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花开火树,明月共清风。

    江湖他年远,松柏岁岁同。

    这四句诗,江湖上人人都知道——是海棠山庄顾清风与“火树银花”云秋浦的归隐诗。

    这对小夫妻成了名、定了情、成了婚,通过奇遇的考验,继承了一处算不得繁华可也并不偏僻的小小山庄,有了安身之所,可以招待他们来自五湖四海的朋友。

    然而,算到今日,云秋浦已失踪整整十四个月了。

    杀她的人没有留下尸骸,绑架她的人没有要求赎买,哪怕她是自己走的呢,可竟也从未被任何人目击。

    整整十四个月,她就像人间蒸发了一般,不留任何痕迹地消失了。

    这怎么可能呢?顾清风无法相信。

    顾清风的朋友们小心地提醒过他,云秋浦要么已经死了,要么就是打定主意不被任何人找到,包括顾清风……换言之,她不想跟顾清风过了。

    顾清风emo了,没觉得老婆讨厌自己啊,最多就是从没说过她爱他,这叫腼腆,又不是不爱。

    他翻来覆去,在床上烙了一夜的饼,想起有一个人最可疑——云星槎,云秋浦的孪生姊妹。

    先不论江湖上把她所在的五绝门定性为魔教组织是对是错,单是凭某一条,云星槎就比江湖上任何人嫌疑都要大。

    她是穿越者。

    而顾清风也是穿越者。

    眼下云星槎的行踪同样不明了,五绝门的人也在暗中寻找她。推算起来,云家姐妹失踪的日子竟差不多。

    顾清风有理由怀疑,云星槎找到了回她自己世界的办法,还把他老婆给拐走了。

    真是岂有此理!

    顾清风从未如此想要回到原先的世界过。

    好嘛,他行侠仗义,他积累名望,他在这儿找到人生另一半,和和美美地过上理想中的小日子了,半路被小姨子横刀夺爱了?

    不能忍,绝对不能忍。

    别人是追妻火葬场,他是进火葬场才能把妻追回来啊。

    顾清风决然跳悬崖,被“金钟铁壁”金无痕拦了。顾清风登塔去摸避雷针,被“不是和尚”光头道长拦了。顾清风跑到深山老林,挖了个坑活埋自己,刚躺下,就被“玉钩铁手”这一对兄弟挖出来,警告他别坏了此地的风水。

    “玉钩铁手”干的是挖坟盗宝的活,在江湖中很不入流,可也有侠义心肠。兄弟俩答应顾清风,每次发丘时,必帮他留意着死人手边是否有一根软鞭——所谓“火树银花”云秋浦,使的正是这一手。

    顾清风什么也听不进,终日失魂落魄地在江湖上晃悠。翻遍黄历、占星问卦,就想知道什么时候天象有异,他好走人。

    走?

    朋友们误以为顾清风要走上黄泉路,给云秋浦殉情。

    没想到殉情不只是古老的传说,更没想到顾清风竟是天下第一号痴情种子。

    最开始劝顾清风相信云秋浦死了的是金无痕,他现在恨得直抽自己大嘴巴子,准是自己那小小一句话伤害了顾兄弟的感情。他人呆、嘴笨、不开窍,他就不该乱说话。

    为了赎罪,金无痕自告奋勇陪顾清风回到海棠山庄,寸步不离地将顾清风看了起来。

    金无痕让朋友们放心,有他在一日,顾小兄弟绝对能走出情伤,而且不会少一根毫毛!

    老金的为人,大家都了解,可靠可信,但嘴是真的笨,他那身“金钟铁壁”的功夫弱点就在一张嘴上了。

    为了防止老金乱说话,刺激到顾清风,“羽笔轻侯”王换鹅也住进了海棠山庄。

    他是个胖胖的、走路像鹅一般左右摇摆的男人。光看外表,没人会想到他是整个江湖出手最快、最灵巧的暗器大师,能将轻盈的羽毛化作取人性命的利器。

    据说,王换鹅每次杀人前,都要吃一只烧鹅,无他,鹅毛出在鹅身上而已。

    在海棠山庄的日子,王换鹅每日都要吃上三只肥肥的烧鹅。鹅屁股却是不吃的,留着,准备随时拿来塞金无痕的嘴,不让他有机会再说糟心话来。

    如此平安度过几日。

    过了中秋,吃过油腻腻的烧鹅月饼,喝过浮动着月影与桂花的佳酿,听过顾清风和金无痕抱头痛哭大半夜。

    于是,就到了十六夜里。

    明月高悬,亮得像是往地上撒了层白花花的霜,更添冷清寂寞。

    道是,有好月,难入眠。

    海棠山庄的门房葛富贵连偷懒打盹的兴致都没有,心里发慌,总觉得有事要发生。

    左右睡不着,他就着月光起身,也不点灯,从木桶里舀了瓢凉水洗脸,又到门口通了通红泥小炉。

    炭火热热地烧起来,壶里的水开始翻滚,葛富贵在屋里翻箱倒柜地找着前两日从庄主手里得的好茶。

    “我记得就放在衣箱上头啊,刚还看着呢。”葛富贵嘀咕。

    他没有点灯,自然没有注意到脚边一条蜿蜒亮色并非月光,而是带着花纹的银色蛇皮。

    银蛇悄无声息地自葛富贵的脚面爬过,钻进衣箱后面的缝隙中。

    “奇怪……”葛富贵还在发愁,“那么贵的茶叶,一口都没喝过呢。”

