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棣棠轻轻拍着谢辞因的背,柔声道:“可辞因对动物毛过敏,你救它,会让自己遭罪的。”

    “可我不会死呀。”谢辞因依旧懵懂地看着姜棣棠,振振有词道,“我若是不舒服,有父皇母妃太医宫女还有折之在,你们会想办法救我。然小兔无此依仗,我若不救,它将命悬一线了。”

    “明明我可以救它的,你看,我救了它,我今亦安好,所以为什么救它就有错呢?”

    “折之,我不明白。”

    所以为什么救它就有错呢?

    姜棣棠听懂了谢辞因的意思。

    谢辞因明明就有去救一只残腿之兔的能力,若弗救,则兔必死;然若救之,兔得生而她自己或有伤。

    可谢辞因的伤有众医可疗,而兔无依,辞因救之,使两者皆安,其概远胜于使兔子自生自灭而能存者。

    所以为什么救它有错呢?

    没错的,只是人,往往都更自私而已。

    救兔子无错,救狸奴亦无错,然此举于谢辞因而言或有风险,故虞明宛谴之,冀其多顾己身。

    对着谢辞因清澈的眼神,姜棣棠竟难启此言,哪怕这就是事实。

    她想,谢辞因的善良,应该被保留下来才是。

    “没有错,只是贤妃娘娘希望公主能更在乎自己一点。公主仁心,何过之有?唯公主安康乃贤妃娘娘所系,公主若有不测,贤妃定忧心如焚,所以才会口不择言。”

    姜棣棠握住了谢辞因的手,盛夏之中,其手竟如冰玉:“往后这样可好,公主若想救什么动物,就同臣女说。臣女并无过敏之症,动物能救下,又保了公主安康,这便是一举两得的好事了。”

    谢辞因听了果然喜色重现:“折之,你甚是聪颖!”

    又陪着谢辞因在景阳殿呆了一整天,姜棣棠直至夜深方归长秋宫。

    姜棣棠可是磨了谢辞因许久,承诺明日一早就去景阳殿陪她,这才求得小公主心不甘情不愿地放自己回来。

    返至长秋宫,姜棣棠先差人伺候沐浴,复唤蓝溪燃香熏室,直至最后身卧于榻,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她心是乱的。

    自从听了谢辞因今日的那番言辞,姜棣棠总是会莫名地出神回想起清绝和裴羡宁的遭遇,她在密室里见到的种种,以及她曾经做出过的选择。

    她回应清绝与裴羡安的两句“我并非善人”。

    她反驳清绝的那句“我无意推翻谢徵”。

    她同谢明霁摊牌的那句“我一定要做太子妃”。

    她问谢隽易的那句“他们会好起来吗”,以及她自己心下给出的那句“不会”。

    所以其实她曾经有很多次机会救他们的,只是她自己选择了旁观吗?

    不,不是的。

    她虽言自己并非善人,但她实实在在助了清绝与裴羡安。

    她虽言自己无意推翻谢徵,但她实实在在握住了许多谢徵的把柄。

    她虽言自己一定要做太子妃,但她实实在在并不在意这个虚位,只是命途使然,要她这么做。

    她虽言天下可怜人不会生活美满,但她实实在在给那孩童写了药方,实实在在将自己的荷包放在了张婆婆家中。

    所以她其实有救过他们,只是她不自知,或者说,她自己不愿承认。

    她的身份,她所必须得到的东西要求她,必须要做一个无情人。

    她别无选择,不是吗。

    “蓝溪。”姜棣棠揉着太阳穴,似因思虑过度而头疼,抑或室中闷热,致其呼吸急促,总觉不适。

    外面没有动静,姜棣棠又唤了一声,音量稍增:“蓝溪。”

    “来了姑娘。”蓝溪轻轻推开房门,快步走到榻边,问姜棣棠,“姑娘,怎么了?”

    姜棣棠抚额起身,似因倦态而无力:“替我更衣,我睡不着,想出去走走。”

    “是。”

    蓝溪最省心的一点便是她从来不多过问姜棣棠的决定,主子说什么便是什么,很快就替姜棣棠将衣服换好,然后提着灯笼陪姜棣棠走到长秋宫门口。

    蓝溪微微屈膝,轻声问道:“姑娘,可需要奴婢陪同?”

    “不必。”

    姜棣棠昔日亦喜欢夜里一人偷偷溜出长秋宫,不带任何人,只因那时候宫门落锁,四处寂静无人,她才能出来瞧瞧这座皇城的模样。

    蓝溪恭敬答道:“是,那姑娘自己当心。您若是不舒服,等您回来后奴婢再替您传太医。”

    “好。”

