杳月扭过头来,正好吹来一阵夜风,雨丝打在她的眼皮上,她只来得及看清夜色下随风舞动的花白胡子。

    “爹!”

    见了来人,周三老爷威风不在,当即连嗓音都颤抖了起来,立马跪了下去,“孩子给爹请安。”

    其余所有人都跟着跪下。

    周老太爷这排场委实大得很,活脱脱的一个土皇帝。

    “老三,我听说你嚷嚷着要分家?”

    周三老爷刚起来,一听这话吓得腿一哆嗦,又跪了下去,“岂敢岂敢!不过是下人传错了话,哪里就到了分家的地步了。”

    沉木拐杖在地板上狠狠一敲,宛如一记警钟,听的在场所有人都身心一颤。

    “你最好是!”

    杳月也被人扶起来,悄悄挪到周大奶奶身后,耸眉耷眼作乖顺状。

    “还有你,”周老太爷目光落在四奶奶身上,“你房中日子不好过,这都是大家看在眼里的。你有什么想法,来找我,或是直接找你大嫂姑且也算合情合理,没得找老三干什么?!简直昏了头了!”

    四奶奶哭的更凶了,“可不是老太爷说准了吗,就是昏了头了!如今我是丈夫儿子都没了,就留下我孤儿寡母的,宝儿还这么小,正是用钱的地方。原想着大嫂家里各个都争气,孩子们也大了,这才拉下老脸来求大嫂可怜。老太爷,您不能甩开我们四房不管呐!”

    老太爷叹了口气,这屋里的所有人只怕都晓得三房四房的真实目的就是趁大房势弱,夺了他们的铺面。可四奶奶说得也不完全是假话,更何况四房接连死了两个男丁,的确日子煎熬了些……

    “四嫂日子艰苦,我们帮衬着点是应该的。“蕴屏怒气冲冲开口,”可上来就问我们要铺子,是否想过我家的日子?我嫂嫂刚嫁过来就……就给家里添丁进口,那两间铺子我娘已经许给她了! “

    此话一出,众人皆惊。尤其是杜杳月,一双眼睛瞪得像铜铃,她看看周蕴屏又看看自己的肚子:不是,她怎么不知道自己肚子里多了个小玩意儿?!

    但手上倒是很默契地作护小腹状。

    添丁进口,这是喜事。娶媳妇为的不就是这一刻,周老太爷挑眉,“哦?这样的喜事,怎么没听你们提起过?”

    周大奶奶强撑着开口,“不过是月份不大,上次大夫说像,但月份太小,也不是全然把握……没跟大家说罢了。”

    众人的目光顷刻间落在了主人公杜杳月的身上。杳月恨不得将什么敢胡说的周蕴屏给撕个粉碎,但现在众目睽睽之下,她已然没了退路——

    “蕴文要是没这本事,我怎么肯放他离开我身边呢!

    极简单的一句话,杳月说得那叫一个忍辱负重,咬牙切齿。

    周老太爷不置可否,心里已有了决断。

    他垂眸望着浑身颤抖的三儿子,见他漆黑的发茬了已经有了星点灰白,叹气,“这次虽是误会,但也是你们办错了事。顺娘,我让老三给你道个歉,这事,以后再不许提了。”

    虽是询问语气,但老太爷根本没有给人辩驳的余地,实际连个反问都吝啬。

    顺娘即是周大奶奶的闺名,周大奶奶晓得他的意思,身边的女儿蕴屏却仍有些不服气,“可是……”

    话音一出就被自己的母亲打断,“本就没什么事,只是我最近身子不好,这帮孩子们心疼我,关心则乱,没有分寸惊扰了老太爷清修,还请老太爷不要怪罪孩子们。”

    老太爷这才像是刚看到这两个气鼓鼓的丫头,丢下一句“是该好好管教管教。”便一脸疲乏模样,挥手把所有人都赶了出来。他最擅长的就是这通乱拳,哪房都挨了一巴掌,哪房都没占到便宜。但足够消停一阵子了。

    所有人出来时脸上都讪讪的,很不痛快。

    周大奶奶不能见风,蕴屏自己抱了厚毯子给母亲围上,下人们想上来帮忙,她谁都不让靠近,帮母亲塞毯子的时候,不自觉地又抽噎起来,却不肯叫母亲发现,只是颤抖着擦泪。

    周大奶奶看着女儿这样,不觉也是心头酸涩,想想半月前大房还风头无两,而如今却狼狈至此,也是难得落下泪来。

    此情此景杳月看在眼中,同样感到十分难过,也是在这瞬间,头一次有种同她们站一边的感觉。

    经过这一遭折腾,等将周大奶奶送回房里已是深夜。闹了这一通,虽是深夜但杳月仍旧精神。周蕴屏的心情仍不好,同母亲两个人在内室絮絮叨叨不知在说些什么。杳月正想走,却被青梅拦住。

    青梅红着眼眶,“劳烦少奶奶等等,大奶奶说有事要同您说呢。”

    杳月只好坐下。屋子内还保留着方才的慌乱,没有掌灯,窗也没关,杳月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窗外靛蓝色的世界愣神。不知何时雨势小了不少,此时只是滴滴答答地偶尔落下一滴。