    他忽然觉得脚背有些痒,于是单手扶墙,抬起发痒的那只脚来挠了挠。

    不挠不要紧,挠完放下脚,竟然踩到了一条软软的“带子”。

    葛富贵是个出门看到半只破草鞋也要捡回来的吝啬鬼,凡是掉在地上的东西,凡是不像自己的东西,他绝不会放过。当即弯腰曲背,手探下来。

    先摸着凉凉的、滑滑的一条东西,顺着往前摸,是一块用纸包着的、圆圆扁扁的东西。嘿,正是他找的茶饼,原来掉在衣箱后头地上了,难怪摸黑没看到。

    葛富贵捧着那圆圆的一块和滑溜溜的一条,凑到月光下头一看,吓傻了。

    “啊啊啊——”

    惨叫声戛然而止,葛富贵的嘴里被塞了一块茶饼,喊不出声了。

    他低头看看,茶饼么,被塞嘴里了。银蛇么……不见了。

    那自己嘴边滑溜溜的那条是什么……

    葛富贵白眼一翻,晕了过去,身子软绵绵地往下倒。

    门房阴暗的角落里忽而跳出一人。月光投地,将她的影子拉得颀长、单薄。她实在很瘦弱,拉不动葛富贵。

    只见她飞快用膝盖将人抵到墙上,不让他摔到后脑,接着在几个大穴处点了几下。

    一套功夫下来,被吓晕的葛富贵醒了。他看清眼前人的模样,嘴巴张得更大,“呜呜”地想说什么。

    此时,住在海棠山庄的两个客人都已经醒了。

    他们听见那一声戛然而止的惨叫,得知今夜有位不速之客到访。奇怪的是,不速之客竟然走门,不走墙头。这不免让他们想起顾清风曾放下的豪言壮语,“只要是从门来的客人,没有不招待的道理。”

    这位不速之客,难道并不想找海棠山庄的麻烦,真的是来做客的?

    另一边,海棠山庄现在的主人、睡在桂花树下的顾清风也醒了。但他依然稳稳地躺在吊床上,不愿意起身。

    系着吊床的是两棵花开正盛的桂花树。吊床一晃,摇动树枝,桂花便如细雨般洒入顾清风面上、身上、酒坛上。

    他实在喝了许多酒,只因他有一桩难解的心事。原以为可以暂时忘掉,可古人怎么说的来着,举杯销愁愁更愁,诚不我欺。

    顾清风想着想着,又要抹眼泪了。只不过他忽地觉得头一沉,眼泪又倒着往上流,回到了眼眶里。

    树塌了?

    并未。

    顾清风睁开眼,看到了他日思夜想的爱人。瘦了些,眉眼变了些,耳侧还有一道新鲜的口子,顺着脸侧吧嗒吧嗒往下滴血,滴到顾清风颈侧。

    血是热的,老婆是活的,一根染了血的白鹅毛是扎在桂花树上的。

    不是,王换鹅这人怎么回事。

    顾清风狼狈地倒翻了个跟头,从被割断的吊床里爬起来,母鸡护雏般将老婆护在身后,对着眼前一胖一壮两个人,斥道:“王烧鹅,你打我夫人干嘛!暗器不长眼你也昏了头么!”

    金无痕其实也没搞懂眼前的状况,怎么说好了要保护顾清风又说先静观其变,怎么观着观着王换鹅像皮球一般弹射出去,招招式式都要这位小娘子的命。怎么他瞧这小娘子分明就是顾清风的夫人,云秋浦云女侠啊。

    他挠挠头,刚要开口询问,被王换鹅塞了只鹅屁股,强行闭嘴,连带着又被顾清风骂了一句,“老金!怎么你也不拦着点!”

    老金委屈!

    王换鹅不知从哪抽出五根鹅羽,对顾清风道:“你叫个毛!先看清楚是不是你夫人,我看着像是五绝门那小妖女假冒的呢!”

