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德十年冬,瑞雪兆丰年。

    京都城的雪下了一整夜,整个瑞王府都是茫茫的一片白色,只有那房檐下悬着的大红灯笼,透出天地间唯一的一点亮色。

    哪怕已是戌时仍然是寒风料峭,乌云似摧,轩中积雪厚重,踏一步上去雪深直没脚踝,冷的人浑身哆嗦,更不用说将脆弱的双膝都没在冰冷的积雪中,用人的温度将那积雪一点点融化。

    “您已经跪了三个时辰了,您身体本来就弱,来王府后一直备受折磨,昨日又受了重伤,这下如何受得了!”阿愿急的哭了出来,最终却什么也做不了。

    楚清阮撑在膝上的手已然失去了知觉,枇杷和阿愿一直跟在她身边,如今却也只剩阿愿了,此刻天寒地冻她想让阿愿回屋,嘴唇艰难地颤了颤,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阿愿往手心哈了一口气,愤愤不平地说道:“昨日明明是那嘉纯县主故意推了您,您才被石头砸中,她却颠倒黑白说是您带着她去那假山下才害她差点遇险,今日您才醒就被她这般罚跪,王爷竟也也由着她!”

    楚清阮心中一片冷寂,段骁有什么不应允的呢,她不过是个五品小官家最不受宠的庶女,不像嘉纯县主,身份尊贵。

    她不过是想活下去,活下去而已。

    寒风呼啸而过,院中枯枝不堪积雪厚重,整枝折断,掉在了地上。

    楚清阮早已是面无血色,嘴唇干涸,本就摇摇欲坠的身躯随着枯枝的落下,似是再也支撑不住,耳畔却猛地响起一声惊呼,“夫人,嘉纯县主来了!”

    阿愿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她想要抬头看,却无力地连眼皮都睁不开。

    “这才三个时辰就这副模样,是做给谁看呢。”一个骄矜的声音略带不满地说道,正是嘉纯县主裴华卿,一身火红色的红狐裘站在雪地上,是那般鲜艳热烈。

    阿愿不顾厚重的积雪,对着裴华卿一把跪下,苦苦哀求道:“县主,阮夫人同您相比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您大人有大量就饶过她这一回吧。”

    不说阿愿,就是她也不明白,高高在上的县主何必屡屡为难她这个卑微之人,她所求的不过是保全阿娘找到妹妹,艰难地在这世上活下去而已……

    阿愿话音刚落,裴华卿却像是被踩中了痛脚,娇俏的脸庞上,怒气瞬间浓郁。

    她也不明白,楚清阮明明只是个臭名昭著的五品小官家的庶女,可是,表哥竟然会为她动了心。

    哪怕连表哥自己都没有察觉,她却看的清清楚楚,她那孤高冷傲从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的瑞王表哥,爱上了眼前这个只会一昧柔弱博可怜的女子。

    凭什么,凭什么?

    不过好在,世上很快就要没有楚清阮这个人了。

    裴华卿不紧不慢地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施施然说道:“这是你母亲托本县主带给你的信,你且好好读读。”

    母亲,蒋氏?楚清阮猛的惊醒,哑声道:“阿愿……劳你替我读。”

    “是,夫人。”阿愿膝行两步,颤抖着从裴华卿手中接过信,逐字逐句地读了出来。

    “楚家家门不幸出此逆女,为入王府竟行伤风败俗之举,事后不仅不思悔过,胆敢以下犯上冒犯县主和王爷。戚姨娘因汝之罪行,自愿在佛前长跪不起,只求佛祖能宽恕逆女,汝若还有一线良知,便当,便当——”阿愿嗫嚅着读不出来。

    楚清阮胸口剧烈地上下起伏,像是用尽浑身气力一字一句地问道:“便当什么?”

    阿愿担心地看向身旁摇摇欲坠的女子,凛冽寒风中却只罩了件月白披风,衬得身形越发清瘦单薄,却也只能狠下心读了出来:“便当自裁以全家族名声——”话未说完便已急声劝道:“夫人,您千万不要相信这封信上说的!”

    是么……

    这就是明晃晃地拿阿娘在威胁她,她若不死,阿娘便无法从佛堂离开,这个冬天这么冷,这么长,阿娘身子那般弱,如何能撑得住。

    滚烫的眼泪从双眸一点点溢出,慢慢滑过早已冻的毫无知觉的脸颊。

    今日,她和阿娘注定只能活一个……

    可阿娘素来信佛,若是知道她竟是自杀而亡,下一世也不得安宁,只怕会伤心吧。

    楚清阮眼中一片灰败,她该怎么做,为什么她什么都没有做错,只因为她无权无势,哪怕用尽办法也只能活该承担这一切。

    裴华卿冷眼看向地上跪着的楚清阮,哪怕嘴唇干涸发白都难掩清丽容光,眉乌肤白,胜却寒雪,卑微地跪在地上却宛如凌霜傲雪的寒梅,清冷坚韧,不由拢了拢手中暖炉,笑意愈发森冷,“信的内容你都知道了,你该知道如何取舍——”

    威胁的话突然僵在了唇边,裴华卿蓦然转头,声音突然间温柔而又婉转,“表哥,你怎么来了!”

