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雨村忙敷衍了几句,心里已打定了主意,想着央烦林如海,于是作别回至馆中,忙寻邸报,先看真确了,再作打算,立马去寻林如海,贾雨村感恩戴德道:“小弟半生碌碌风尘,兼少作为,竟得与高贤结契,实乃生平之万幸。旧年承甄老先生示知林大人人品高德,又兼深通学问,小弟不胜钦仰之至,只恨无由会面。”

    林如海喜得忙与贾雨村携手,千留万留,心下已忖度出雨村来意,假意客套地问:“贾兄来访所为何事?”

    贾雨村叹道:“小弟本是胡州人氏,原系诗书仕宦之族,贤兄也知,小弟的祖上与荣国府连了宗,贵同宗家,现今父母祖宗根基已尽,人口衰丧,只剩得小弟一身一口,已是家族末世,小弟虽面薄,但无银钱,实在不知如何是好,想着在家乡也无益,因想进京再整基业,以求荣耀显达,便特来拜谒老先生。”

    林如海听此言,忽然想起当日自己父母双亡,也是孤身一人,攒了银子作进京科举的盘缠,哪知竟没中,那时哭的天昏地暗,做了一段时间的流民,如今听到贾雨村自叙身世,面上早已泪如雨下,一面抹眼泪,一面忙道:“天缘凑巧!因贱荆上月去世,弟都中家的岳母念及小女无人依傍教育,前已遣了船只来接,因小女未曾大痊,故还未及行。”

    贾雨村心内吃惊,怒道:“岂有这样放屁的事!这家人如何蛮横无理,嫡母仙逝,儿女也应由庶母抚养长大,况林小姐是老先生膝下独女,此次前去多久会回来?弟竟不知,敢问嫂夫人是什么来头?”

    虽是林如海自己的意思,不过推到史太君身上,听到贾雨村的话语,不免大畅,面上却假意抹眼泪,忙道:“贾兄方才的一番话莫要叫外人听去,贱荆的娘,弟的岳母,正是那金陵世勋史侯家的小姐,弟的岳父,便是那荣公的长子,贱荆便是贾家金尊玉贵的小姐,他在家时名唤贾敏。若贤兄不信,回去细访可知。”

    贾雨村大惊,又连忙看林如海的面相,悄悄看去,甚至远远不如自己,怪道是个探花,原来背后是贾家的支持,一面嗟叹,一面又想起林黛玉,故不假思索地道:“弟曾不解这林小姐凡读‘敏’字,皆念作‘密’,写字时遇着‘敏’字,又减一二笔,弟素日心中就有些疑惑,又生恐污了她,不便多问。”一面说,一面有些心虚。

    “今贤兄解惑,才知怪道这位小姐的言语举止不与近日俗女子相同。原其母必不凡,方得此女。今知既为荣府外孙女,就不足为怪了。”

    贾雨村又想起林黛玉的形容,原来是大家贵女,他一落魄寒门竟收了这样一个出身高贵的女学生,他的指尖感到触碰黛玉发丝的温度,不觉心痒痒的,这一定是上天赐他的命定的年轻少女,将来的妻子。

    林如海听着,只觉话语不对,分明面前的那贾雨村是看不起他,但林如海仍嬉笑自若,笑道:“官家任用贤能,励精图治,此时正是才智之士奋飞得志的好时机。弟正思向日小女蒙贤兄训教之恩,还未经酬报,心中总过意不去。虽还想请兄再教导小女,遇此机会,岂有不尽心图报之理?兄不必说,弟正要写一封信给那贾家,还请兄代弟与小姐同行照顾。”

    贾雨村忙摆手道:“弟哪里不知贤兄一片痴心,爱女心切。只这林小姐的怯弱是从胎中带来,又是初上海船,身体哪里禁得住风浪,平白添了许多惊恐,倒落下病根怎好?况且大人家茶水不离口,盥漱沐浴也日日不可缺。既如此,将来上了海船,不但沐浴一切先要从简,就是每日茶水也只略润润喉咙,若想体面,却是难的。小姐平素在家自在惯了,又何能受这种辛苦!小弟敬谢不敏,俗话说‘父母在,不远游。’今贤兄安在,如何着急送到贾家?”

