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蟠看着莺儿旁边的公子,见人长得极像贾府的那个宝玉,不觉惊异,然而话未说完,才发觉竟是他亲妹子,不禁惊讶道:“妹妹怎么打扮成这副样子!”

    “我……”宝钗低着头,眼底里闪着晦暗不明的光,她很快想了个理由,刚要开口,抬头突然发现她那表哥意味深长地看看她。

    那种目光,纵她冰雪聪明,一时也不能明白,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王霈尘听了,似笑非笑道:“原来是薛表弟的妹妹。”宝钗听闻他的话,不知为何,心中莫名感到有些气恼,心想他不是一早就知道嘛。

    跟薛蟠一块来的晏弦思瞅着宝钗笑了笑,他是被薛蟠拉上马的。宝钗见了他的笑,正欲扬起的笑容忽然淡了,忙撇过头,转而跟莺儿说话。

    王霈尘看着晏弦思,眸间闪着诧异,声音带了一丝严肃,他向薛蟠笑道:“你怎么把他带出来了?他才多大,晏老爷怎么允许你带他的?”

    “他一个人也无聊,没人陪他玩,晏老爷顾不着他,就让他跟着我了。”薛蟠没有思索,脱口而出,语气稍微透着无奈。

    王霈尘了然,低头看着晏弦思的手,眉眼间带着些深沉,旋即微笑道:“纵然是同胞的亲兄弟,虽然相貌长得一模一样,他们的手掌纹理和手指长短也是不同的,性格也大不相同……我素日只当这是真理,可知竟是我自误了。”

    莺儿露出吃惊的表情。

    薛蟠没听懂他的意思,晏弦思默默站在那里,似是没听见他的话一般。

    宝钗疑惑地看着王霈尘,他俯下身子凑到她耳边道:“过会儿给你解释。”

    王霈尘向众人笑道:“晏小兄弟的眉眼才真真和贾府的宝玉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他顺势揽住薛宝钗,又故作疑惑地看她,微笑道:“这样相比起来,表妹和宝玉倒一点也不像。”

    自然是表妹比他好看得多。

    宝钗点头轻笑道:“表哥又在开玩笑了。”一面说,一面不动声色地推他的手。

    莺儿在一旁笑,薛蟠忙点头称是,又对晏弦思介绍道:“他就是我常跟你说的,远近闻名的才子,小名叫霈尘,况你们是同乡,祖籍俱在抚州临川,晏小兄弟可认识他?”

    金鞭美少年,去跃金骢马。

    牵系玉楼人,绣被春寒夜。

    晏弦思生的面目清秀,配着轻裘宝带,美服华冠,只是身量不足,年龄尚小,就像是在偷穿大人衣服的小孩子,他此时面上带着玩世不恭的笑,竟显得极为成熟,隐约流露着一副纨绔子弟的模样。

    他看看王霈尘,挑剔地上下打量了一番衣着,又自顾自摇摇头,对他什么话也没说,又看看旁边的宝钗,眼神亮了亮,转而张口就对薛蟠调侃道:“薛大哥,原来她就是你妹妹,长得真怪俊的。”一面说,一面向薛蟠笑着伸伸舌头。

    王霈尘闻此言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秉持着救人救到底的原则忙把宝钗护在身后,那薛蟠是个直性子,一听这话立马急了,气势汹汹地欲跟晏弦思打一架,可一想到他不过五六岁,便无奈地叹了口气。

    不过是童言无忌。

    宝钗抚弄着裙摆,一副含羞带怯的模样,晏弦思反不好意思起来,连忙打恭作揖赔不是,正欲开口说些安慰的话,只听宝钗轻轻笑了,她的声音犹如清脆的冰铃在风中叩响。

    “你倒比先越发出挑了,倒像我的儿子。”她歪着头,眨了眨眼睛。

    晏弦思涨红了脸,愕然道:“宝姐姐,你满嘴里说的都是什么?”他看形势不对,也顾不着什么,一溜烟就去了。

    薛蟠听说,不免呆住了,连忙笑道:“妹妹这话从哪里说起来的,倒叫他连立足之地都没了。妹妹从来不是这样多心说歪话的人。”

    宝钗不答,薛蟠一面说,一面望了望跑远了的晏弦思,眼里闪过一丝惊异,命人跟着随他去了。薛蟠又岔开话题,忙问道:“表哥怎么会跟我妹妹在一块?”

    王霈尘正欲解释,忽然觉自己的衣袖被人拉住,他低眉一看,正好与宝钗对了视线。

    见宝钗皱着眉,悄悄向他摇了摇头,她的表情十分平静,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王霈尘对于宝钗落水的事只字未提,而是编造了一段子虚乌有的故事去说明情况。

    既然由他来编故事,薛宝钗只得听着,可听着听着就觉得不对劲。只听故事中的她行为嚣张跋扈,任性妄为,都是被爹娘宠溺惯了,私穿男装,不拘礼法,又冲撞了他。

    听王霈尘侃侃而谈,宝钗微微吃惊,真是好一番添油加醋,偏薛蟠信了这一番鬼话,然而他一头雾水,才反应过来,忙说道我这个妹妹,最是罕言寡语、藏愚守拙,怎么可能如何如何,怎么会就像表哥说的那样。

