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儿女聪颖务实,不同于表姐的凌厉手段,娘亲天生得一副商业头脑,在买卖方面颇有心得。

    商业能流通货物,便宜百姓,乃商人谋利之法,也有助于国家经济繁荣。娘亲栽桑养蚕、缫丝织绸,善用利滚利为家里积累了大量钱财。

    身为女子,时代在给她关上一扇门的同时,她却自己开辟出了一片天。

    可笑所谓的“士农工商”、“重农抑商”原是秦国改革家商鞅提出来的,国强而民弱,强国弱民的法子,商鞅推行严刑峻法、论功行赏,淡薄百姓的道德意识,且灭绝文化,谈及诗书者杀无赦。诚然,他主持变法,奖励耕战,使秦“食足兵强”,奠定秦统一六国的基础,但他的改革太急太猛,必定失败的结局是能洞见预测出来的。

    如今并不与当时一般,今开朝之初,太祖颁布了一系列“恤商”的法令。因而纵然是梦中那些怪诞守旧之人口中最低贱的商贾也能科考和入仕,何况皇亲国戚、官员、读书人、地主、农民等都加入到经商的行列。就连爹爹后来也写诗道:“吾商则何罪,君子耻为邻。”来为商人叫屈。

    凤表姐和娘亲一样,作为大族人家的姑娘,自幼就学习记账算息这些当家主母的管家之术。经营、记账、算息、书写往来契约等无所不通。

    然而凤表姐急于求成,也不懂得解决后顾之忧,她着眼于当下,护短,自然不会给自己留退路。表姐待贾府的老太太、太太是一副面孔,面对下人们又是一副面孔,除了她的陪嫁侍女平姐姐同她处的日子久,她待平姐姐也好。可风里言风里语的听起来,剩下的丫鬟婆子哪一个暗地里不说她怕她的。

    鱼与熊掌,不可兼得。

    现今家里的生计一半得靠娘亲来操持,一开始,娘亲托兄弟在纱縠行老街上租了一栋宅子,经营布帛织物的生意。听闻那里的蚕桑质量好,便转运过来织成精美的荷包、丝绢和小孩子穿的防风肚兜,这样一来,就赚了不少银子。爹爹兼任皇商,实际管理却在娘亲,后来民间的缀锦楼、云裳坊等也都是娘亲一手操办。

    娘亲温雅贤淑,对待我和哥哥更是慈爱,府中上下没有一个不念着她的好。

    她可怜穷苦的百姓,从地主豪绅那儿赚得的利息,暗中全置办成了几家药坊,又雇民间医女专为穷苦人家治病,不收取一分钱,百姓以杏林春满赞美这些医女,耳濡目染下,我也读了大量医书,了解了许多医药知识。

    娘亲懂得还有很多,唯独没读过多少书,更无论诗文,这是她一生的遗憾。

    尽管后来爹爹亲自教娘亲书法,四处收集字帖书画供她选择,她独爱东晋卫夫人的簪花小楷,然而临摹数年后,字也仅秀美清丽,终究比不得那些从小研弄笔墨的才子才女。所以娘亲无比支持我读书习字,又将她登峰造极的绣活教授给我。

    但是在爹爹教娘亲读书这一件事上,也引得一些人的侧目而视。就如前年一位姓司马的老爷得知后,在和爹爹谈政事时,不经意说了几句闲话。

    后来那恪老爷回去,犹嫌不够,又写了一封信寄给爹爹,谁知被娘亲先拿到了。那信娘亲没给我看过,但是我瞄见其中有一句是:“今人或教女子以作歌诗,执俗乐,殊非所宜也。”

    柔弱是生存的根本,因此老子力戒逞强好胜,刚强者必死。

    我没明白是什么意思,可还记得娘亲看了那封信时的情形。她的面色十分平静,看不出丝毫的喜怒哀乐,可我知道,这是她生气时的样子。

    可想而知,娘亲心里不由大怒,待要怎样,又不好怎样,回思了一回,她送我回屋里,回身就把门闭了。

    我贴着墙只听娘亲冷笑了几声,她将信递给爹爹看,我还记得她说的那些话,言语都略带了些哭腔,可依旧忍着,丝毫没有说恪老爷的半点不好。

    娘总是爱给人留面子。

    她的声音似凝了一层霜,冷笑道:“我知道,女子不该吟诗弄墨,所以吟诵风月诗的女诗人更是罪加一等。她们写诗写的再多,纵是把砚台都磨破了,也不会被人认可。反而应该老老实实的做刺绣,把绣花针绣折了,才算是作为女子的功劳。”说着,就哭了起来。

    “阿柳……”爹爹不知怎么安慰,便把那信撕了个粉碎,无奈地递与丫头们说:“烧了吧。”

    其实女子通文识字,而能明大义,知礼义,这就是贤德了,若是有才,那就再好不过了。可我们这样的人家,在世俗评判上,原不应该博这些虚名,留名史册。

    若是读了书,识了字,也断不可喜看那曲本小说,挑动邪心,甚至舞文弄法,倒做出些不可为人外道的丑祸。这样的话,反不如不识字,究竟是书误了人,人也把书误了,所以不如守拙安分,一时闲了,倒是于深有益的书看几章是正经。

