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间,杳月脸上的惊讶溢于言表。

    眼前的人成熟了许多,无论是打扮还是举止,都透出从前不曾有的阅历。可杳月还是一眼就认出她来。

    这是小春。

    同她相聚又分离的,同她宛如长于同一株蒲公英上的两根绒毛般的小春。

    然而恍若心头遭到一阵电击般,杳月强忍着已在眼眶中打转的泪水,努力冷淡道,“太太,你是?”

    方才电光石火间,她忽然想起杜荆就在旁边。如果此刻与小春相认,必定会引起杜荆的怀疑。

    于是只好强忍着心痛,扯出一丝笑来,“请问太太您是哪位?”

    于此同时背对着杜荆,她用祈求的目光望着小春,微不可闻地摇了摇头。

    小春愣了一秒,似乎没有看懂杳月的目光。她的心中倏尔腾起一股难以压抑的怒火,她冷笑了一声道,“呵,还真是我看错了。这位小姐一看就是高门大户的,身上这件大衣只怕就能抵普通人家半年的收入了。小姐放心,我们这种人,攀不上您的。可不是认错了。”

    小春不再跟她说话了,挥手对小厮做了个送客的手势,抛下一句“马上要开场了,赶紧清场。不许任何人来后台献花了”后就走了。

    “小姐,要不我去......”

    杜荆感受到杳月的失落,随即上前安慰,却被杳月拦住,“算了,戏要开始了。”

    杳月坐在漆黑的剧院里哭了整整一场戏,不知为何,那些情绪记忆在见到小春的那一刻宛如烟花般爆炸喷涌。

    而也正是遇到了小春,让杳月骤然又想起了盈凤。然而无论或好或坏,她和小春都在往前走着。只有盈凤,高高的坟塚被一点点风化,最后变成一个小小的节点。

    杳月为自己还活着感到抱歉,可又觉得这股歉意里也带着一种高高在上的虚伪。她竟然还可以感到抱歉,然而盈凤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不说盈凤,甚至在终于相见的小春面前,她都不敢相认。实在是太差劲了。

    戏剧终了,杳月肿着眼睛,恍惚回了家。方才从教室里走出来时的轻松自在已经荡然无存。

    周蕴文还没回家,屋子里空荡荡的。她一个人站在房间里,从未有一刻这么迫切地想要看到周蕴文。她需要他拥抱她,她需要知道他也很需要她。

    然而周蕴文迟迟没有回来。杳月在沙发上等得睡着了。

    *

    深夜。

    在楼下时,周蕴文有习惯性地抬起头来看家里的窗户。

    二楼黑洞洞的一扇,借着月光可以隐隐约约看到窗口窗帘上小巧秀气的鸢尾花样。

    看样子杳月多半已经睡下,周蕴文一直紧着的心松了下来,他上了楼去还是没着急上楼去。——最近心里乱的很,他不想让杳月看到自己这幅样子。

    他晓得杳月有多大的能耐,只是一眼的功夫,就可能让他多年辛苦累积的心墙溃堤。

    身上还残留着方才饭局之后的油烟味。

    亦或者,也可称之为“烟火气”。

    那是一种踏实柔软的味道,与饭局上被谷恒通推过来的余小姐相得益彰。

    余小姐是谷恒通的侄女,而谷恒通明面上说是为他二人牵线搭桥。可周蕴文明白,这是谷恒通递来的橄榄枝。

    他接过,就是上了贼船,但会最快速地获得谷恒通的信任。

    周蕴文许久没有睡一个好觉了,自从知道了廖仞的阴谋后,他只要一闭上眼就会想到弟弟惨死的情形。

    他有些等不及了。

    可饭局上,周蕴文止不住地想,如果这味道是在杳月身上闻到的就好了。而也是彼时彼刻,周蕴文才终于知晓,自己原来就是这样的人啊,明知道不可能,可还是会想。一如明知爱不到,可还是要爱。

    钥匙转动锁眼,果然开门后屋里一片静悄悄的。然而一开灯,同杳月四目相对时,周蕴文结结实实地被吓了一大跳。

    他是以为杳月已经在楼上睡下了,这才肆无忌惮地开灯的。

    “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去睡?”

    他咳嗽了一声,试图掩饰脸色的不自然。

    今晚的杳月看起来也有些......仓惶?

    她等到现在,自虐似的在沙发上傻坐到现在,不就是为了等他吗?然而在见到他之后,杳月还来不及松一口气,反而愈发局促起来。

    气氛有些尴尬,杳月站起来,她刚才想过很多话的,可真见到他时却把所有该说的要说的都忘了。

    周蕴文曾说过的,她们会永远在一起。是他先说的。

    可不知为何,在这个寂静的夜里,一个念头忽然闯入杳月的脑海。她心想:周蕴文好像要放弃她了。

    不过是短短半天的时间,怎么变得这样快呢?

