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生白好像回到了过去。

    午后的阳光燥热,小小的团子从梦中惊醒,惊恐的眼眸缀着的泪水要掉不掉,即使熟悉的气息包裹着他,恐惧感依旧弥留在身体内,浸入骨髓。

    小团子掀开了盖着肚肚的小被子,露出了如莲藕般白嫩的胳膊和赤裸的小脚丫。他揉了揉眼睛,抬腿踩在了精致柔软的地毯上,小脑袋东张西望,视线下意识地寻找家人。

    艰难地踮起脚尖,他费力打开了那扇高大的房门,进入了寂静的走廊。

    阳光被彩色玻璃窗切割成无数静谧的光束,铺洒在深棕色的地板上,空气弥漫着香甜柔软的味道,浓郁的麦香融在奶油的乳香,交织着焦糖的甜味和水果的清新——是路生白最喜欢草莓焦糖饼干。

    小鹿般的小团子委屈巴巴地嘟囔一声,哒哒哒下了楼。

    一个小小的身影端正地坐在沙发上,背脊挺直,手中正捧着一本古老羊皮书,专注地翻阅着。

    书页翻动的沙沙声为躁动炎热的午后带来一缕宁静。

    是姐姐。

    金色的阳光洒在路止息的脸上,路生白没有打扰,坐到了姐姐的身旁。

    沙发陷了下去。

    他身体前倾、伸长脖子凑了过去,像只好奇的小猫般,想知道路止息在看什么。

    【怪物,与“正常”事物有着显著差异、无法用常理解释、令人恐惧不安的诡异存在。这些存在通常拥有污染侵蚀、扭曲认知、思维失序、不可名状等特性。】

    噫,路止息竟然在看这么可怕的东西。

    这世上真的有怪物吗?

    小团子视线继续往下,想看看羊皮书中怪物长什么样。

    在这段耸人听闻的文字下面,只有一片漆黑。

    好像是被人故意涂黑一般。

    小团子不信邪再凑前去。

    盯久了,那些黑线仿佛有了意识,蠕动着、扭曲着、有生命活了过来般,一股被窥视的毛骨悚然感油然而生,带着深不可测的寒意。

    路生白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往后仰。

    路止息被这动静打扰,停下阅读,微微偏头,视线在小团子仍然有些发白的脸蛋停顿了一下:“阿白,怎么了?”

    平常这时候小团子还在呼呼大睡,怎么醒了。

    提到这件事,小团子的嘴撅得能挂起一个小油壶,“姐姐,我跟你说,我做噩梦了。”

    路止息合上书:“什么噩梦?”

    小团子小脸微皱,好似在努力回响梦境中的场景,越说越恐惧,整个人都瑟瑟发抖:“我梦到了……好奇怪的东西。它脑袋全烂了,散发着腐臭的味道,没有鼻子耳朵,舌头又长又恶心,脓液在流,分不清发红的血肉和发臭的烂肉,这层皮还能从前到后缓缓拉开,就像拉链一样,边缘都是染脓的锯齿,里面是,里面是……”

    他一时想不起来,更加焦急了。

    “好了阿白。”路止息见小团子脸色不对,打断了他的话,安慰道:“不要怕,那只是梦。”

    “姐姐你说,”小团子眼眸含泪,之前做的噩梦就像阴影般,在心底挥之不去,“这世上,真的有怪物吗?”

    路止息微微停顿,“没有。”

    “阿白,这世上,没有怪物。”

    “真的吗?”小团子吹了个鼻涕泡,清澈鹿眼望着路止息,声音翁翁的,“可窝还是很怕怕,姐姐,怪物到底是什么啊。”

    路止息静静地注视着他,薄唇微启:“因何生忧,因何生怖。阿白,怪物是——”

    “我可爱的小阿白醒了!”厨房门口传来了爸爸温柔而亲切的声音,将路止息的话语淹没了下去,伴随而来,是饼干新鲜出炉时的浓郁奶香味。

    “爸爸!”小团子蹦了起来,小脚丫踩在冰凉的地板上,哒哒哒跑向了修长优雅的身影。

    青年弯腰一把将小团子抱起举高高,柔和的语气中带着一丝丝无奈和无尽的宠溺:“阿白又不乖了,怎么不穿鞋呢?地上冻,会感冒的。”

    “哈哈。”路生白脸上被亲得痒痒的,发出了大笑声。

    下一刻,小团子突然僵硬住了,寒意从脚底升起。

    他被高高举在了空中,那舔他脸的——又是什么?

    微缩的瞳孔缓缓往下移去。

    是一根长长的舌头。

    嘀答嘀答。

    上面淌满了发黄的脓液,如同粘腻的唾液缓缓往下滴落,满地都是。

    他迟滞地抬起头,看向爸爸的脑袋。

    姐姐,他好像,知道那个怪物腐肉裂开后,里面是什么了。

    “啊——”

    路生白尖叫一声,猛地惊醒。

    他神色惊恐,双眼瞪大,大口大口喘着气,冷汗湿透了他的衣衫,惊恐并未随着梦境而消散,反而如影随形,在身体的每一寸回荡。

    “怎么了?”低沉的的声音从头顶响起。

    熟悉安心的声音如同冬日一缕温暖的阳光,瞬间让路生白稍稍安定,终于找回了一丝真实的感觉。

    他眼中的惊恐依旧未曾褪去。他勉强抬起头,望向抱着自己的宁清风,声音颤抖地诉说着自己的恐惧:“宁猪猪,我跟你说,我做噩……”

