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林黛玉一人坐在闺房中,她的脸被毒腐蚀,可尽管脸上已经涂了厚厚的脂粉,依旧掩盖不了眼边的伤痕,这可怖的痕迹几乎冲淡了她原本的美丽。

    林黛玉静静地看着菱花镜中的自己,镜中露出一张女子俊秀的脸,尖巧的下颌,如月的蛾眉,脸颊上却带着可怖的红疹,她轻轻地抚摸着脸颊,默默垂下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端坐在美人榻上,雪雁捧着一个小小的漆茶盘从门外进来,托盘上一个精巧的小盅,小盅里就是紫河车。

    雪雁见林黛玉并没有大哭大吐,不禁松了一口气,她最怕林黛玉会想不开。然而雪雁心里忽然升腾起一种奇怪的感觉,她看着林黛玉,不出所料,她还是在她的脸上看到了狰狞的表情,因而怯生生道:“林姑娘。”

    说完,她轻轻放下茶盘,恭恭敬敬地垂手侍立,时刻听从主子的吩咐。

    林黛玉似是习以为常般地打开盖子,茶盅里头是一堆看起来颜色很古怪的如同肉一样的东西,一打开顿时便有一种异香,然而这香气里面还带着一种浓重的血腥味。

    “呃……”雪雁不着痕迹地用袖子掩住鼻。

    黛玉却丝毫没有闻到这股异味,许是也爱吃风腌果子狸的缘故,她用心地吃起来,发出吃生肉的咀嚼声,一面吃,一面脸上露出喜悦的表情。

    “再吃多少就会好。”林黛玉摸着她脸上的疤淡淡问道,脸上却控制不住地笑起来。

    雪雁一句话也不敢说,不只是因为她心知林黛玉永远也好不了,而且林家现在哪还有闲钱吃这个呢。

    林黛玉一连又问了几声,见雪雁像个瘟鸡一样一声不吭,林黛玉从来没受过这样的委屈,心里不禁勃然大怒,而雪雁此时还兀自低着头,根本没看清林黛玉是如何动作的。

    只听到珠帘突然发出一阵刺耳的响动,似是砸在了雪雁的心上,她猛地抬起头,其中一串珠子竟然整个掉落开来,颗颗珠子滚落了一地,立刻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其中很多都滚到了雪雁的脚边,雪雁满脸惊骇,一时都忘了阻止。

    林黛玉又打翻了面前的胭脂膏粉,她瞪着眼睛,身体在微微颤抖,双手疯魔似的拿起桌上的剪刀,然后对准自己咽喉,死咬银牙,紧锁蛾眉,眼泪盈盈,娇喘微微,浑身乱颤,两手发抖,直向颈部狠狠刺去。

    雪雁的瞳孔猛然紧缩,方如梦初醒,也不顾地上珠子打滑,她瞪大眼睛,拼命地扑上去,连爬带滚地跪到林黛玉脚边。

    “小姐!小姐!”雪雁拼命拽着林黛玉的袖子,声音甚至带了些乞求的意味,她的眼底掠过一丝悲伤,趁林黛玉自顾自发怔,雪雁一把夺过剪刀,生怕她寻短见。

    纵是她死了,小姐也不能死,若是小姐死了,她简直难以想象到她的下场。

    可知世界上最可怕的不是死,而是生不如死的折磨。

    林黛玉死死咬着牙,紧紧攥住了袖子里的手,控制不住的,她用了十分的力气,林黛玉的指甲深深掐入手心,她瞪了两只似睁非睁的眼,冷笑道:“我今日就是死了,与你什么相干?何苦来!你去死,我也去死,大家一同去死!倒不如死了干净!”

    “你竟拿绳子勒死我,我也不活了!”

    一面大哭大吐,一会儿用腰上玉带套在颈上,要寻自尽,雪雁眼疾手快,立马抢去,林黛玉哭着又猛然一头要朝壁上撞去,也被雪雁赶紧拦住。

    雪雁愣了愣,她可不想死。她是让人瞧过的,长命百岁的命格。

    她从小够苦了,所谓的福气,都是下半辈子的,她怎么可以轻易折到林黛玉的手上,即使是她的主子,也不能挡她的路!与林黛玉同归于尽,她做不到,更不甘心。

    林黛玉爱自己尊若菩萨,窥他人秽如粪土,这会子虽说死,她倒可以轻易让人死,到贾敏面前说几句歪话,赶了出去也罢,至于发卖到窑子里,那也不关她的事,各人有各人的命罢了。

    正如俗话说的,事若求全何所乐,林黛玉心里暗暗算计,那些穷苦人家的不如意之事究竟算得了什么呢?他们哪知他们富贵人家不如意之事尤甚。

    但真提起自己死的时候,林黛玉不禁忡然变色,她难免发怵起来,连忙用帕子捂住口,隐藏自己的情绪。

    是她说错了。

    她本来想的是赌气用剪子绞烂那些衣裳香袋,林黛玉也知其价值不菲,可在她面前,一切事物纵好,都不如她自己。未想刚举起剪刀,雪雁认为自己一心寻死,于是林黛玉便临场发挥演出来一场戏。

