杳月趴在桌子上给父母写信,虽然名义上她还从未跟父亲坦白过,但经过之前某次母亲的回信中“偶然放错“了一封父亲的回信后,杳月也明白了他默认的态度。

    于是写信愈发频繁,内容更是写的肆无忌惮。

    而且自从熟练掌握写信技能之后,杳月的业务很多,毕竟现在她在小春和盈凤眼里,那已经是半个大学究了。杳月得先给爹娘写,再帮盈凤写,然后还不能忘了蕴屏,是不是还得帮小春捎带着给九爷写几张字条。

    卫六最近已经教不了杳月了。

    不过杳月没在信里跟蕴屏说这些,又不是蕴屏故意给她介绍个不爱学习的老师的,毕竟那时候她也不知道杳月的目标竟然不是拜托睁眼瞎,而是要上大学。

    更何况,杳月也不打算再麻烦蕴屏了。毕竟她已经在奉天站住了脚,请教问题不过都是人情债,甭管认不认识,逮着一个就问呗。

    当然,这世上也不全是好人,不过杳月对自己的定位很精准,毕竟自己是求人的,有时候受受白眼,被挤兑两句,都尽数忍下。

    唯一庆幸的,是卫六最近跟奉大的一个男学生打的火热,总是不跟杳月在一起,每到要走时才慢悠悠地回来。幸好,不然万一被朋友看到自己灰溜溜地挨训,任杳月拥有一颗再强大的心脏还是觉得脸上发烧,臊得慌。

    毕竟,奉大的学生们都挺傲的。毕竟大学生不是人人能当的,要学习好,还要家世好,各个在哪都是人中龙凤,前途一片光明。

    结果冷不丁哪天冒出来一个总穿着过时旧衣,编着乡下发髻的小女生,追在屁股后问些没水准的问题,任谁都没好脾气。

    但杳月也没别的什么办法不是?她老爹那些故交都是酸腐秀才,早过时了。杳月无法,只能调整自己的心态,把别人的话当成耳旁风。

    她一心备考,殊不知自己早已在一众奉大学子里传开了,只可惜名声不太好,他们直接称呼她为“土包子”。

    杳月倒是一直自我感觉良好,有次拐弯处一出来就听到两个女人在说她,杳月直接没往自己身上联想,还暗自庆幸今天挺幸运,遇到两个热情给她讲题的好人。

    却不想,大学里最不缺的就是觉得自己受命于天、要清除异己的“热血少年”。

    这天杳月仍跟往常一样来奉大温书,卫六也仍跟往常一样坐了没一会儿就溜走了。

    忽然,有个人扣扣她的桌面,“同学,这里有人吗?”

    杳月抬起头来,才发现身边已围了一群男生。她摇摇头,那帮男生便坐了下来。

    “小姐,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可是我们奉大的风云人物啊。”

    为首的那个见她不说话,伸手就盖在她眼前的书上,“听说你想考圣安女中啊。不过你不知道吗?想进圣安是要有条件的,你之前在哪所学校上学啊?”

    杳月有些懵懵的,尽管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来上前搭话,但仍乖乖答弟弟,“我之前没在哪所学校读过……我……”

    话音未落,人群中当即就有人笑了,故作姿态地长叹了一声,“诶呀,真是世风日下啊,我看现在大学也是名声不再了,随便什么阿猫阿狗都想进来了。”

    “你什么意思?”杳月更纳闷了,她没惹他们啊?

    “诶诶诶咱俩说话呢,”为首的那个男孩坏笑着在她眼前打响指,“小妹妹,你天天折腾这个,追着那个,问些根本就不上档次的问题。我们还以为你是故意找事呢,原来是真不懂啊?”

    他冲其他男孩们做了个极具侮辱性质的挑眉,继续道,“可是小妹妹,你一个一天书都没读过的人想找人玩过家家,出门右拐找个初小生不就行了吗?别在这上演什么水滴石穿了,你长得也挺漂亮的,怎么就爱丢人现眼呢?”

    最后几个字他声音微微拔高,杳月清晰地听到周遭同学们的轻笑声,嘀嘀咕咕地对着她指指点点。

    “天啊,她可真敢想啊,圣安可是名校,参加预科考试也需要同等中学文凭或者私塾老师的手帖引荐的……她什么都不懂,这不就是胡闹嘛?”

    “就是啊,我看她就是个疯子,想一出是一出,一天学没上不就是个文盲吗?竟然敢考圣安……”

    “这你们就不懂了吧?她们乡下人就这样,见识短浅没经历过事,根本不懂这其中门道。放心吧,圣安怎么可能自降身价让这种人考上!”

    “我早就跟校方建议了别什么人都放进来,瞧瞧,现在什么文盲都想读大学了!”

