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末。落了雪。

    潭州府衙。

    一蓬头妇人跪于衙门口,不断对着官府门前磕头。细微的雪掉进她灰扑扑的头发里,似墙角一堆没完全烧化的麸炭。

    紧闭的乌青大门前站着两个冷面衙役,眼神像是巴不得拿个扫帚出来,将其赶紧扫了干净才好。

    “民妇薛氏,恳请大人可怜可怜我的丢了半条命的女儿,这孩子过了今年也才五岁!若不是好心人发现,是连半条命也没了!求大人秉公办案,断断不要放过那个畜生!”

    有不少百姓围在旁边。或唏嘘或谩骂。人人都在等一个结果。

    约莫一炷香过后。

    厚重的雪快要将那妇人的肩压垮。走了一些人,也有人撑起了伞。

    惊堂木落下。

    不曾想,那嫌犯竟被当堂释放。

    出来时竟还在对着一时难以接受的众人笑,其五官神态猥琐如阴沟鼠类。

    “操他全家的,大伙儿一起上,弄死他!”

    有人抄起木棍要打过去。却被官衙役们给横刀拦下了。

    “早就听说这鼠辈肖三家中有权有势,看吧各位,人证物证俱在,可人家自有人保,报官又有何用?咱们平头老百姓只有忍气吞声的份!薛家的,认命吧。”

    “你在这说什么风凉话,快些闭嘴!”

    肖家的人像是早就知晓他要出来,备了车马来接。

    眼见那畜生就要上马车,那薛氏妇人拼了命要上前拉扯他,被几个人高马大的肖家奴仆推到地上。她一时站不起来,坐在地上嚎啕大哭,悲恸之态似是下一刻就要喘不上来气。

    她转身对着衙门口不断磕头,额前鲜血淋漓。

    “恳请官人,秉公断案,明辨是非,莫要放走歹人!”

    “薛妇,还是早些回吧!这雪今日看着是停不了,你在这跪着,哪怕是一直跪到春深雪化,又有何用呢!”

    突然,只听得咚一声。

    只见那方才还在笑的猥琐男人,顷刻间已人头分离,一路滚落到薛妇脚边。

    众人还未来得及反应过来,四处张望。

    隐约听得车轮滚雪之声。

    一辆装饰极其繁丽考究的马车悄悄经过人群,并未引起任何人注意。

    那乌色雕花窗外悬着一只白玉似的手,修长的指节晃在风中,碾碎了一缕落下来的雪,半湿着指尖回到车内。

    这是一个女子的手。

    其身着黑金蟒服,云鬓沉沉,却偏偏只用了一根玉簪将挽未挽地悬着,似是随时都要如瀑布滑落。她用缩回来的那只手撑着下巴,手指有一下没一下搭在脸侧,百无聊赖地看着窗外之景。

    “鹤儿可还和我怄气?”

    “公主,公子说他从未和您置气。”

    女子继续看着窗外,摇摇头。

    “孩子大了,不听话了。”

    “公子说,一切都准备好了。公主先前在《簪魂录》上划掉的名字也都已处理完毕。除此之外,公子还特地在月都备了公主爱吃的条头糕。”

    听到这,女子正过脸,轻盈一笑。

    这一笑,直叫世间万千风景通通失了颜色。

    “川湘之地,哪来的条头糕,怕不是又把江南的哪个可怜厨子拐来了。”

    笑容收尽时,满树春水梨花成银霜冰雪,锋芒尽显,不怒自威。

    “唐宁呢?”

    “唐庄主在带无冬在白鹄医者处看眼睛。”

    “倚舟的眼睛还未痊愈吗?”

    “说是去夏婆婆那里抓了药,现下已好的差不多了。如今正在奈何桥畔等公主。”

    “好。”

    这一声沉稳如千钧。

    “月都之后,北上长安。”

    女子重新将手伸出窗外,指尖的雪化成一只翩翩起舞的蝶,赶在马车之前往东飞去。

    *

    “公主来啦!”

    一蓝眸小童本站在山崖撑伞远眺,突然扔了伞,开始往山上跑,边跑边喊,脚步急忙,在雪地压下一串脚印。

    天色将明未明。

    月都却并未熄灯,随着小童的脚印,灯火愈发明亮,直到月都深处。

    “参见公主。”

    奈何桥畔跪着一众人等。

    陈倚舟一身黑衣,和一个带斗笠的白衣人跪在最前面。

    有两人先从马车上下来,撑起一把锦绣华盖。

    接着出来一个身形高挑的女子,周身气息威压凝滞,一草一木都为其震慑。

    其面如静水,眼若浓墨,抬手将衣摆甩到身后,走过去扶起陈倚舟,单手捧起她的脸。

    “看着是好多了。”

    “多谢公主关心。”

    “走吧。”女人牵起她的手,往桥上走。众人跟随其后。

    “听说那哑巴村还留了个问话的。”

    “是,公主。”

    “可问出些什么来了?”