    话音未落,他瞳孔便骤然一缩,脸上的血色褪去,所有的声音都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梗住,硬生生卡在了喉咙中。

    在宁猪猪的身后,漆黑恐怖的东西正在阴影中缓缓蠕动扭曲。

    冰冷、恐惧,伴随着不寒而栗、避无可避的窥视感。

    它在看他。

    它在看着他。

    如同被深渊中的恐怖存在锁定,他浑身僵硬,血液凝滞,一动都不敢动。

    过了许久,他好似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无法掩饰的恐惧,“宁猪猪……你身后……怪物……快……跑……”

    即使豁出性命,他也要发出这声警告,向宁猪猪传达危险的信号,让她赶紧逃。

    所幸,宁猪猪收到了。

    她微微沉默,眼眸微微抬起,如深渊般漆黑的瞳孔静静地注视着他。

    这一刻,路生白竟然产生了那双眼眸和扭曲怪物相似的荒诞感。

    墨发女人薄唇微启,冷冽的声音如同冰针刺入,又如一记重锤,将他轰得一片空白,他听见——

    “怪物,就是我。”

    每一个字,路生白都能听懂,但是组合起来,就好像是艰涩的天书,无法阅读,无法理解。

    宁猪猪在说什么啊。

    她是人啊,不是怪物。

    在狭小的地下室,她给他带来过极致的痛苦,他的指尖划过她微凉的肌肤,他听过她沉重而缓慢的心跳声。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宁猪猪是人,不是怪物。

    温暖的氛围骤然一变,瞬间被笼罩在恐怖阴冷的气息中。

    但这一刻的宁猪猪,好似在她承认自己是怪物后,瞬间扭曲变形,散发着无法言喻的诡异和冰冷,她的身影在阴影中拉长,面容模糊不清——好像,真的是怪物一般。

    “宁猪猪……你怎么了?”

    就在这时,他微微一怔,想起了很早以前曾经看过的一句话——

    【怪物,与“正常”事物有着显著差异、无法用常理解释、令人恐惧不安的诡异存在。这些存在通常拥有污染侵蚀、扭曲认知、思维失序、不可名状等特性。】

    污染侵蚀、扭曲认知。

    怪物,扭曲了宁猪猪的认知,让她以为自己就是怪物。

    它想要寄生宁猪猪。

    为什么?

    无尽的恐慌涌上了心头。

    路生白颤抖着手打开手环,点开了一切的源头——《乌托邦之书》。

    是因为他吗?

    因为他做了错误的选择,将大怪物带来了人间,所以才将宁猪猪变成不人不鬼的模样。

    他手指不稳地打字:“明明是我呼唤的大怪物,为什么最终受害的会是宁猪猪?”

    即使大怪物有怨恨,也应该冲他这个罪魁祸首来。

    「因为你是它的电子蝴蝶,而她是它在这一边的庄周。」系统答道。

    路生白眉头微皱,牛头不对马嘴,没有任何有用的信息。

    他勉强定了定心神,继续问道:“大怪物会回去吗?”

    「亲爱的玩家,沉浸式体验是可以中止的~只要玩家能接受现实。」

    “什么意思?”

    什么叫做现实……

    路生白突然一顿,身体冰凉。

    四合审判最著名的可怕之处,便是它不会中止,会一直层层加级,直到被处刑者死亡。

    宁猪猪现在躲过了四合审判,是因为大怪物降临了人间,但要是它离开了呢?宁猪猪是不是立马就会被处死?

    他敢赌吗?

    不。

    他不敢。

    无解。

    路生白攥紧拳头。

    深夜。

    假装睡着了的路生白悄悄起来了。

    确定宁猪猪她们都睡着以后,他放轻脚步,小心翼翼地走向了那个扭曲的触手怪物。

    “大怪物。”他轻声唤道,眼眸暗含一丝不易察觉的哀伤。

    在小蘑菇的时候,大怪物在他眼中,温柔可靠,还有点小可爱。

    但在降临现实后,一切都发生了可怕的变化。

    它还是游戏中的大怪物吗?被强行拉入现实后,它是不是愤怒了?憎恨了?

    它可不可以……放过宁猪猪?

    大怪物在想什么呢?

    有太多的问题无从解答。

    但他想试试。

    人类能听到怪物的心声吗?

    路生白不知道。

    但总归要试试。

    他清澈的眼眸中倒映出由扭曲变幻的黑线所交织凝聚而成的怪物。

    这一瞬间,尖锐嘶鸣的呓语如同万千针尖,刺入脑海,不停拉扯他的神经——

    路生白双手痛苦地捂住脑袋,又是这样。

    大怪物到底想说什么。

    小——蘑——菇——啊。

    可怕的、无法解析的呓语在他耳边盘旋,无法感知,无法摆脱。

    我听不清。

    你再说一遍。

    小——蘑——菇——啊。

    我听不清!

    路生白紧闭双眼,努力地想要从那些刺耳尖锐的呓语中分辨出大怪物的话语,但他最终还是失败了。

    突然,大脑一空,扭曲的呓语消失了。

    路生白缓缓睁开眼眸,看清楚眼前的场景后,身体一下子被定住了。

    血色的月光下,扭曲的触手末端轻轻蠕动着,在布满灰尘的货台上,一笔一划,歪歪扭扭地写下了两个字:

    冒、险。

    冒险,是曾经在漫天的菌丝下,小蘑菇向不可名状的怪物发出的,最诚挚浪漫的邀请。

    为此,大怪物从深渊的彼端中,疯狂而至——

    奔赴这一场,盛大而美好的邀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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