲提起过娘家还有什么亲人。一夜之间,她成了流离失所的孤儿。

    走走停停三日后,到了江州城外这片林中,她又累又渴,没了力气,见此处荒废许久又无人问津,便捡来修葺暂住。

    这林边偏僻凶险不宜久留,更别说一个姑娘家要在这儿独自生存。

    却没想到,凭着复仇的信念,申如月咬牙坚持活了下去,一晃已经一年有余。

    原以为暂居此处能苟得平安,却没想到最近江州城内又来了匪徒,就连她这边缘林中的小屋也遭到了洗劫,白虎为了保护她,腿上又受了刀伤。

    虽不知是不是知晓了她的身份冲她而来,但那一招一式,倒和一年前在锦州遭遇的那帮人手法相似,极其残忍。

    她不寻凶报仇,可是仇家竟依然还是不会放过她!

    申如月永远不会忘记最后一面,父母那双猩红的眼。

    也绝不会忘记,自己蛰居深林之中,凭着母亲传授的驯猎之术逆境生存,就是为了驯出一支猛兽战队,有朝一日能查出不共戴天的父母之仇恨的真正凶手,为家人报仇雪恨!

    -

    一年之余,申如月早已渐渐习惯了深林中四季不停地萧萧风声。

    她转身走向偏房猎具间,开始收拾着弓箭竹篓、诱饵和迷药,准备上山猎兽。

    取十余支竹箭放入筒中,再抹上些散骨毒于箭矢上。箭骨已磨得光滑锃亮,又淬过火呈黑色,唯有箭头尖映着寒光锋利无比,一旦扎中猎物,便足以射进几十公分深,当即毒素入体便算是捕猎成功了。

    一把长弓也顶得上她半个人高,一样的黑竹加玄铁混打材质,和那十余支箭组起来俨然是一套专业的狩猎设备,用好了打下一只熊都不成问题。

    已经背了弓箭,但也还不能忘了竹篓机关。弓箭主要是猎兽驯兽的工具,而竹篓机关就是借着气运蹲几只野鸡野兔的小玩意儿。

    除此之外,她还往自己的腰间别了一把小火枪,不过这火药都是稀得玩意,除了保命的时候她从来是舍不得用的。

    刚及笄的年纪,寻常姑娘家的体格发育尚不完全,而申如月却已经大力出奇迹,能够独自猎下一头野猪。

    虽说作为女子,申如月女红书画皆不精通,但这身狩猎的本事,小小年纪却能拔得江州头筹。

    随手拿了根灰头绳绑好头发,露出依然有些稚气未脱的侧脸,可眉弓之间却已尽显聪慧和英气,光是瞧这架势,便是知道她是有几分真本事在身上的。

    这还是幼时起母亲传给她的猎兽技巧绝学,当时只觉得挽弓射雕骑马十分威风,倒没想过真会需要凭着这门手艺来生存。

    学的时候只觉得快乐新奇,母亲的教导也是听的半桶水,所幸她还是得了母亲的几分真传,所以在这深山老林里也能靠打猎为生了。

    而众人却有所不知,除猎兽外,申母更擅长的是驯兽。

    炼制迷香和迷药的手法秘方已是绝学,只需一小颗,在水中化开后,即可放到一头大象。横笛吹曲三两声,便可引周围方圆百里的银蛇出洞。驯鹰驯虎的能力更是一流,只需三两日归化圈养,往后时日里,这些猛禽野兽便能听着她的哨声唯首是瞻。

    这些本事申如月还没学透,但凭着环境的磨炼,猎兽的技巧已经练得炉火纯青。她也有些把握,若真能拿到母亲驯兽的秘籍,假以时日也能练出驯兽奇功,组建出一支听命于自己的猛兽队。

    咽下半个窝窝头垫垫肚子,申如月背上所有的猎具,准备大干一场。

    前几日一直下着大雪,积雪封了进深林的路,她没法上山,已经休憩了几日。恰好昨日上午已经停雪,下午雪化了有三分之一,晚上看着风向气象又觉得今个儿大概率终于要转晴,终于也迎来了她今日早起上山打猎的好时机。

    她走出偏房路过堂屋,身段灵巧地蹬上三两级梯子,从一边从梁上取下半块肥猪肉来,对着还没醒来的大白虎说:“白花花,今个儿家里只剩这么点肉了,虽然还不够你塞牙缝的,但你放心,待我今日进林打猎一遭,必能满载而归!”