    林如海也不抬头,面露难色道:“我们并不比大族人家,他们的孩子才是娇生惯养的,黛玉并没这等福气。因至小弟这代,支庶不盛,子孙有限,虽有几门,却与我们俱是堂族而已,并不相来往,没甚亲支嫡派的,便要托他们照顾,只恐将来命数难定,那堂族必定心生歹恶,万一对黛玉不好,弟又无处讨债,如若交由庶母照管,也是这个道理。”

    说的冠冕堂皇,尽是道理,可惜表里不一,贾雨村并没有听出林如海的真正含义,没有夏嫦等烦扰林黛玉的,只有林黛玉会误了她们。贾雨村现只有娇杏一位正室夫人,也并不能体会这种心情,因而贾雨村那会子刚说完,也就意识到了什么,又听林如海这么一说,连忙住了嘴。

    所谓后母,大多对前妻所留儿女百般荼毒,没有不视为祸根的,原是人心难测,便是继父也是这个道理,不是自己亲生,多少会有隔阂。

    那苦役、疾病、饥寒、打骂不一而举,种种磨折,皆是常有的事,后来父亲哪能预知到此种情形,可叹儿女苦不堪言,实为人间第一黑暗地狱,至于这等贫寒之家,其苦更甚,难以述尽。

    林如海听了,冷笑几声,面上却悲痛地道:“小弟今岁年已半百,跟前唯此一女,素来将此女视为掌珠,后来爱子去世,此女更是爱如珍宝,弟如何不知疼惜自己的女儿,可叹弟数年来因其抱病,时刻操劳,须发已白,寝食俱废……”一面说,一面就要跪。

    贾雨村忙拦道:“贤兄此言,小弟不解,尚求老先生明示。倘可为力,岂肯袖手旁观!还求老先生快快请起!”

    林如海抹了一把眼泪道:“小女自患病以来,费尽心力,百般医治,从无微效。其母忧虑而亡。实不相瞒,前有异人和尚,曾言此女必须投奔去亲戚家……”

    贾雨村忙忙点头,对此深信不疑。

    林如海满面含笑,命奴才取笔研墨,意欲写两封荐书与贾雨村带至神都,使其投谒贾家这等仕宦之家,且为寄足之地。

    贾雨村见林如海待他如此热情,心内猛然生了一丝惭愧,他是进士出身,林如海却是前科探花,论延师究竟不该请他,更何论找一个成年男子亲自去教一个女学生,二人日日对坐又不避嫌。贾雨村自以为猜对了林如海的心意,见林黛玉生的清纯可爱,年龄极小,举手投足又透着一股子媚态,早把自己该干的不该干的统统干了一遍,外人看不出什么,连亲生父母竟也察觉不出来。贾雨村想到这里,脑内尽是黛玉的喘息声,也无心听林如海究竟说了什么,最后只听得林如海说道:

    “但请贤兄放心,弟已预为筹划至此,已修下荐书一封,转托内兄存周务为周全协佐,方可稍尽弟之鄙诚,即有所费用之例,弟于内兄信中已注明白,便不劳尊兄多虑了。”

    贾雨村如梦初醒,喜不自胜,一面打恭,一面谢不释口,忙陪笑道:“贤兄以儿女大事见委,小弟焉敢不尽心!诚恐效劳不周,有负所托,甚为惶恐!此去惟有将令爱之恙上紧疗治,方不负今日贤兄之恩!”林如海又问道:“便是贤兄举荐也就罢了,也不用远远托了那政老爷。”

    林如海一听,面上浮现了一抹尴尬,这才道:“贾兄不知,原是弟官职卑微,只勉强得了个七品小官,还是仰仗贾府买来的,若是弟可以举荐,是直接举荐了的,倒也不用托亲家为老先生谋职。”

    贾雨村点点头,这才作罢,又问道:“贤兄将女儿送去贾家,其意图弟能否略略猜测,弟只觉贤兄是要亲上加亲,可依弟之见,将来难免不才之事,就令人可惊可畏了,若是再做出什么丑祸……”

    林如海满面含笑道:“贾兄,弟既认你做知己,就是希望兄能体察弟的心意,快携小姐坐上那船去贾家吧,就别多话了。”

    贾雨村心下意会,忙道:“是小弟疏忽失敬,尚求恕罪。”

    林如海摆了摆手,笑道:“岂敢!岂敢!”

    贾雨村拱手道:“小弟俯念当日林兄的知遇之恩,愿将黛玉作为己女相待,俟她年长,代为择配,至完其终身。”

    谈论正浓,不觉月淡星稀,东方发白,贾雨村起身告辞,林如海捧一杯酒递与贾雨村唇边,叹道:“贤兄,我与你相见何太迟,相别何太早!”贾雨村闻言,不觉泪珠滴于杯中,他一饮而尽,斟酒回敬林如海。二人各有眷恋不舍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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