    姜棣棠笑了声。蓝溪向来细心,许是方才便瞧见了自己捂着脑袋的动作,虽未明言,然已默默留心,只等着自己吩咐。

    安危什么的她也并不担心,应灼在暗处守着,即便是有人想害她,恐怕也没那么容易。

    时隔半年,姜棣棠还是一个人回了蓬莱水榭。

    南下石阶乘小舟,拨桨徐行,雾气缭绕朦胧眼。

    夜里的蓬莱水榭向来是最有看头的,岸上蓼花苇叶,湖内翠荇香菱,天中缀着繁星点点,恍若仙境。

    她忆之,水榭深处,顺曲流而下,那条山脉之后,有亭台一座。

    因着建朝时国师有言,宫城之北有山脉横亘,山南有湖,那一片是真龙之气的庇佑之地,若皇城依此山脉而建,必能佑大宛万世帝王之业不衰。

    长秋宫就位于宫城之北,傍依蓬莱水榭而建,据说是因开国皇帝有孝心,欲使真龙之气亦庇其病弱之生母,故此地后为太后之居所。

    蓬莱水榭,得名于它的神秘。此处常年雾气笼绕,冬日水温亦暖,但因着踏水榭需得乘舟,故平日里人迹罕至,成为一方净土,宛若仙界,故赐名蓬莱。

    姜棣棠是幼时好玩行舟至深处,偶见山脉之后有亭台一座,连亘着另一条山脉。

    不过因着有些害怕那块人烟稀少又林木繁茂的禁地,她并未往那边去,只远远地瞧上过那一眼。

    如今,竟也想往那儿去探秘一番。

    行舟靠近,眄四方庭设,当真是如世外桃源。

    也不知是她眼花了还是怎的,竟是隐隐瞧见那亭中侧卧了一人,看着还有些面熟。

    及舟靠岸,姜棣棠甫踏岸一步,便听见亭中那人轻笑:“姜四娘子,好巧。”

    姜棣棠应声抬头,只瞧见一人背影。其发以玉簪半束,左手腕轻触案沿,掌心托着瓷盏把玩,玄衣映衬,更显人肤色冷白。有那么一瞬,姜棣棠还真觉着是否真有谪仙临凡。

    “谢明霁?”

    姜棣棠轻轻唤出声,还在思考这人是如何不行舟就能往这边来的。

    “没大没小。”谢明霁转身回头,正对着姜棣棠屈腿坐着,将手中瓷杯之酒一饮而尽。

    有一滴酒洒落出来,姜棣棠目随其移。酒液自谢明霁颔下滴落,滑过喉结,锁骨,然后落入隐秘之处。

    也是那时,姜棣棠才猛然惊觉谢明霁衣襟并未完全合拢。衣襟微敞,领口半露,透出大片肌肤,配上谢明霁那张宛若天工之颜真是格外潋滟魅惑。

    姜棣棠呼吸为之一窒,耳尖都微微有些发烫。

    偏生这时候谢明霁还用那双含情的明眸紧锁着她,平日听来低沉暗哑的声线此时竟也出奇地勾人,具有蛊惑人心的魅力:“见着我不问安也就罢了,还敢直呼我的名讳。”

    “姜折之,胆子不小啊。”

    姜棣棠用力咬了下唇,疼痛使她稍得清醒,但也未将谢明霁半警告半调侃的话放在心上。

    她抬步就朝人走了过去,随即随意地坐在谢明霁对面的石凳之上,手托香腮,双眸如星,学了几分谢明霁的蛊惑,语调绵长且娇软:“名讳本就是给人唤的,我唤了又如何,莫非殿下还要罚我不成?”

    “是我纵着你,皇室之人的名讳竟也由你这般随意地叫出口。”谢明霁并未抬眼望她,只是轻轻抬手又拿起酒壶替自己斟了一盏,再次一饮而尽后察觉姜棣棠仍旧维持原状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也不知在看什么,遂戏谑道,“怎么,姜四娘子是想喝我这杯中的酒了,还是……”

    “单单喜欢看我啊?”

    姜棣棠平静地收回视线,没再看谢明霁,亦不循其言而答,反而另起话题:“三殿下未曾乘舟,是如何到这儿来的?”

    谢明霁也并未介意姜棣棠不回他话之事,从容答着,偏生出些炫耀的意味:“又不是只有一条路能到这儿来,还有……”

    “这儿本就是我的地方,你说我如何到这儿来?”

    姜棣棠眼睛蓦地瞪圆,似对谢明霁的说辞感到有些难以置信,可这副娇憨之态落于面前人眼中,就变了个意味。

    “既是到我这儿来了,我自然该尽地主之谊。”谢明霁重新取了个瓷杯,按住壶上的气孔,然后斟了杯酒,推向姜棣棠:“尝尝,雪浸白酒。”

    姜棣棠接过,轻抿了一口,察觉到这酒冰凉宜人,酸甜可口,并带有荷叶之清香后,一饮而尽,还不忘诧异地问了谢明霁一句:“殿下就喝这米酒?”

    谢明霁未答她话,又给姜棣棠倒了一杯。

    姜棣棠因着晓得这酒是米酒,也因着上一杯未尽兴,遂又一口咽下。

    不过这次,呛得姜棣棠咳嗽连连。

    “咳,咳咳……”

    烈酒入喉,辣的姜棣棠眼眶都有些酸,直直浸出两行清泪,眼尾泛红,怒视着谢明霁。

    少有沾酒的姜棣棠一杯烈酒下去,面色已酿出些醉红,看着谢明霁的眼神亦算不得清明,宛如一朵生香绝艳的牡丹。

    酒力渐浓,姜棣棠脑袋微昏,到嘴边的斥责之词就这样又收了回去,盯着谢明霁红唇微启,却未说话。

    谢明霁眉宇微动,直觉到姜棣棠可能有些醉意,许是要过片刻才能缓过来。酒是他劝的,这样放姜棣棠一个人坐在石凳上,若是摔了,也是他的错了。

    他遂起身,朝姜棣棠走近,蹲其身侧,手虚虚托着人儿后腰,两人距离离的很近,姜棣棠的下巴都蹭着谢明霁头发。

    本意欲使姜棣棠清醒,可谢明霁最终说出口的话却变了意思,或许仅一瞬之念,欲戏弄佳人。温热的呼吸全都喷在姜棣棠颈间,惹得人轻颤:“想说什么?”

    “讨厌我啊?”

    “原本只是想把欠你的酒还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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