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声了?还是不认得我了?”那人抱胸而立,唇边轻扬浅笑,伸指轻敲了下姜棣棠的头,啧然有声,似对她的不言不语不甚满意,“什么德行,随太后习礼多年,竟至见了长辈而不招呼的地步了。”

    “晋阳王。”姜棣棠顺从地唤了一声。

    “无趣。”谢隽易移目,顾菡萏池中盛放之荷,俄顷复回首,眉宇间怒气更浓,“就不问问我怎么回来了?”

    “班师回朝述职,何须问之。”姜棣棠越过谢隽易,行向长秋宫。

    晋阳王大捷西泽之讯已于上月传至京畿,想其归京亦不过两月余。然未及两月,归来之速,实令人惊讶。

    “小棠儿薄情寡义,竟对师父冷漠至此。”谢隽易随姜棣棠身后徐行,不时怨声载道,“我快马加鞭归返寻你,而你却全不在意……”

    姜棣棠忽驻足,谢隽易险些撞了上去。

    正当谢隽易想问姜棣棠在干什么时,就看见姜棣棠似笑非笑地盯着他,目光凛然:“敢问师父,你教了棣棠何?”

    谢隽易即为当年姜棣棠于竹林中所遇之夜射之人。

    时姜棣棠年幼,然因经历早开慧心。她深知宫中生存需有防身之技,故初见谢隽易时,恳切央求其传授武艺,可谢隽易却都不用正眼瞧她,冷声轻嗤:“就你?学何武艺。”

    “我射一支箭带起的风,都能把你刮倒。”

    当年的姜棣棠冷情之中还有些倔犟,遭谢隽易明嘲暗讽了多次也仍旧锲而不舍,于闲暇之际至竹林候之,不言不语,只默默立于谢隽易身后,观其练箭,待谢隽易离去,乃悄然归长秋宫。

    直至姜棣棠十二岁的某日,谢隽易临走之前突然叫住了她。

    他说:“想学武功,得靠自己开悟。”

    “观此多日,你亦应有所悟,射艺之精,意在箭先,形随心动,神在箭出。”

    “往后,毋须再来了。”

    那时的姜棣棠一知半解,虽不解其中深意,却因谢隽易随口指点的两句而欣喜难抑,夜不能寐。

    她只当谢隽易是随口而言,往日也常说让她哪儿凉快回哪儿去的话,故而她并未当真,翌日仍往竹林候之,然谢隽易未至。

    一日,两日,一周……直到整月既过,姜棣棠未曾再见谢隽易之面。

    她只是遗憾,自己还未多学些什么。

    后来,姜棣棠于上元佳节之际趁着后宫无人偷偷溜出长秋宫,那天紫宸殿内正在举办宫宴,觥筹交错,歌舞升平,缚彩遥分地,繁光远缀天。而她一个人独坐在蓬莱水榭,星月皎洁,明河在天。

    凡此之乐,皆与她无涉。

    她与这个世界相去甚远。

    遥见一队宫人持灯疾行,闻其语,是言晋阳王不知所在。

    晋阳王于旧年年末凯旋,那年的上元宫宴既为迎灯,又为洗尘,以赞其战功,然主宾却不知所踪。

    姜棣棠低首,徐徐闭目,未尝移舟。

    与她何干。

    “独处此地,可会无趣。”

    不知何时,有人悄然登舟,姜棣棠睁眸侧身,瞥见那消失一整岁之人。

    “你……”姜棣棠欲语,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姜姑娘,帮我一次可好。”身边的人闲散侧卧舟上,抬眸望天,“他们想抓我回去,可我不愿归去。”

    “我不喜喧嚣,你亦不喜,所以能不能,就当我们是同路人。”

    “载我一程。”

    姜棣棠没有说话,却鬼使神差地划动了桨,芦花深处泊孤舟。

    那天,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她与谢隽易共枕一叶舟,相对无言,看完了那场不属于她的烟火。

    也是那时她才知,那个能随意进出宫闱后院,能在长秋宫背后的竹林里练箭至深夜的人,是当今圣上的幼弟,战功赫赫的晋阳王。

    “何所教,授你数言不算?”谢隽易行至姜棣棠身侧,转了话题,“这几年,你过的不好?”

    “好啊,”姜棣棠难得侧目看了谢隽易一眼,似乎在笑,而语气却淡,“当然好,我现在都为县主了,还有什么不好。”

    谢隽易默然,姜棣棠本以为其将不复再言,正欲辞别离去,忽闻谢隽易又道:“可你比数年之前还要凉薄。”

    姜棣棠步履未止,神色如故:“是吗,或仅因我不欲同你说话而已。”

    “姜棣棠。”谢隽易唤了她的全名,“不悦之事,就勿再为之。”

    “那王爷说说,我有何所不悦。”姜棣棠微哂,目中波澜起伏,“王爷可还记得,景和十八年元夕,你同我所言。”

    “我载你一程,是谢你昔日亦渡我一次。”

    “可我们,不是同路人。”

    姜棣棠言毕,未顾谢隽易之神情,只是自行平复了下情绪,又随口问他一句:“王爷可要去长秋宫见见太后。”