    “就是就是!真是蠢的惹人发笑,亏我还不好意思拒绝给她讲了讲,真是浪费时间!”

    “笨啊你,跟她这种人说话岂不是自降身价?”

    ……

    无数闲言碎语在这一刻宛如狂风骤雨般一股脑儿地向杳月袭来。

    不知怎的,杳月只感觉自己似乎在一瞬间被夹在了钢索之上。四周漆黑一片,只有无数双白色的眼睛和殷红的嘴不停地一张一合着,对她指指点点。

    “小妹妹……啊不,小文盲,别怪我们说话难听,谁叫你根本就跟我们不是一个层级的,拜托你,啊不,我们求求你,别总来打扰我们了行吗?我知道你很羡慕,大不了以后让家里帮忙说个文化人的亲事,自己就别上赶着了行吗?”

    那男生捡起她面前的书,冲四周挥舞,“大家都来看看啊,拿着本不知道哪来的破笔记,成天做出一副努力的样子给谁看啊?小姐,要不你去影院竞聘吧,我看比考学的可能性高多啦!”

    四周又响起一阵大笑来。

    杳月愣愣地站在原地,只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往头顶涌去,愣了一会儿她才想起来去抢那笔记。

    心里有个声音一直在逼自己:不许哭!千万不许哭!哭了他们就如愿了!

    不许哭!

    杳月木着脸去抢,可那男生却显然不想放过她,直接爬到书桌上站起来,把那本笔记抓在手里扑簌簌地挥舞着,像是挥动着一面旗。

    “给我!还给我!那是我的!”她费力地伸手去够,可那男孩却动作十分灵活,跳下桌子,在离她几步远外,斗猴子一般地戏耍她。

    “嘿嘿,你来拿啊,我没说不……啊!!!”

    那男孩上一秒还一脸兴奋,反而话音未落,忽然后背挨了一脚,当即被踹出几米远,摔了个狗吃屎。

    “哪来的混蛋敢偷……邹教授!”那男生揉着屁股要骂,然而一见来人当即吓得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你们都在这干什么?还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聚众喧哗,拿人取乐,你们的老师就是这么教你们的吗?”

    杳月现在慌躁不安到了极点,只想赶紧把落到地上的笔记给捡回来。她要走,她现在就要走。

    可有人先一步把地上散了架的笔记本捡了起来,周蕴文将笔记捏在自己手里卷成柱状,另一只手揽过杳月,抚慰似地摸索着她的肩头。

    他望着眼前堂皇的女孩,柔声道,“笨蛋,不是一直挺会骂人的吗?难道是学傻了?”

    杳月抬起头来望着他,六神无主地“啊?”了一声。呆呆的,像只受惊的兔子。

    周蕴文看在眼里心痛万分:真不敢想若是他不是惯性走到这里碰碰运气,只留杳她一个人面对这种情况得多么无助。

    读书读到这份上的人多少都有些傲气,也有傲气的资本。杳月这种外来户偶然闯入肯定会受些白眼,但周蕴文也没想到这帮学生竟然会恶劣到拿人取乐的地步。

    真是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想到这里,脸上挂着的为了安抚杳月的笑都多了几分狠气。他弓起腰附耳对杳月说,“别怕,你越怕他们就越看不起你。”

    “去,跟他们说你不是土包子也不是文盲,你是天才。”

    “什么?”杳月错愕地看着他。

    她的五感还都木着,丝毫没有察觉周蕴文那只因她的鼻尖擦过脸颊而瞬间泛红的左耳。

    周蕴文吞了口口水,不着痕迹地紧了紧手上搂她的力道,“怎么了?你不是天才吗?杳月,越是没人相信你,你越得相信你自己。你去告诉他们,你就是天才,只是现在还不是春天。”

    杳月的泪落了下来。她太脆弱了,脆弱到周蕴文的话她都做不到,脆弱到他口中任何一声天才都会刺激到她伤痕累累的内心。

    杳月一把推开他,捂脸跑了出去。

    她太自不量力了。

    她完了。

    *

    杳月捂着脸从楼梯上冲了下去。周蕴文冷冷扫视了一圈站着的学生们,“如今国家腹背受敌,经费吃紧也要注重国民教育,没想到竟教育出你们这种挥刀向内的纨绔们。好好好,真是前途一片光明啊!”

    周蕴文冷脸将她的包裹收拾好,当即要追出门去,末了仍替杳月生气,复又折回来。

    一根愤怒的手指头狠狠指了指他们,“都给我等着!我一个一个给你们教授打电话!”

    随即立马追了出去。

    一男一女一前一后地出了校园,丝毫没有察觉到楼梯处站着两个带着学生帽的男人。其中一个对另一个说,

    “赶紧去给杨团汇报,说是情况有变,中间来个教授横插一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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