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棣棠望向姜洄的神色变得复杂难明,她耳畔嗡嗡作响,喉咙都有些发紧:“父亲……此言何意?”

    “我命将终,若不言,则心难安。”姜洄轻叹,“可否请殿下暂行回避,我有私言欲与我女独叙。”

    谢明霁颔首,转身而去。

    其所欲知者皆已明,姜洄之后将言,乃姜棣棠之私事,他固无听之必要也。

    姜洄见谢明霁离开牢房后,才缓缓贴近姜棣棠耳畔,声含沧桑:“你并非我姜家之女。”

    “实乃前两浙路转运使,崔珩之之幼女。”

    两浙路转运使,崔珩之?

    姜棣棠微微皱眉,眉眼深深,眸中寒意愈浓。

    她从未听说过此人。

    可姜棣棠知晓,姜洄并无理由以此事骗她,遂敛容,气定神闲地看向姜洄:“所以呢?”

    “所以?”姜洄被她问得愣住。他曾设想姜棣棠会不信,会震惊,会询问她何以成姜家之女,会追及崔珩之现状与何以遗弃之,然独未料其只问一句“所以呢”。

    姜洄愕然注视姜棣棠,对她的冷漠凉薄有些不解,而后有些怀疑地看着她又问了句:“你竟无半分好奇之心?”

    “这取决于父亲想告知我什么。”姜棣棠仍冷然看着姜洄,好似对此并不关心,“无论是父亲,抑或是父亲口中的崔珩之,皆未曾予我丝毫。不对,父亲曾赐我姜家四女之名。”

    “我生父、生母为何人,于我皆无足轻重。我现在所有的,非你们所能赠也,是否?”

    “是,是啊。”姜洄轻轻点了下头,笑声随之而出,然其非喜悦之音,而含悲凉之意,“是啊,你是姜家这一辈里最有出息的,远胜言儿。”

    “你不在乎,是你的事,然我隐瞒此事多年,临危之际尚不言明,我怕他们怨我。”

    “景和五年,大宛洪灾,稼穑尽毁,颗粒无收,民居倾颓,百姓失所,流离于四野。朝中为安民心,曾拨钱粮以赈四方。崔珩之,时任两浙路转运使,肩负拨款调配之重任,可最后两浙路财政竟现亏空,朝廷所拨巨款不翼而飞,致使灾情益甚,防灾之工与修缮之役皆停滞不前。圣上勃然大怒,遂罢黜崔珩之官职,并定其于秋后问斩。其家眷亦被流放至边境,永世不得归京,不得科考。”

    “那时正巧逢你降生,可婴孩脆弱,难承长途之波折,若携你同行,恐中途夭亡。你爹娘怜你,遂将你托付于我。”

    “父亲可是有话还未道尽。”姜棣棠眉头微微上挑,眼中似带有清浅笑意,然未至眸底,“那笔拨款之流向,崔珩之何以将我托付于父亲您,您好像未曾提及。”

    姜洄眉宇紧锁,唇线抿得如刃,他凝视着姜棣棠,目中带着淡淡的落寞和挣扎,终是长叹一声,连连摇头:“你当真想知道?”

    “是我,是我。”姜洄手捶于地,声声作响,似懊悔不已,“那笔拨款,实乃我们私自挪用,你父亲不过是代我们受过。”

    “那时的崔珩之身居下位,对我们的威逼无可奈何,且无确凿证据以弹劾我们,遂只能认下。他所托之事,唯愿我能护他家人周全,要他幼女能于京中安然成长,最好能得个姜家女儿的身份。”

    “因此,我以外室女之身份将你接回了姜家。然我私心作祟,不欲你久居京畿之地,遂于你四岁之时,派人送你至庄中,使你独处十二载。”

    姜洄突然跪直身子,向姜棣棠深深一揖,继而行以大礼:“此皆我之过错,是我对你们不义。我亦遭了我的报应,姜氏一族因我而覆灭,九泉之下,我何以面对姜家列祖列宗啊。”

    “孩子,勿再追问,旁的你无需知晓,你只要晓得是我姜洄害得你便是了。”

    姜棣棠站起身,默然凝视着跪在地上的姜洄。一代相国,权势显赫至钦文帝亦需敬让三分的人,竟对着她这个小辈跪了。

    姜棣棠并未伸手扶他,亦没有退开,就泰然受了这礼,眼神平静如水,一字一句道:“所以另外几个人,地位权力皆在父亲之上,对吗?”