    姜棣棠朝前走去,这次,不再顾念谢隽易是否随之。

    他们不是同路人。

    谢隽易可以选,他的乖张恣肆冷漠无情皆为他自己的选择,可她姜棣棠孑然一身,乃天命所归。

    谢隽易可以选,其荣华富贵与一世英名皆在掌握,取与不取皆为他的选择,可她姜棣棠却连如何活着都要处心积虑。

    本非同路之人,偏生谢隽易又能瞧出一些她的不对劲,比如——她确实,不愿接近太子,亦不愿为太子制香牌,更不愿强忍不适以取悦之,强装是善解人意的海棠。

    她其实不明白,姜洄为什么会给她取名棣棠。

    棣棠之花,绝贵上佳,以誉富贵荣华。

    可她生而跌落尘埃,任人凌虐,那高悬枝头的金黄,唯能点缀了深色的土,星辉是埋进了地里的。

    何尝不讽刺。

    她想要的,唯有凭一己之力步步攀登,方可得之。

    她如凌霄花。

    而她别无选择,此棋局之胜负非她所能定,黑将棋与红将棋的对弈者,亦从来非她。

    她所能为者,唯竭尽所能于棋局之中,求存至终。

    所以若是现在就分道扬镳,她或许没那么煎熬。

    她将一切深藏于心,不希望任何人看到。

    姜棣棠循石子路而行,也许是她的心声太吵,她没注意到是否有人在跟她身后同行。

    及至良久,及至姜棣棠快要走出宫后苑时,她才听见身后之人轻轻叹息,像是对她的妥协。

    “好。”

    前段时日于褚乐微那儿制的香牌已经晒干,既为九公主伴读后,姜棣棠日日都要随谢辞因进学。时有虞明宛不在景阳殿,谢辞因就会央求着姜棣棠宿于景阳殿内以伴之,不过一月时日,已给姜棣棠折腾的够呛。好不容易等到了休沐,姜棣棠忙携着香牌去了东宫,接近谢徵一事必须提前,须赶在太子妃人选尘埃落定之前。

    既至东宫,姜棣棠又在满院寻着谢徵身影,最后还是于演武场内瞧见了正在练箭的人。

    谢徵自箭袋里抽了支箭,弯弓射出,仍是姜棣棠昔日所见之靶,亦得昔日之环数。

    姜棣棠听见谢徵淡淡开口,略带嘲讽之意:“再怎么努力,亦无济于事。努力何足道哉,对吗,折之。”

    姜棣棠上前几步,幺女声娇,她取出自己制作的香牌,对着谢徵晃了晃:“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已千之。努力就会愈来愈好的,殿下。”

    “我不善制香,一点都不会,然我愿以三月之期习之。虽较有他人多用些时间,却亦能造出精美绝伦的香牌。”

    “更巧的是,我欲寻制香之道,而褚夫人即擅此艺;我欲制香,而褚夫人有香粉之备;我需时间以晾干香牌,而太子殿下亦待我至。”

    “我的意思是,我恰巧就有努力的机缘。”

    努力往上游的机缘。

    “然你竭尽所能,仅抵他人之始,会不甘心吗。”谢徵又抽了支箭,瞄准靶心射出,这一次,正中靶心。

    一语成谶。

    “会啊,那又能代表什么。”姜棣棠看着正中红心的那只箭,摇头,“何人能证,他们自起点就是一直往上走,而我的终点就一定止步于他们的起点呢。”

    如果是她的话,她的终点,是将这张靶射穿后,箭还能落在下一张靶的中心上。

    “若要言什么天赋可定下界,那努力诚可突破上限。太子殿下坐拥东宫,享天家殊荣之至,又有演武场之广供殿下习箭,更有陛下与朝臣共商天下大事,殿下的起点,其实已经很高了不是吗。”

    “而殿下致思于文韬武略,努力不懈皆为天下人所共知。上月南岭水灾,筑堤平患,广修专所,开仓放粮,以安民心。复农商之兴,治南岭乏弊,此等策略,是殿下想出来的吧。”

    谢徵突然抬头看向姜棣棠,眸色幽深。

    “殿下知道南岭现下的境况罢,安稳济灾,窥生机,破死局,殿下受万人敬仰。”

    姜棣棠亦回视谢徵,笑声清亮如银铃,“太子殿下,或许您自觉尚存诸多不足,然在棣棠之心,乃至天下人心,殿下已为圣明之储君,机巧忽若神。”

    姜棣棠登上射箭台,自谢徵手边的箭袋中取矢一支,递与谢徵:“殿下何不试之,将这张靶射穿呢。”

    “努力亦为天赋之一,殿下完全可以,越过他们。”

    姜棣棠瞧见,谢徵笑了。

    她知道,她赌对了。

    于是她将那支箭强塞于谢徵之手,又自持所制之香牌,眉眼弯弯,满是少女灵动,又暗含些赌气的意味:“殿下莫非是不愿收我的香牌,而托词努力无足轻重。殿下分明就是嫌棣棠不如褚夫人心灵手巧,嫌这香牌难看,殿下直言便是,何须找这诸多借口。”

    “怎会。”谢徵难得出声一回,语调温柔缱绻,“那劳烦折之替孤挂上,可好?”

    姜棣棠应之,微弯其腰,为谢徵悬香牌于身。

    本欲再为谢徵整衣,然闻其言,指尖微顿。

    他说:“折之之巧,胜于褚乐微;折之之心,胜于许迎灯;折之之质,胜于袁柔歆。”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孤若言,孤有意迎折之入东宫,折之可愿。”

    姜棣棠抬头,撞进一双深邃而柔情似水的眼睛里。

    谢徵看她的眼神有情,或真或假,都无关紧要。

    不愿的,谢徵。

    她怎么可能愿意呢,只是,她别无选择罢了。

    姜棣棠未答谢徵之言,唯转眸望向演武场之周壁,碎光疏影,绿槐高柳咽新蝉。

    熏风初入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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