    表哥……楚清阮缓缓抬起沉重的头颅,艰难地看向站在门口,那带着一身风雪之气的桀骜男子。

    恨意从早已干涸的胸腔中挣扎而出,一股气浪冲的心脉恢复了最后一丝热气。

    段骁一步一步踩雪而来,在她身前三尺时停住脚步,声音一如既往的冷沉,“可知道错了?”

    错?楚清阮唇角扯出抹嘲讽的弧度,她有什么错?是错在没有任由嘉纯县主诬陷她,错在那块石头没有大到把她砸死,还是错在当初被迫嫁给段骁时竟然妄想他会对她心存怜惜。

    他是她的夫君,是她的天,可她只是他的一个耻辱,哪怕她解释过当日的事情她也是受害者,他却从来不听更不信。

    他是乾国最尊贵的王爷,是手握重权的禁军统领,他和京都其他贵公子不同,他腰间随时都佩着锋利宝剑。

    剑!

    仿佛看到了救命的稻草,楚清阮用尽毕生的意志力,从地上抬起毫无知觉的双腿,拖着沉重的身躯一步一步朝着段骁走去。

    在她在王府里被逼的走投无路想要接近他时,段骁捏着她下巴告诉她,若她再敢靠近他,他定会一剑杀了她。

    那么,便杀了她吧……

    大概是她现在的样子太过凄惨,大概是她的步伐太过踉跄,段骁身边的侍卫虽然警戒却并未行动,就连段骁也只是皱着眉看着她,看着她一步一步走到他身边。

    随后,一把将他搂住。

    “楚清阮,你做什么!”裴华卿怒斥一声,鬓间华丽的红翡滴珠金步摇震颤不已。

    楚清阮此刻却已什么都听不清了,她如愿以偿地看到段骁眉目冷淡的侧脸一路红到了耳后,漆黑的凤眸闪烁着隐忍的暗芒,想来是被她激怒了。

    可她等了许久,段骁却依旧没有任何动作,甚至让她有种浑身僵住的错觉。

    原来,连杀她都嫌脏手了。

    楚清阮垂下眼眸,左手下移,从段骁的腰间,猛地抽出长剑。

    寒光乍现,在茫茫白雪映衬下异常刺目。

    段骁定定地凝视她,挺直颀长的身躯纹丝不动,只皱起眉缓缓问道:“楚清阮,你这是在做什么?”

    她做什么,她能做什么?

    楚清阮痴痴地笑了,想是她已许久没有这般笑过,段骁一双肃冷凤眸里竟似有些怔愣和惊诧,可这些都与她无关了。

    她这一生,救不了自己,只愿她死后,楚家能放过阿娘,愿她下一世,不会再遇到段骁。

    她踉跄地退后两步,惨笑地看着眼前眸光幽深的俊美男子,两行热泪如山泉般夺眶而出。

    “妾身污秽,只能一死以消王爷心中怒火。”楚清阮声音微弱而又颤抖,像是暴风雨中苦苦挣扎的落叶,命运如何半分由不得自己。

    “呲!”

    长剑入胸。

    好疼……

    迷迷糊糊中眼前人影绰绰,似乎有身影向她冲了过来,却终究什么也看不真切,真的好疼,好恨……

    好疼……

    ……

    ……

    好疼……

    睡梦中,因为剧烈的疼痛楚清阮忍不住捂住腹部呻/吟一声,却被一声怒斥彻底惊醒:“贱人,还不起来!”

    枇杷一把挡在楚清阮面前,“大小姐,您怎么能打五小姐!”

    因为骤然的疼痛,哪怕正值春日清晨,楚清阮额头也沁出了一层冷汗,她睁开沉重的眼皮,正对上一副趾高气扬的娇艳脸庞,“你不过是个奴婢,也敢对我大呼小叫?”

    楚清阮这才看清让她小腹剧痛的罪魁祸首,竟然是楚清瑶拿着那撑窗户的竿子!

    见枇杷满脸不忿,楚清瑶笑地愈发得意,“你这贱婢,我就算把她眼睛戳瞎了,这府中有谁会说我一句?”她阿娘可是尚书府千金,她是楚家嫡出的女儿,岂是楚清阮那个贱人比的了的。

    楚清阮难受地用力按揉太阳穴,她好像做了个极其漫长的梦,却又好像没有,只觉这一日醒来脑袋格外的疲惫,忍着疼意问道:“大姐姐清早来此,有何贵干?”

    楚清瑶闻言目光复杂地在楚清阮身上上下逡巡,昨夜她做了许多个奇奇怪怪的梦,却又能神奇地连贯地起来,甚至梦境真实到让她认为那是千真万确发生过的事。

    而在她的梦里,今日楚清阮就要被迫嫁给那暴虐的瑞王,最终自戕而亡。

    楚清瑶冷笑一声,“我今日来,自然是来提醒妹妹记得去公主府,参加大长公主的寿宴。”

    若今日楚清阮果真嫁给了瑞王,那便能说明,她的梦,是真的。

    她冷冷看着躺在床上的楚清阮,如瀑的乌发散落脑后,面色苍白却衬得肌肤晶莹如玉,双目犹似一泓清泉,明明是清雅绰约的姿态,但那冷傲灵动中却自透着股勾魂摄魄。

    贱人!

    跟她那个甘做外室勾引男人的娘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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