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沐坻看着秋紫霜。

    她墨发尽散,灰头垢面,唇角边有几道血痕,碎发随汗水紧紧地贴着脸蛋。

    云沐坻不禁暗叹道,即便武功高强,她终究还是个孩子啊。

    云沐坻点了点头,无可奈何道,

    “冰蝎毒。”

    这一次秋紫霜没有哭出声音,她紧紧地咬着嘴唇,泪水冲散她脸上的灰尘,露出白皙的皮肤。

    云沐坻看着她的模样,心里传来密密麻麻的疼痛。他轻叹道,“紫霜,别哭啊……”

    闻言,秋紫霜泪水更加汹涌。

    云沐坻怜爱地看了她一会儿,突然俯下身,吻住她。

    他的唇冰冷至极,宛如九天上的冰雪,洁白,冰冷又令人神往。

    ————

    云沐坻醒来时,他们正在秋紫霜的灵兽玄龟身上。

    身旁朵朵白云飘过,微风拂面,阳光不燥,一片美好的模样。

    云沐坻睁开眼睛,发现他正在秋紫霜的怀中。

    秋紫霜依旧木簪绾发,碎发飘曳,一如初见。

    云沐坻轻轻问道,“要去哪儿?”

    秋紫霜听到云沐坻的声音,垂眸看着他,道,“我要救你。”

    云沐坻轻轻笑了一下,道,“冰蝎毒,起初四肢冰冷,剧痛至极。而后扩散到全身,乃至全身冰冷,修为尽散而死……”

    云沐坻顿了顿,叹道,“你救不了我的。别傻了。如今,你喂给我霜魄丹,虽可暂时压制我体内的冰蝎毒,但却只是暂时……”

    秋紫霜的眼眶蓦地红了,她道,“你别怕,我可以救你的,我一定会救你……”

    ————

    到了飞鸟峰时,秋紫霜跳下玄龟。

    她抬头看着耸入云霄的飞鸟峰,目光闪了闪。

    眼前郁郁青青,却没有一条路可通向峰顶。

    她咬了咬牙,扯下头上的木玄,墨发倾泻而下。

    她右手抓住木簪往左手手心用力一划,一道血痕触目惊心。

    她紧紧地握紧左手,一滴滴鲜血滴在木簪上,瞬间消失殆尽。

    同时木簪绿光大作,迅速扩大,变为一把拐杖。

    秋紫霜右手挥舞木玄,左手于双目前缓缓移过。

    移过瞬间,她双目泛红,墨发飞舞,紫衣翻飞,宛如巫女般诡异渗人。

    与此同时,前方郁郁葱葱的古木缓缓移开,一道弯弯曲曲的天阶直入峰顶。

    秋紫霜跪在地上,重重地磕了个头。然后站起来,登上一个天阶,又跪下,磕头……

    一步一叩首,飞鸟峰上医。

    若情未深,怎愿如此?

    玄龟浮在她身后,云沐坻静静地躺在上面。

    ————

    不知过了多久,云沐坻迷迷糊糊地仰天醒来。

    映入眼帘的是两旁参天古木,夹岸苍崖以及空中缓缓漂浮着的几朵白云。

    身下的玄龟缓缓地移动着 ,却不见秋紫霜的身影。

    紫霜。

    他翻了个身,尽力地坐起身来。

    他环顾四周,却丝毫未见紫衣女孩的身影。

    “嘭——”

    一道轻响于地面上传来。

    云沐坻缓缓地往下看去。

    只见,高入云霄的飞鸟峰山腰处,一个女子匍匐前进。

    其紫衣破烂,墨发飞舞,双目血红,额间鲜血淋漓,宛如曼珠沙华般摄人心魄。

    后面的白色天阶上一道道血红触目惊心。

    她仍旧在不停地前进和磕头。

    一步一叩首。

    云沐坻心下一痛,想要叫她停下,想要跳下去拉起她,可他却无法动弹。

    他的声音在四周炸开,却无法传到那个女孩耳中——她竟给他布下结界。

    是害怕他会阻止她么?

    傻姑娘。

    飞鸟峰上的轻响依然在断断续续的传来,云沐坻万念俱灰。

    去他的继任楼主!去他的名利欲望!去他的命运多舛!

    如今的他只想护住秋紫霜。

    他紧紧地咬着嘴唇,腥味在嘴里蔓延开来。

    此身若在,绝不负她!

    ————

    当磕完第九百九十九个头后,秋紫霜登上第九百九十九个天阶。

    飞鸟峰顶,可通天地!

    秋紫霜缓缓跪下,左手笔直垂地,右手置于胸前,一副虔诚模样。

    天地骤变,电闪雷鸣,仿佛天谴将至。

    一道声音猛然响起,充满沧桑与戾然——

    “秋紫霜,汝乃青枫宫第二十八位宫主。违背师命,滥用禁术,汝可知罪?”

    秋紫霜缓缓开口,声音涩然而虚弱。

    “弟子秋紫霜违背师命,滥用禁术,弟子知罪。但弟子是为一人求药,神上若愿救他,弟子刀山火海,虽万死而不辞!”