    夜风吹来水气,清冽的感觉令她欢喜又落寞。

    孤零零的。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不属于自己的屋子里,四周寂静,只有西洋钟咯哒咯哒的走钟声。方才在祠堂舌战群雄的激昂感已经消磨殆尽,她的脊背颓然倒下。

    杳月心里忽然升起一个念头——

    或许这个凄迷冷清的雨夜将是她人生的具象化体现。

    百无聊赖着,蕴屏肿着一双核桃眼出来了,罕见地跟她客客气气道,“嫂嫂,今日谢谢你了。”

    杳月微笑,摇了摇头。兀自走进内室。

    “母亲。”杳月乖顺地在她身旁坐下。

    周大奶奶一脸倦容,单刀直入道,“刚才屏儿已经跟我解释了,我也说过她了。一个没出嫁的小姑子张嘴就编排嫂子有孕,实在不应该。”

    杳月倒是无所谓,“当时情况紧急……”

    “那也不能这么说啊,”周大奶奶望着杳月,看着她略带婴儿肥的脸颊,懵懂的眼瞳在月色下闪闪发光,不禁叹了口气,“你这孩子,还什么都不明白呢。”

    周大奶奶沉默许久,罢了,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似的,郑重道,“杳月,你是个好孩子。我们周家能有你这个媳妇是我们的福气。但是蕴文……”

    她想起自己收到的内部消息,不觉眉头皱纹更深了几分,“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了。刺杀徐将军的人就是蕴文。”

    尽管杳月早已猜到或许真正的抓捕对象是周蕴文,可此刻也不能表现出来,只好装傻,“蕴文?他不是跑回德国了吗?”

    周大奶奶摇了摇头,苦笑着,“我倒真希望他在德国。但如今大帅已经确定是他,现在还没动周家都是看在从前跟随大帅的情谊罢了。杳月,我晓得你早就不肯跟蕴文过了。看在咱们母女一场的份上,我再求你一件事,劳烦你去趟奉天把蕴文找到。事成之后,自有我帮你当说客,不光助你同蕴文和离,若是周家侥幸脱罪,我便收你为义女,一定风风光光地再帮你寻一门好亲事。”

    周大奶奶说着说着又流泪了,“我家这个老三虽然有主意但最是心软的一个,见到道旁病猫伤狗都要带回家医治。说他杀了人,我自己都不信。”

    “可事到如今已是木已成舟,我也不能看着周家百余人受他连累。所以我请你找到他,起码让他晓得家里的情况。其余的……”

    周大奶奶泪如雨下,哽咽了半天,“……都是他自己的命了……”

    杳月仍旧愣愣的——等等,她没理解错的话,是她可以恢复自由身了?这个消息太过珍贵,也太出人意料。

    自回了周家后,杳月不是没有想过这些。甚至在私下,连盈凤趁只有主仆二人在房中时,悄悄问起过她如今究竟怎么想的,“少奶奶,不过要是想走,现在的确是个好时候。咱们给家里夫人去封信,说不定就成了。”

    彼时杳月正坐在书桌前学写“天地玄黄”,闻言回答地倒快,“咱们自然是要走的,不过不是现在。”

    盈凤好奇,“少奶奶是心里有打算了?”

    恰恰是心里最没打算,杳月嘟囔了一句,顾左右而言他,“你出的也是坏主意,竟然想找我娘帮忙。还不如找我爹,我娘她变了,她现在对我一点也不好。哼,我说什么她都不会帮我了。”

    她咬着笔头不知又想到什么,忽然又补了一句,“再说了,我凭什么非得依靠他们才能如愿呢?难不成靠我自己,就干不成事了吗?”

    平心而论,杳月自然是想离开周家的,和周蕴文有关的一切都能勾起她痛苦的回忆,惹她厌烦。可她总觉得不是现在。

    如今大房风雨飘摇,她没有趁人之危的习惯。

    殊不知机会来的如此轻易,她昏昏欲睡,齿轮转动,机会却已狂抛媚眼。

    那大概黎明破晓之前的几分钟内,只见周家年轻的媳妇轻轻掩上婆母的门,脚步轻快地从屋里退了出来。街上有隐隐打更声传来,彻夜未眠的恍惚感然而让年轻的女子有些飘飘然。

    她独自走在空无一人的深宅大院里,渐渐的,廊下的鸟雀开始啼鸣,早起的仆人们错愕地冲她点头行礼。

    天色一点点明亮起来,原本昏沉的一切开始显露自己原本鲜明的颜色。有遥遥的叫卖声从墙外传来,空气里是油条下锅后的香气。

    杳月走回院子时,映入眼帘的就是那株格格不入的芭蕉。

    倾斜的天光落在它蓬勃的叶片上,杳月一下背靠在院墙上,不由自主想起方才在周大奶奶屋中,她那声小声却坚定的“好”。

    新的一天开始了。

    *

    奉天。东三省博物馆后院内的一处柴火堆。

    一只野狗慢慢挪了过来,鼻子不住地嗅闻着。忽然草垛里掷出一颗石子,精准的砸在狗脑袋上。

    狗子哀嚎一声,夹着尾巴溜了,不再探寻究竟是哪里冒出的血腥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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