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嬷嬷的期望落了空。

    老国公把小孙儿抱在怀里,问起名字,竟是没有,为什么没有?沈巍只道是,夫妻两个特为等着他这个做祖父的回来取。

    这无可厚非,那怎样连个小名也没有?沈巍道,小名原是叫要眇取的,可要眇产子后身子太过虚弱,一天里大半的时间都是昏昏欲睡,便想着等她好些了再取,谁知......

    老国公听到这里又红了眼圈,低头看了看怀里睁着大眼睛一眨不眨望着他的小孙儿,哽咽着道,就叫沈晏罢,既望这个苦命的孩子一生晴朗无霾,平静安乐,也倾注了自己未能完成的河清海晏的抱负。

    他此次回京,新伤叠旧伤,身体大不如前,因不知自己还能陪孙儿多久,索性将字也一并给取了,沈晏,沈清济。

    自此以后,老国公便把沈晏抱回了自己的院子,亲自抚养,沈晏不似寻常的孩子,既不哭也不笑,只溜溜着眼睛四处瞧,他一点不觉怪异,还连连夸赞这孩子生来就沉静如水,聪敏机灵,这么小小的一团儿就晓得眼观四路,耳听八方,喜欢的不得了。

    几个月后,沈晏会朝他笑了,直把祖父的一颗心都给笑化了。

    周岁的时候,沈晏已能摇摇晃晃的走路,抓周礼上,他旁的什么看也不看,径直走到角落,一手拎小木弓,一手拿小木箭,更把祖父乐开了花。

    至于沈巍,因着父亲在家,他纵然不情愿,却也不敢对儿子不闻不问,倒是日日都去看望,亏得老国公拿沈晏当个宝贝疙瘩似的,几乎没有撒手的时候,反倒成全了他,正好名正言顺不去亲近,只远远的坐着,照例不痛不痒的关怀几句,偶尔瞧上一眼,却总能对上沈晏那乌浓的带着探究的眼睛,心里便是咯噔咯噔的跳。

    他对这个孩子实在喜爱不起来,真不如没有的好。

    沈晏过完周岁不久,沈巍便娶了永康县主,老国公虽不大高兴,可儿子已出了丧期,也不能拦着他不让续弦。

    等到第二年,沈晏两周岁生辰时,沈曜出生了,老国公瞧见沈巍那难得一见的高兴劲儿,心里有了隐忧,又过了几个月,老国公旧伤再次复发,身体每况愈下,渐渐不行了。

    他心里惦记着沈晏,思来想去,只得进宫面圣,求先帝下了明旨要沈晏日后袭爵,此求合情合理,先帝自然应允,为叫老臣放心,又将刚刚出生的小公主指给了沈晏......

    老国公去后,不到半年,永康县主便以各种各样的理由将府中原有的仆役散了个干净,另换了一批新人。

    蒋嬷嬷身为先夫人的陪嫁嬷嬷,自然是最早被盯上的,她为着小公子,时刻小心翼翼,忍辱负重,别的不敢奢求,只求能留在府中看顾一二,可到底还是被泼上脏水,驱逐出府。

    她原要豁出性命大闹一场的,却被沈晏拦住了,沈晏伸出小手帮她擦了擦眼泪,声音稚嫩,语调却很平静的道:“闹也无用,嬷嬷你走罢,我会活下来的。”

    蒋嬷嬷怔了怔,早已哭的通红的眼睛里又涌泉似的流下泪来,紧紧抱着他,几乎泣不成声道:“你才三岁,这么点大的孩子,可怎么活!”

    沈晏轻轻眨了眨眼睛,仍是稚嫩而又平静的道:“祖父说过的,天无绝人之路。”

    蒋嬷嬷走了,这往后的事,她原本是不知道的,也是事有凑巧,府里新去的一个烧饭的刘婆子,是她的远房表亲,蒋嬷嬷有一次在国公府后门处徘徊时,恰好见到那刘婆子出来,她一见是认识的,立刻悄悄的跟了上去,走到僻静处时,拦住了人,先叙了几句话,便寻机打听小公子的情形。

    刘婆子知道她曾在楚府做事,后来随楚家小娘子到了卫国公府,再后来就被赶出去了,见她都已沦落到这步田地,却仍念念不忘旧主,有感其忠义之心,便告诉了她。

    沈晏被关在了老国公的那个院子里,因为沈巍不愿看到他,仅仅自己不去看还不行,另要防着他跑出来,没头没脑的撞到眼跟前,所以干脆把人给关起来了,倒也没有完全做绝,尚且拨了几个仆役去照顾他的衣食,虽说出不了院门,好在还能吃饱穿暖。

    这是刚开始,后来,蒋嬷嬷每到刘婆子出门的日子都会过来打听,渐渐的,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仆役们都是新入府的,本就对沈晏这个大公子没有感情,眼看着沈巍当真对他不闻不问,府中诸事又皆由永康县主做主,县主虽没说过什么,可亲爹都是如此,继母还会心慈?