    “公主。”

    “怎么了?”

    “公子说他没问出什么来,因为……”

    “因为?”

    “公子说,公子说。因为那人的确是个哑巴。他听不懂。”

    “……知晓了。我亲自去会会。”

    月都内。

    “来了来了,公主来了,快快快。”

    “都扫干净些!路中间一片雪花都不可有!”

    “恭迎公主!”

    “公主!”

    登仙阁之下。

    众傀儡齐齐转身,脚步声整齐划一,迎面山下。

    登仙阁上。

    “小笙,我母亲来了……”

    窗沿冰坚,若是不经意碰上已是黏寒刺骨。柳舒鹤一手护着小腹,另一只手拍拍腰上紧箍的手。

    “小笙,小笙,先停下……”

    话说了一半,窗边的那瓶腊梅清脆地摔落在地。他不禁软腰趴下,这一下差点干呕出来。

    待姬玉笙清醒之际。

    发现手中的人已经没了气息,其额前沾了雪,浑身软绵冰凉。一摸额头,却滚烫无比。

    “柳舒鹤,醒醒……”

    姬玉笙关上窗,将人抱到榻上,盖上被子。又将手伸到暖炉边,烤热了,用手心去贴他的脸和脖颈。

    很多事她现下已经猜到了大概。尽管是以可能被某人自行篡改不少的方式。

    但她现在已经可以确定,她和柳舒鹤早就见过。

    五年前,在金陵。

    可为什么当初不直接同她说。柳舒鹤到底还在瞒着她什么。姬玉笙忍不住去想。

    她看着榻上人的脸,炉火沉沉映在眼中,握紧了被中冰凉的手。

    过了片刻,柳舒鹤倏然转醒。

    “小笙,我好冷。”

    “把被子裹紧些。”

    “抱抱我好不好。”

    姬玉笙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去给火炉添了些炭。

    “抱抱。”

    姬玉笙回头。

    柳舒鹤艰难从榻上坐起来,哀求地看着她。

    姬玉笙回到床沿坐着,伸出一条手臂。

    柳舒鹤连忙宝贝似地抱在怀里,但依旧冷得发抖,平日里那双得意上扬的狐狸眼,如今破碎难全。

    “小笙。”

    “嗯。”

    “我好疼……”柳舒鹤越说越没力气,唇像窗外的雪一样白。

    “怎么了?”

    “帮我拉一下案桌上的摇铃……”

    很快便有人上来了。

    “你们在做什么?他怎么了?”

    “女公子,还请您稍稍让一下。”

    除了阿春阿秋,十几个白衣人,姬玉笙还看到之前那个药铺的驼背老婆婆,她背了个沉重的药箱,也赶了过来,神色慌张匆忙。

    “小笙,你去屏风后等我,好不好,求求你……”

    “女公子,请和我来吧。”阿春道。

    姬玉笙被请到屏风后。

    “什么小产?他怎会真有了?怎么可能?”

    “女公子,我先去帮忙了。请女公子先在这候着,公子的藏书、物品女公子可以随意翻看使用,一有消息我便来告知女公子。”

    姬玉笙心中烦闷,坐到案前。

    案上放着本厚重的书。

    其名为《簪魂录》。

    姬玉笙无意识地将那书翻开,无意识地不断翻页,时不时看向床榻的方向,再低头的时候,只觉得眼前的字都在烧,在晃。

    直到翻到最后一页,是几个被划掉的名字。

    【哑巴村。何阿春。】

    【永春楼 。徐莺儿】

    【溪山。颜子画。(没交钱试图混入,灌了忘事水,遣返。)】

    【麓山香云布坊。赵胜楠】

    【心上人。姬月。】

    天亮了。

    “女公子,公子醒了。”

    姬玉笙连忙从案前起身,赶了过去。

    “公子现下已无大碍,那老身先退下了。”药铺婆婆道。

    没有回应。

    姬玉笙看着药铺婆婆离开,又看到榻上的人。

    柳舒鹤额前绑了抹额,湿着鬓角,垂着眼,双唇苍白干裂,整个人像是失了魂魄。

    “婆婆,我想问您一件事。”

    姬玉笙转身追上那药铺婆婆,问道。

    药铺婆婆顿了顿,但还是回过头来。

    “说吧。姑娘。”

    “他,你们公子,有了,有了身孕。是真的吗?”

    药铺婆婆什么都没说,只是重重叹了一口气。

    临走前丢下一句,“现在没喽!”

    “柳舒鹤。”

    姬玉笙回到榻前。

    柳舒鹤眼中稍稍亮了亮,抬起头,手指勾到她的袖口,紧紧收回在指尖,声音沙哑无力。

    “小笙,宝宝没了。”

    说完这句话后,眼中又暗了下去,从眼角落下一颗泪。

    姬玉笙想给他擦,却发现自己根本抬不动手。

    随即有人通报道。

    “公主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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