    云秋浦眉头一皱,撒开鞭子就要冲出来。

    顾清风赶紧拦在中间。

    “王换鹅,你先把手里东西收起来。我是她夫君我难道还会认错!”顾清风压了压手,看到王换鹅扔了羽毛才放心地转过身来,掏出手帕捂住云秋浦还在流血的伤口,从上到下、仔仔细细将她瞧了一遍。

    怎么不是云秋浦?眉毛鼻子眼睛是,手里的银蟒鞭是,右手不自觉握紧两下的小习惯是,不爱说话、能动手就不动口的性子是。

    顾清风也不管王换鹅和金无痕还在场,紧紧抱住眼前人,舍不得松开,直到云秋浦说了句,“你这样抱,我脖子痛。”

    是了,这种对浪漫过敏的现实感,也是云秋浦。

    “夫人,你这一年,都去哪儿,让我好找。”顾清风舍不得放手,微微松了些,却还将云秋浦拢在臂弯里,身子紧紧贴着。

    云秋浦扶了扶额头,似是有些晕眩。

    王换鹅发誓,她要是甩出失忆、卖惨、晕倒三件套,他说什么也要把这小妖女拿下,绝不让她趁虚而入去害顾清风。

    小妖女对姐夫顾清风有情,别以为他不知道,更别以为他还会似当年那般被戏弄。他王换鹅难道这些年只吃烧鹅不长心眼?!呵。

    云秋浦开口道:“说来话长。我失忆了。有些头疼。”

    王换鹅气得双手拔出十根鹅羽,小妖女现在撒谎连套路都不改了。他跟那小妖女有恩怨,哪怕不为了顾清风,也要替自己出口气。

    “顾清风你闪开,我来试试小妖女!”

    说时迟,那时快,羽毛刚到王换鹅指尖,就已化为一道道白色幽灵,直冲顾清风的背心飞去。

    金无痕大惊,吐了烧鹅屁股,三步并两步地冲上去想替顾清风挡暗器。

    可他怎么会快得过鹅羽?

    血……云秋浦的血。

    她推开顾清风,挥鞭截了九根鹅羽,还有一根从她右耳侧划过,加深了先前那道口子。血又流了出来。

    没人能比王换鹅的暗器更快,除非他放了水。

    王换鹅以为顾清风一定会躲开,他没有。

    王换鹅以为假冒云秋浦的小妖女云星槎使不了鞭子,拦不住鹅羽,她却做到了。

    不过,单是这两件,还不足以打消王换鹅的怀疑。他看那女人的眉眼、身形、还有击落鹅羽时一闪而过的狡黠笑容,分明就是云星槎的样子!他不会忘记、更不会认错那抹戏弄的微笑!

    “云秋浦”并未收手,一个转身的功夫,那条歹毒的银蟒鞭又缠上了桂花树下的酒坛。她像抽陀螺般,将酒坛甩向王换鹅。

    不为伤他性命,而是要给个教训!

    王换鹅并不躲。他从不躲。

    肚大笨拙的粗瓷酒坛被轻灵洁白的鹅羽一一击破,碎瓷落在院里的青石板路上,叮叮当当,像是下了场雨。

    最后一个被击破的酒坛子,里面竟然有酒。

    鹅羽落下,碎瓷落下,酒却向着王换鹅迎面泼过来。他还是没有躲,结结实实、狼狈地挨了这一个酒水巴掌。

    顾清风脸色变了。

    金无痕担忧地问:“王换鹅,你没事吧?”

    王换鹅大笑起来,摆摆手,表示无妨。他抹掉脸上的酒水,再没有一点愤怒,和和气气地说:“得罪了,弟妹。你这手功夫,还真不是那小妖女赶得上的。”

    “云秋浦”来了气,闷闷道:“她有名字,云星槎,请别张口闭口小妖女。”

    王换鹅假笑道:“习惯了,改不了口。”

    顾清风出来打圆场,道:“原本大喜的日子,怎么场面弄得这样僵。王换鹅你少说两句,有本事当面找小星子算账,找我夫人麻烦算什么本事!”

    王换鹅怨怨地白了顾清风一眼,心道这傻子是真分不出还是将错就错……

    趁王换鹅没手管自己的嘴,一直在旁边默默不言的金无痕忽然问道:“云女侠,你一向不是用右手持鞭的么?”

    望着云秋浦的左手鞭,在场四人一时都沉默了。没记错的话,云星槎才是左撇子……

    云秋浦故作轻松地解释道:“我右臂受了伤,才重练了左手鞭法。”说着,还拉起袖子,展示大臂上一道两指宽的伤疤。

    金无痕还想问什么,又被猛塞了只鹅屁股强行闭嘴。

    王换鹅拉着金无痕晃晃悠悠地走了,“你们夫妻小别胜新婚,我俩再没眼色就冒昧了。弟妹,等你歇好了再说过去这段时间的事吧。”

    主人卧房内,顾清风拥着云秋浦。二人听着彼此气息,察觉对方都没睡着,可都没说话。

    云秋浦想的是:姐夫真的相信我是我姐了吗?没有露馅吧……

    顾清风想的更复杂些:老婆真的没事吗?她为啥要扮演“伪装成云秋浦的云星槎”?我要陪她演吗?我能亲她吗?好想亲亲……等等!现在亲老婆会不会被以为精神出轨。老婆到底为啥搞这么复杂?

    顾清风抚过云秋浦右臂上的伤口,一直向下,握住她的右手,感觉到云秋浦轻轻握了两下拳。

    这是云秋浦紧张时不自知的小习惯。

    顾清风安了心。管他呢,一切迟早会明了的,老婆回家了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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