    王霈尘置之一笑,未曾辩解,又说宝钗其实是个口齿伶俐、天真烂漫的姑娘,沉默稳重都是装出来的假象。

    薛宝钗回头看了他一眼,心道这词看似是个好词,然而口齿伶俐,是暗示她嘴巴利害,天真烂漫,是在说她不懂礼数。

    “表哥这话说的不对,哪里是口齿伶俐的人,那些所谓口齿伶俐的,大多又尖酸,又刻薄,多半得理不饶人,最可恶的,若我妹妹也沾了这种坏习气,我早就不理她了。”薛蟠忙摆手道。

    宝钗自小同表哥相处时间并未长久,堪堪一日之雅,后来他就同舅舅四处游历,自己又同爹娘回了金陵,好几年未曾相见。

    她用眼神质问王霈尘,她还没有跟他说过多少话吧,然而王霈尘气定神闲,面上心里压根不心虚。

    宝钗不禁有些懊恼,未曾想他竟和娘亲一般,没朝她这里看一眼,薛蟠天生心思单纯,又是真性情,自然并未听出弦外之音,还乐呵呵地同这位表哥道谢。

    方才那溜走的爱打趣人的晏弦思也是个罕见的痴人,纵使人辜负他千倍万倍,也从不心生怨恨,信人不疑人。若是他在,自然也听不出话外之意。

    在场的,只有他们二人心知肚明。

    薛家兄妹与王霈尘等人告别,众人纷纷散了,宝钗跟薛蟠一块,沿着碎石小径,穿过□□园子,赴未完的宴会。

    庭院经常差人打扫,洁净得没有一丝青苔,花草树木成行成垄,都是王雪柳亲手栽种的。可若要栽种花草,并不是一件易事,培养和修枝很重要,花易凋零,而杂草却容易蔓延生长。

    小径两侧生长着不同于这个时令的绿牡丹,其中还有几株珍贵的如雪般白的白牡丹花,此时虽未花开,也是含苞待放。

    宝钗忽然想起娘亲曾跟她讲过焦骨牡丹的典故,娘亲最钟爱的就是这牡丹花。牡丹在世人眼中是雍容华贵的代表,于是更有一干自诩清高的读书人笑嫌牡丹俗,甚至因独爱莲花而讽刺牡丹富贵庸俗,是人人趋之若鹜的花。

    花本无性,花草树木的美好品质都是世人一厢情愿自己赋予的。反过头来,去赞扬这个、贬抑那个,岂不是很可笑吗?

    纵是按他们的道理来说,真正世俗之人又怎知牡丹的风骨。

    娘亲说过,写牡丹的诗只有一句好,那就是刘禹锡的那句——

    “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

    薛蟠叹了一口气,心道:“牡丹虽美,只一处不好,总爱招老鼠沾惹,怪道自古红颜多薄命,花也逃不过。”

    宝钗跟着薛蟠缓步沿着小径,路上穿过一座座亭台楼阁,其中有一亭子,名曰醉芳亭。

    亭子里坐着两个人,宝琴和薛蝌正在里面品尝宫中时兴的玫瑰露,琴妹妹旁边还陪侍着一个名叫春香的贴身丫头。

    宝琴远远地就看见了薛蟠和宝钗两个,笑吟吟地向他们打招呼,忙道:“蟠哥哥,宝姐姐。”

    她手里正拿着两个玻璃小瓶,小瓶有三寸大小,上面盖着螺丝银盖,一个鹅黄笺上写着“木樨清露”,另一个上写着“玫瑰清露”。

    宝琴忙笑道:“我特给姐姐留了两瓶,不曾想在这儿碰见了姐姐,姐姐把这个拿两瓶子去。一碗水里只用挑一茶匙儿,就香的了不得呢!”

    薛蟠见宝琴拿着两个三寸来高的小玻璃瓶,莺儿走过来提着小灯笼迎亮照看,只见其中一个的里面装着小半瓶红如胭脂一般的汁子。

    仔细看了看,上面原来写的是“玫瑰清露”,薛蟠称赞道:“我略略一看还以为是西洋葡萄酒,原来是这个,用这么个小瓶子装着,真真好精致。”

    宝钗方想婉言拒绝,心里忖度道:“她既实意送我,想来我也实意要收的。与其半推半就,耽搁工夫,不如从实收了,倒也爽快。”不愿拂了宝琴的好意,忽闻着那露珠儿实在清香,不由的拿起来观摩,忙笑道:“那就谢谢妹妹了。”

    二人又与薛蝌宝琴闲话了一番,兄妹俩这才回到了薛家宴会上。

    宝钗本作为这场宴会的主角,却将这风光全让给了别家姑娘。若说她是某本故事中的主角,也容易被人当作无足轻重的配角,毕竟她本身就是记录人间俗世的旁观者。

    被人错认或是误解,倒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如果是她的话,也不会在意这些小事。

    任凭她们红蕊争芳,她却独不迎人观赏,宝钗重新换了身素雅的月白色长裙,头上挽两支坠珠流苏钗,又去拜见了爹爹娘亲,便又回到席上,选了个角落里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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