    可当这一切真的发生时,周蕴文就这样站在她面前时,杳月只是道,“我......我这就去睡了。”

    窝囊又憋屈。

    她在心里已经把自己骂了个狗血淋头,却没想到转身上楼,经过周蕴文的身边时手腕被拉住。

    “杳月,不要走。”

    她听到他的声音低沉,像是迷途的鸽子,进退两难,不知何处才是归途。她的心狠狠一颤,紧接着又听到周蕴文道,“我今晚喝了酒,陪我说说话。”

    杳月晓得他酒品是很好的,真醉了时话反而会变少,可她还是站起来去厨房为他冲了一杯蜂蜜水来。

    从厨房出来时,正看到周蕴文脱了外套只穿着衬衫背心弓着背在沙发上朝前坐着,他看起来很疲惫,闭着眼用两根手指捏着自己的鼻梁。

    杳月将杯子放在他面前,犹豫片刻还是在他身旁坐下,轻轻伸出手来。指尖触及他的额上时,周蕴文下意识伸手一捉,意识到是杳月的手时反而更添恍然。

    “你......”

    杳月率先开口,她本想问他去干了什么,但话到嘴边又觉得这样不好,遂改口道,“......今天还顺利吗?”

    周蕴文迟迟没说话。

    杳月觉得深夜里的房子空荡冰冷得厉害,可不知为何,就在刚刚,在周蕴文没有回来的刚刚,她确定自己是愤怒的,她在生周蕴文的气。而此刻,她望着眼前活生生的周蕴文,心里忽然又觉得他好可怜。

    一时间,任何的诘问都无法脱口而出,杳月道,“干嘛?不是让我陪你说话?有你这样说话的吗?”

    周蕴文笑了,他改成仰躺在沙发上,这样反而看着比杳月要矮一些了,“今天我上司把我叫过去,就是为了将他的侄女介绍给我认识,为了促成一段......好姻缘。”

    杳月一惊。她的嘴张了又合,斟酌半天后才道,“这样啊......不过你长官有这样的心思也很正常,毕竟......你是个值得托付的人。”

    “我本来就不是什么值得托付的人。”周蕴文缓慢闭上眼睛,语气里带着某种自我肯定。

    “所以我拒绝了,但我同余小姐,不是这个原因。”

    “为什么?”

    杳月很想装出一副浑不在意的样子,但她办不到。

    周蕴文摇摇头,苦笑了一下,“感觉不对。”

    太荒唐了,杳月下意识皱着眉头去看他,仿佛他说了一句很滑稽的话,“什么叫感觉不对?你怎么感觉感觉?”

    “眼神。”

    几乎是同一时间,周蕴文睁开眼睛来,杳月不设防,一下便深深望进他古井一般的双眸了。

    他用目光告诉她。

    ——我用眼神感觉。

    心长久地漏了一拍,一种奇怪的感觉在心头升腾而起。

    仿佛夏始春余的傍晚,微风过境,花瓣在青翠的枝头轻颤。

    而且她知道,在这漆黑的午夜,周蕴文必定也是一样的心情。

    *

    周蕴文始终不愿承认,在与余小姐相处的短短一顿饭的时间里有很多个瞬间。

    而在这些瞬间中,他总是会想要杳月。

    她就这样见缝插针地、死皮赖脸地、仰着一张懵懂纯然的笑脸,用一种无所谓的姿态充斥着他任何空闲时光,哪怕一秒,然而却足以逼得他无处躲藏。

    他知道婚姻是内部长官们一种常用的控制下属的手段,一段详实的婚姻足以换得大多数长官的信任,可以帮助他成为一把更为趁手的刀,也知道一切不过是权宜之计,这些所谓的高官们有时则像是上好发条的闹钟,而他只需学着大多数的样子将自己伪装成白天的模样,他们就会乖乖敲响铃声,丝毫不会深究婚姻之下的感情究竟是深厚还是浅薄。

    他以为自己已经做好准备了,毕竟他急需获得谷恒通的信任从而展开自己的计划,毕竟他不讨厌余小姐甚至接触下来他发现跟余小姐的相处,比跟杳月在一起时轻松太多。

    他和杳月之间有太多太多浸了血的回忆了。

    可就在回去的晚上,他和余小姐并肩走过长长的,他知道是时候了,他想要牵起余小姐的手,可就在那一刻,他忽然想到杳月来,忽然想到她曾趴在他的身上问她有没有爱过他?

    周蕴文原本以为忘记自己当时滂沱的心跳便可装作一切无事发生,然而现实总是在他的生活即将迈出下一步时给他来上一记重创,让他晕头转向,让他头昏脑涨,恍然惊觉原来自己从始至终都不过是停在原点,画地为牢。

    *

    “啪嗒”一声,是杜杳月伸手拉下了电灯的电闸。

    她轻轻地把头靠在周蕴文的肩上,小声地说了句什么。

    周蕴文没听清,稍稍把头侧了过去,就听到她重复了一遍。

    她说,周蕴文,抱抱我吧。

    在漆黑的客厅里,她们依偎在一起。

    缠绵而隐秘。短暂又亘古无法消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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