    不幸的是,既然读了那么些书,知道的太多,因而思考的太多,才会有不能为周围人所理解的苦恼,也无能为力去改变什么。

    我常常在想,人活一世该要求什么呢?若只是一位懂得绣花的姑娘,或是一个打鱼晒网的渔夫,何必有那么多痛苦呢?只因读了一些书,有了一些思考,才让人意乱神迷。

    娘亲希望我有德有才,女子才华横溢,还能自视若无,而非恃才傲物,不止女子,无论男女都应该有这般的正德。

    爹爹却恐这些闺阁琐事消磨了我的精力,娘亲不顾爹爹的反对,把她的毕生所学全部教给我。烹茶、簪花、刺绣、绘画,我举手投足间倒真有了几分大家闺秀的模样。

    我未曾料想,在多年之后深居卧雪山时,刺绣是我唯一消磨时间的方式。

    那时,我会想起现在。

    悔吗?不悔。

    风光显赫,不可一世的薛家,我常感到我所处的时代应是落寞下世时的光景,可事实却是正处鼎盛时期。

    不同于其他三家的衰败颓势,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并不适宜用到新晋之秀的薛家,远近所有的豪门贵族纷至沓来为我庆生。

    可我不喜欢。

    我不爱花儿粉儿,钟爱极简素朴,屋内除了简单几样装饰,就再没有其他的了,娘亲多次笑称是个怪丫头。

    不过天性不爱罢了,又何必用理由去掩饰。

    娘亲给我绾了个螺髻,又给我薄施脂粉,淡扫蛾眉,身着一袭莲青罗裳,素雅至极,可是也不得不戴着必要的御赐之物,来彰显皇恩浩荡。

    我的发间簪着御赐的琉璃珠翠,珠翠的模样是栩栩如生的花树,中间雕琢成中空,上面用极轻极薄的银片打出花朵和花苞,在花心上镶着艳丽的宝石,右腕上戴着宫中出来的红玛瑙的数珠儿,颈上还挂了串珠宝晶莹、黄金灿烂的璎珞。

    珠串被袖子掩住,璎珞藏在衣裳里面,明明都不会让人看见,却还要多此一举。

    我只抱怨这个金锁沉重,戴着沉甸甸还无趣,何况这璎珞是自家打的,我原不需要戴。

    娘亲告诉我那是我的护身符,是一个什么和尚送来的,我也记不大清,也不留心这些人带的东西,总之也不重要。

    还说,那和尚送来的,是一句“不离不弃,芳龄永继”的吉利话,他让嵌在金器上。

    只是这何时是吉利话?

    我初次听到时,还以为是若有人离弃了我,我便不能芳龄永继。

    可娘亲告诉我,那和尚又说了,莫要离弃了这把金锁,方可保我一生顺遂。

    我纵是弃了它,又能如何呢?

    我只厌恶历来风月小说,恨凡尘俗世中那些富贵之家,绿窗风月、绣阁烟霞,被淫物纨绔与那些流□□子玷辱。

    那些轻薄浪子,皆以‘好色不淫’为饰,又以‘情而不淫’作案,故而当我每每听街头的说书先生说书,听他们讲述故事中的男女主因小物定私情,为爱私奔,抛弃家族,我都感到愤怒,更可恨他们最后还摆出一副受人迫害的凄惨样子!

    出身富贵已然不易,他们却毫不满足晨风夕月,花街柳巷的风雅生活,转而去追寻柴米油盐、粗茶淡饭,一种在此之前未曾经历过的“寒冬噎酸荠,雪夜围破毡”的生活。

    倘若真的到了那时,到了众叛亲离之际,他们会怀念过去吗?会感到后悔吗?

    为何不知元微之的痛苦无奈,怎会不懂“贫贱夫妻百事哀”的喟叹感伤,人生最大的遗憾是只能共苦。

    可叹苦到尽处,与他同心的糟糠妻却无缘同甘,昔日明明只是戏言身后之事,如今为何偏偏都成真!

    我不信命,若把一切归于宿命,那所做的这一切到底有何意义?我痛恨它的无常,可我知世间种种无可奈何之处,又有什么办法能排解我的忧愁呢?

    娘亲很信命,现居在贾家荣国府的亲姨娘也在虔心拜佛,大概是因为百年前的战争,家中保有了复刻的藏品《推背图》。

    可巧哥哥又生于寅年寅时,他出生时紫气东来,翻遍古籍上那都写着是吉兆,那日天上隐约有飞龙盘旋,才得了“蟠”这个字,取的是龙蟠虎踞之意,汉高祖刘邦自称是“赤帝子”,也是这个意思。由此纵然是爹爹,也不得不相信命运既定。

    可是这又能说明什么呢?且不说命运虚无缥缈、难以捉摸,纵然世间真有命运之说,我只愿人人皆称心如意。

    我多希望,我的福源诚心能让世上所有人的亲人朋友都能平安健康长寿,即使相隔千里也能共赏明月。

    若是我能帮衬着些他人,让他人过得更好些,这也算我的功德了,我只担心人前失于应酬,至于遭人闲话、落了口舌,这些我全不在意,尖刺就让她尖刺去,实在看不过,各自走开。毕竟我这个人,原是个闲人,便是个街坊邻居,也要帮着些。

    提到爹爹,他是真正的君子,只有娘亲一位妻子,家中没有妾室,连近侍的通房丫鬟都不曾有。不比其他府中的老爷明明已经破格走鸿运娶了高门贵女,却还要纳几房姬妾彰显门面,说得好听点是开枝散叶,可是天底下怎么会有女人愿意去和别的女人共侍一夫?

    那般没仁没义的,都以竹自比,显得多么高风亮节,对于妻妾,却是死了一个,又讨一个,出了一个,又纳一个,只道别人也是一般见识,还成天装出一副夫妻琴瑟和鸣的模样,又是多么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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