    大家察言观色,私底下一揣摩,对这位被打入冷宫的大公子就敷衍了起来,先将衣物这一项克扣了,饮食之上也是由好变坏,甚至隔三差五断了顿。

    小孩子一天一个样,新做的衣裳过上一段时间就小了,没有新衣,就只能穿着短短的旧衣,数九寒天,手腕脚腕全露在外面,冻的通红的。

    好在沈晏聪明,在衣柜里翻出了祖父的衣裳,浑身上下一裹,勉强着也能对付。

    没有衣物尚可以如此勉强对付,没了吃的就只能生生的饿着。

    有一次仆役一连两三天没有送饭来,沈晏实在饿的狠了,夜里在墙边架了椅子,踩着上去,偷偷翻出了院去,摸进厨房,寻出剩饭剩菜来,双手捧着抓着胡乱的吃,吃饱了之后,便准备就此逃出国公府,不料,刚走出厨房,却被值夜的府兵发现,抓了回去。

    沈巍和永康县主听说之后,一个叫加派人手看牢了沈晏,免得跑出去丢他的脸,一个叫厨房将每日的剩饭剩菜全部倒掉,一块馒头渣,一片菜叶子也不许剩。

    府中众人见事情闹大了,原还忐忑不安,以为要受责骂,不成想,会得这样一个处置结果,如此情形,心中更是有了数,愈发的肆无忌惮起来。

    但也不敢真把沈晏给饿死了,因为虽是照着主子的心意行事,可主子到底没有发过话,再怎样不受宠,也还是大公子,要在他们手底下丢了命,可不是闹着玩的。

    然而说是这样说,本来就疏忽,难免更疏忽,沈晏后来因着饿,又想方设法翻了出去,厨房里剩饭剩菜是没有的了,为了活下去,他没有犹豫,有什么吃什么......

    一个起夜的仆役听到动静,走了过来,推门一看,只见一个衣着褴褛的雪白孩子抱着尾活鱼在撕咬啃食,满脸满身都是血,登时吓得惨叫一声,惊动了全府的人。

    沈巍听到仆役来报,大惊失色,认定这个孩子也发了疯,心中又恨又怕,先有一个发了疯的夫人,再来一个发了疯的儿子,若传了出去,自己颜面何存?真是冤孽,冤孽!

    永康县主先是柔声细语的安慰他,接着运用雷霆手段,恩威并施的封了府中众人的口。

    然而转头,这事就在京中流传开了,不止这件事,就连楚要眇的事情也跟着传了出去,当然不是原汁原味,该删的删,该添的添,怎样疯癫怎样传,甚至将楚要眇当初失足跌倒,也都改成了她自己发疯撞墙......

    不用猜,会做这事的,除了永康县主,再没别人,目的自然是为了让她的儿子将来能够顺利袭爵,毕竟圣上无论再怎样想要顾及老国公,也不能让一个京城上下都知道的疯子去袭爵。

    此次过后,那些仆役不敢再过分断了沈晏的餐,剩饭馊饭的总给他一碗,生怕他闹出更大的事来。

    沈晏也不再出去,直到九岁那年,七岁的沈曜找上门来了,要看看这个传说中的小疯子是个什么样子,看了不算,还要连打带骂,骂是他自己骂,打却是由他带来的几个随从动手。

    沈晏抱着头躺在地下,随那些人拳打脚踢,并不还手,却在他们将要离开之时,猛的冲上前去,抱住沈曜狠狠摔到地上,扭打撕咬起来。

    等众人好不容易将他两个分开来时,只见沈曜已是鼻青脸肿,胳膊上更是血淋淋的,几乎被咬下一块肉来,简直惨不忍睹。

    不仅不忍睹,还不忍听,满院子都是沈曜扯着嗓子鬼哭狼嚎的惨叫声。

    永康县主闻讯,着急忙慌的赶过来,见到儿子伤成这样,心里恨的要杀人,当时却是顾不上,众目睽睽也不好动手,只管带了儿子走。

    沈巍沉下脸,令人取家法来。

    一鞭子抽过去,沈晏背上便是皮开肉绽,他咬住牙一声不吭,睁着眼睛冷冷的瞪着这个所谓的父亲。

    沈巍不知怎的,对着这九岁的孩子,心里竟有些发怵,手中的鞭子再抽不下去,声色俱厉的问他为何对弟弟下如此狠手?

    沈晏仍旧冷冷的看着他,一声不吭。

    沈巍大怒,命人把他扔进后院的那口枯井中,什么时候肯认错求饶了,什么时候再把他拉出来,不信他不开口!

    三天后,就在沈巍几乎要忘了这个事的时候,沈晏忽然出现在他的面前,衣衫褴褛,瘦骨嶙峋,双手双脚皆是血肉模糊。

    沈巍吓了一跳,皱眉道:“你又做了什么?”

    “我要从军,明日。”这是沈晏跟他说的第一句话,因久不开口,声音有些喑哑,混着孩子的稚嫩,和莫名的森冷,怪异极了。

    沈巍愣了一愣,回过神时,沈晏已转身走了。

    他这才想起先前把人扔进井中的事,于是唤了仆役过来,询问沈晏是否认了错,仆役说没有。

    那谁把他从井中拉了上来?仆役问了一圈,都说没有,不知道此事。

    沈巍沉吟片刻,走到后院的那口枯井边,往下瞧了瞧,只见井壁上到处都是一条条长短不一的血迹子,不由得心中一惊,沈晏竟是抠着井壁上剥落的小小缝隙,自己爬上来的,不知道爬了多少次,掉落了多少次......

    宁可如此血淋淋的一遍一遍往上爬,也不肯开口认个错,不是疯了是什么?

    这些年来,沈巍总怕他疯,却又盼着他疯。

    之所以怕,是因为第一位夫人已经是个疯子,若是长子也是个疯子,传出去实在难听,可若是不疯,那不说明自己这些年都错了么?所以又隐隐的盼望着,然而真要疯了,到底也是不好......

    如此令人左右为难,倒不如干脆死了的干净,一了百了。

    他方才说什么,从军,明日?看来他是知道自己明日要领兵去西北边疆的事了。

    战场之上,刀剑无眼,死生有命。

    他既要去,那就带了去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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