    白花花的大嘴张了张,露出獠牙,呼出一口热气,又用脑袋蹭了蹭她,似是默认,接着又沉沉睡下去。

    今日早起打猎挣些必要的肉食喂好白花花只是任务之一,她更希望能在林子尽头的山崖那边觅得一头猛禽海东青,驯鹰是兽队的第一步。

    且匪徒最近在江州城内流窜,不日则终会再次寻到这里来。时间并不等人,她需要提前做好准备。

    早日驯得一只大隼驯化后为她所用,替她侦查流匪行踪,通风报信。除此之外,驯化的海东青攻击力惊人,还能更好的护住她不被奸人所害。

    这是她找寻父母仇真凶计划中的重要一环,亦是龙头。

    既然人际难处且人性本就不可靠,她就要通过驯兽,寻得一群永远愿意臣服于她的猛禽。

    -

    申如月将堂屋的门推开一条缝,都不需再费力气,木门就被风压直接吹开到了一边,寒风呼呼往房里钻。

    天色渐渐转亮,清晨的阳光已经从秃枝败叶的缝隙里漏下一点,她必须赶在日出之前上山。

    打猎的最好时间是清晨和黄昏,其中清晨野鸡野兔那些更多,到了晚上又变成野猪野牛那些大体型。

    确实如这口口相传的狩猎经验所言,申如月刚刚走进林子,就拉弓射下了一只野鸡。

    那野鸡也是活得不耐,大清早的,明知雪停之后猎女便会上山开始收拾它了,却偏偏挑了那个时候开始打鸣奏唱。

    野鸡毛色乌黑,唯有鸡冠红的发黑,还有一两簇尾羽在雪光下折射出几道若有若无的绿光。光凭这些,申如月要在这依然有些幽暗的林子里靠肉眼发现它,也是一件十分艰难的事儿。

    但这公鸡恪尽职守的清早打鸣声又吸引了申如月的注意力,她听声辨位,放慢放轻了步子往那头上前,利落得抽出羽箭挽弓射出。

    羽箭白尾带出一道亮光,直逼野公鸡而去,野公鸡此时才堪堪反应过来,准备扇起翅膀四处逃窜。

    可这时箭头已经只距它半米不足,它早已成了申如月弓箭下无处可逃的猎物,说时迟那时快,又巧得如神机妙算一般,箭头直接穿过了野公鸡扑腾起来的两翼,弓箭力道之大,将两翼完全射穿后又钉在了后头的粗壮树干上。

    野鸡愣是扑腾求饶,但箭头已经入木三分,纹丝不动,徒劳的乱动只能牵扯得它伤口更大,几滴鲜红的血从翅上流到地面,在雪地上溅出浅浅的一个小坑。

    这红色的血迹又从此处流通蔓延,直到更远处。

    可它自己流血还不要紧,这又出卖了一旁的一团通体雪白发亮的白兔。

    这冰天雪地之间,申如月本来没有注意到那树干附近还有一只兔子,只是这鲜鸡血流了过去,才发现那边有一团白得异常的活物。

    她挽弓再次瞄准,那白兔却像个痴呆缺智的,一动不动,听到弓箭声竟也不知道撒腿逃跑。

    如此简单顺利,短短两分钟内,申如月就打下了野鸡一只,白兔一个。

    当真是收获满满。

    她收起弓箭背回身上,起身过去,将两只猎物收回自己的囊中。

    平地不远处有条林中的小河,这几天大雪也未冻住,流速缓慢水质也清澈见底,更像是一条供人解渴的山泉小溪。

    河边堆积着些零散的石子儿,再往远了望去,对岸的树木都长得更高,错落杂乱,每棵树都为争更多阳光而玩命上窜。

    而一棵树格外的显眼,比周围树木都要高出个树冠,树干也极为粗壮,冬天叶子也没掉光,依然像一把遮天蔽日的大伞,大概就是这片树里挣阳光赢了的那个头筹。

    “擦擦——”

    突然听到草垛摩擦的声音,申如月又立马变得警觉起来。

    她不由暗喜,今日运气如此之好,已经收获了野鸡和野兔还不够,竟还有猎物又自己走上门来。

    动了动鼻子仔细分辨,却察觉河这边的空气中传来一股更浓烈的血腥味。

    这味道不同一般的鸡血鸭血味,绝不是她刚刚猎物中散发出来的,血流量少,气味不会如此之中,但也跟猪羊狗那些由很大不同。

    她本就是从小跟着娘亲打猎到大的,鼻子自是比一般人灵敏。

    倒像是……

    最近又经历过的几次匪徒杀掠,那有些熟悉得叫人恐惧和恶心的人血。

    她不敢细想!

    顺着气味远远望去,林深幽暗间,只能看到一条黑物。

    远看起来不像植物,也不像壮硕庞大的兽形。

    依这轮廓,和她对人血气味的知悉程度而断,眼前必然是躺了一人,且身受重伤,失血严重。

    细看,果不其然,只见那颗大树根边躺着个满脸是血的男子,一身黑衣已经破烂不堪就跟在血海里泡过似的,怪不得老远都能闻到他身上的血腥味。

    “什么人!”

    近到离那“黑物”还有两三步之余时,申如月大呵一声,却不敢再走上前去。

    最近流匪不宁,说不准这人就是用了苦肉计蒙骗她,引她好心上前一探究竟,待那时又挺身跃起,将她一刀毙命!

    她不想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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