    林黛玉犹嫌不够,她抓起匮中的东西就往地上摔去,她不知手上抓了什么东西,也不论那是什么,凡伸手能够的着的,都被她摔了个遍。不一会儿,房屋里早已满目疮痍、面目全非了。

    放眼望去一片狼藉,雪雁看着不禁触目惊心。

    纵然黛玉知道她摔了的是那块玉,她也早已经忘了那是她母亲贾敏千方百计向人求来的,在她周岁时送给她的礼物。

    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子孙谁见了!

    雪雁认出了那块玉,她手忙脚乱地去接,谁知还是慢了一步,她眼睁睁地看着昆山玉碎,心也随着碎了。

    “啪”的一声,发出一道更为尖利的响声,玉被狠狠摔在了地上,霎时碎成了好几块。

    雪雁愣住了,慌忙跪下,忙不迭磕头,一连几下,雪雁的额头顿时红肿起来。

    林黛玉费力地睁开似睁非睁的眼,眯起眼睛细看地上的是何物,只见地上是一些明润的碎玉,那是匮里唯一一块像玉的物儿,她认得的,不禁大哭道:“至贵者宝,至坚者玉,怎么会这么容易碎呢!从小到大,我竟连块真玉也没见过,奈我薄命何!”

    雪雁微微张了张口,千言万语卡在了嗓子里,终究一句话也没说出来,那是块采自昆仑山的和田玉,是软玉,是容易摔碎的。

    林黛玉的泪顿时滚落下来,眼泪控制不住地一滴一滴掉在地上,洇出一串串水印。

    流不尽的泪水与脸上还未结痂的红疹混合在一块,像极了滴滴血泪。

    “小姐……”雪雁睁着眼睛,茫然地望着林黛玉,眼底里似有无限情绪。

    林黛玉看也不看她一眼,索性赌气将前日作的那个绣春囊,拿过来就乱铰一通。

    雪雁站起身来,膝盖已经红了一片,她原来是跪到那些珠子上的,雪雁强忍着膝盖的疼痛,忙过来拦林黛玉,却发现早剪破了。

    她素日里已见过这香囊,虽尚未完工,上头的画她也看不懂,只见上面两个妖精在打架,不过雪雁看着十分精巧,想是林姑娘半年没拿过针线,缝这样一个香囊,又费了半年功夫,缝成这样必然是费了许多心力,剪破了,也太可惜了。

    “小姐出身在富贵之家……”雪雁咽了咽口水,接着道:“却不知惜福,妄自浪费,已属造孽,如今只图眼下适意,哪知日后世事难定,倘若日后饥寒、颠沛流离,那时又怎么样呢!又该……”

    “啪!”

    雪雁被打的偏过头去,脑袋嗡嗡的,嘴角带着一丝猩红的血迹。

    林黛玉的脸皱成一团,带着狰狞的表情,狠狠地瞪着她。

    吵闹引起了贾敏的注意,贾敏刚站起身来,她紧张地盯着林黛玉的闺房,心里已经猜到了一半,作为母亲,她要先去照管女儿的安危,这尽管不是她的义务,也是出于本能的母性,可贾敏此时犹豫了。

    像对林如海的不信任一般,她在此处出于本能地也站住了脚。

    贾敏也不是没去看过林黛玉,只是忽然想起林黛玉那副疯疯癫癫的样子,她害怕了。

    那时她唤了几声玉儿,可房间里寂静一片,哪里有半点活人的气息,林黛玉没有回应她,也不肯掉过头来。

    贾敏慢慢走过去,正看见林黛玉对着菱花镜用脂粉小心翼翼地敷着脸,黛玉一点也不敢疏忽,敷完粉后双手在桌子上摸索了片刻,如获至宝的一样取了一支黛笔,然后用心地在脸上描绘起来。

    “玉儿,你这是怎么了?”贾敏赶紧上去抓住自己的女儿,林黛玉一下子回头,她脸因为异常白的粉妆和浓重的黑色长眉而显得格外惊怖,贾敏被吓了一跳,声音带着颤抖,她使劲抓住林黛玉的肩膀摇晃道:“你清醒一点!”

    她不知道那是梦还是现实,不论如何,贾敏还是在心里默默为林黛玉祈祷着,人总是在这个时候,寄心于神佛。

    伴随着一阵门帘被掀开的声音,贾敏本能地往后退了几步,朝这边警惕地看去,只见雪雁快步冲进来,许是一路跑过来的,她没收住脚,扑地栽倒,痛的低呼一声,在地上滚了好几圈后,好不容易停下,也顾不上擦去脸上的土,冲着贾敏就喊:“夫人,不好了!出大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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