    姜洄微微抬头,未直接回应姜棣棠之问:“勿再追问了,你既已凭己之力至此境地,便该一直走下去。”

    “知之与否,于你而言不是无关紧要吗。”

    “莫要再问,即便你知晓,亦是百害而无一利。”

    “好。”姜棣棠颔首,亦不强逼姜洄,仅以低缓之声与其言,“我只问你两个问题。”

    “棣棠之名,是父亲取的吗。”

    “不是我。”姜洄轻摇头,目中黯淡无光,“是崔珩之。”

    “棣棠花,绝贵上佳,金枝玉叶,以喻富贵荣华。”

    “是我迷了心眼,多年待你不周,你若是要怨我,亦属情理之中。”

    “我不怨你。”姜棣棠一改平日温婉之态,目中露出少见之戾气,然其言仍温和如初,“托父亲之福,我方能行至今天的地步。若当年父亲留我于京中,恐今日我亦与您相同,该是阶下死囚。”

    姜洄释然一笑,不复多言怨与不怨之事。他瞧出来了,他这个女儿,虽非血亲,却为姜家小辈中最为聪慧灵动者,若姜家老爷子还在,必当对其大加赞赏。只是可惜,姜棣棠非其亲生之女,“你还要问何?”

    姜棣棠悠悠开口:“甄鹿芩,父亲可认识?”

    “你如何得知这人?”姜洄双目骤圆,难以置信地盯着姜棣棠,手都微微有些颤,“她是你母亲,何人告知你这名讳的?”

    “宫中之人,不对……”

    姜洄喃喃自语,列出一众人名,其中不乏顾晴臻与虞明宛之名讳。

    所以她当真为甄鹿芩之女,顾晴臻与虞明宛亦识甄鹿芩?

    姜棣棠得了自己想要的答案,遂不再多言:“别猜了,是一故人相告。”

    姜棣棠理了理衣袍,转身朝外走去,却突然被姜洄抓住了衣摆。

    “你何以识太后。”

    “托父亲之福啊。”姜棣棠以姜洄先前之言答之,将自己的衣摆一点一点自姜洄手中抽出,未曾稍停,疾步至牢门之外,“父亲将死之人,知道这些,有何意义。”

    姜棣棠踱步至谢明霁身旁,看着谢明霁重新锁好牢房门,于二人将去之际,复轻声开口:“父亲应庆幸,我当年未殒命于赴京郊庄所之途中。”

    “不然,您恐怕只能于九泉之下,再寻吾言此事了。”

    看着姜洄变得莫名而茫然的神色,姜棣棠忽而哂笑,在火光映照之下显得愈发瘆人而狠厉,非昔日之纯善:“想知道原因吗。”

    “九泉之下,去问你的夫人吧。”

    —

    八月中旬,太后已然回京。

    太后归来,于姜棣棠而言算不得什么大事,只是与此一同到的,还有圣上赐婚姜棣棠的圣旨。

    太子妃。

    太后倒是甚为欢喜,她原先想着,姜棣棠能否阻止袁柔歆为太子妃尚且存疑,更没料到姜棣棠竟能令谢徵求得钦文帝赐婚。

    是以近日,太后常常拉着姜棣棠叙话,赠其首饰衣裳,并屡邀其共膳。

    可姜棣棠心却凉了半截。

    自那日与谢明霁自死牢归,姜棣棠已决意站在谢明霁之侧,助其推翻太子之位。

    谢明霁比谢徵更有能坐这储君之位的实力,她帮与不帮,谢明霁皆能覆了太子。只是她若是帮了谢明霁,未来或有与太后相抗之底气;若她不帮,反同谢徵亲近,那谢徵倒台之日,亦是她的死期。

    故而她本是想着,谢明霁何时能成功夺嫡。他若能尽快夺嫡上位,太后一时半会儿也不会再要自己送死,却不料一纸圣旨来的突然,要她做太子妃。

    袁柔歆所盼的三月之期变成了她的三月之期。

    然此亦非难事,三月之内,要谢明霁搜集证据笼络人心,推翻太子亦非无望。只是这些天来太后所赐之膳食都被下了毒。

    近日,姜棣棠自感脉象纷乱,经数日细察,方知此乃慢性之毒,需连日服用方能奏效。未来毒发之日,她暂且未知;毒发之状,亦难预料,但若无解药,必将痛不欲生。

    姜棣棠瞧出了这毒,太后亦当明晓以其医术必能觉察。然太后仍日日迫使她服之,应是料到姜棣棠之力尚不足以研制解药,亦无药材可供其尝试。

    姜棣棠只能在每天回了自己院子后以银针暂抑毒素蔓延,使之留于浅表,然欲明此毒之本质及解法,恐怕要费上一些功夫。

    她亦不确定自己有没有这个本事,只怪她机缘未至,医术未精。

    还有三月,太后便开始筹谋着欲完全掌控她,也不知是该说太后心急,还是防患于未然了。

    姜棣棠心里有些乱,不知为何,竟携了棋罐棋盘,令应灼设法带她潜出长秋宫,鬼使神差地又来到了蓬莱水榭后的亭台。

    她是想来碰碰运气,看看谢明霁是否在此。

    可是不巧,亭台里无人。

    于是姜棣棠独坐,取棋子自弈,摆布之间,竟成死局。

    恰似她如今之境遇。

    姜棣棠以手掩面,指尖微凉,稍减面颊烫意。她索性往后仰了仰身子,喃喃出声:“死局啊。”

    她要拉谁去解这死局呢。

    “解得开的。”

    有人悄然而至,静立于其身后,轻轻抚住了她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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