    说罢,秋紫霜双手撑地,额头重重磕下。

    过了半晌,仍旧无言。

    秋紫霜内心冰冷而绝望。

    “唉——”

    一声叹息似是穿越亿万年岁月,缓缓而来,充满沧桑与悲悯。

    “为一人生而受天神之怒,秋紫霜,这可值得?”

    秋紫霜咬了咬下嘴唇,道,

    “为他而受,自是值得。”

    ————

    云沐坻醒来时,他正躺在一张木床上。

    入眼的是浅紫色的帷帐与明若白昼的宫灯,层层叠叠,流光溢彩。

    他不禁暗想,这难道是鬼府地狱吗?

    他动了动右手,沉重之感瞬间袭来。他往下望去,只见秋紫霜正坐在地上,头静静地搭在他手臂上沉沉睡去。

    女孩紫裙如木槿花般迤逦于地,墨发不沾一个饰品,柔顺的随裙子一同泻下。

    她眉眼好似初生婴儿般稚嫩纯洁。

    云沐坻情不自禁地伸出左手,理了理女孩落在额间的碎发。

    不料,他的手刚刚触及她,她便醒了过来。

    她一动不动地盯着云沐坻。

    盯了半晌,她突然扑到床上,紧紧地抱着云沐坻,那般用力,好似她一松手,他就不见了。

    秋紫霜刚开始只是抽泣,到后来竟是放声大哭。

    云沐坻愣了愣,过了半晌才将手放在女孩的背上,轻轻安慰。

    秋紫霜哭累了才离开云沐坻的怀抱。

    她揉了揉红彤彤的眼睛,道,“你刚醒来,身体仍旧虚弱,我先去给你做点吃的。”

    说罢,便匆匆离去。

    云沐坻盯着秋紫霜的背影看了好久,才缓缓躺下。

    ————

    过了三个月后,云沐坻的身体几乎恢复如初了。

    他一直好奇秋紫霜用了什么方法救了他,但是每次他开口询问时,秋紫霜都是闭口不言。

    之后,他也便不再纠结于此了。

    他们在冬日赏梅,春日练剑,夏日听雨,秋日饮酒。

    这一年,他们过得惬意又安然。

    云沐坻抛开了他肩上的一切,他甚至想着若是能一直这样就好了。

    可惜,上天偏偏喜爱捉弄有情人。

    接到残星楼来信的那一日,他沉默良久,却依旧对她说,他不会负她。

    她信了。

    可后来,残星楼接二连三的来信。

    他,也决定离开了。

    ————

    离别的那一日,他们立于无心崖,两两相望,相对无言。

    过了许久,秋紫霜率先开口,“云沐坻,我就问你一句话,你可曾真正动过心。”

    听闻此言,云沐坻眉间痛苦之色一跃而过。他并未回答,只是目光散漫地投向远方。

    秋紫霜见他这般模样,不禁怒火满膺,顿了半晌,又开口道,

    “你当真不愿回答?”

    云沐坻并未回答,只是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收住了眼中所有感情。

    秋紫霜心生无限悲凉。

    这世间痴心人千千万万,又有几个能得偿所愿呢?

    她狠狠地跺了跺脚,细指紧紧地握着,指甲陷入掌心。

    她好恨啊。

    却不是恨他,她恨的是自己。

    都说苗疆人擅蛊,此言非虚,可她舍不得……舍不得对他用蛊。

    掌心的疼痛叫她恢复些许的理智。

    她转过身子,背对着云沐坻。

    冷声道,“云公子放心,我是不会对你用蛊的,在你体内种下情蛊反倒是便宜你了——我要你清醒的活着,生生世世,永不忘我!”

    顿了顿,又道,

    “既然如此,云公子回吧!不过,我要你答应我:生生世世,不入青枫。”

    云沐坻睁开眼睛,看着秋紫霜的背影,伸出右手,张了张嘴,却又无力地垂下右手,并未出声。

    过了半晌,他才开口,“好。我答应你。”

    声音涩然至极。

    说罢,云沐坻缓缓走下山。

    他转身的那一刻,秋紫霜也转过身子,看着他的背影,她心痛至极,泪流满面。

    她知道,终其一生,她再也不能见到他了。

    天空中竟飘起了雪花,片刻之后,又纷纷扬扬。

    在这湿热的苗疆,几乎没下过雪,而此刻却诡异的飘着雪花,好似女子被撕碎的真心那般漫天飞舞。

    雪花落在她的头发上,衣裙上;他的发丝上,脚印上……

    她忍不住伸出手感受那纯白的精灵,他也忍不住顿了顿脚步。

    她在漫天飞雪中眼睁睁的看着他离开,看着这辈子她唯一爱过的人离开。

    时间掩埋了许多,却也成全了许多。

    掩埋了他的那句“爱过。”

    却也成全了她的一世深情。

    在二十五年后,她看着那个神似他的男子为了自己的徒儿甘愿承受天神惩罚时,竟莫名的又哭又笑。

    命运之轮在永不停息的转动着。

    她为他而一步一叩首,爬上的九百九十九道天阶,正以另一种形式归还。

    他未为她放弃的世俗名利也以另一种形式归还。

    在她生命的最后时刻,她仿佛又听见天神的沧桑声音,

    “为一人生而受天神之怒,秋紫霜,这可值得?”

    她轻笑。

    自然是值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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