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霆与还没跨进国子监的门,远远便听见里头传来的谈话声。

    他甚至能听出来说话的人分别是童良和马岐,便明白这话是说给他听的。

    “长公主一个奏折就参掉了十多名地方官员,虽说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沈缇意的戾气也未免太大,不比三爷宅心仁厚。”

    这是童良在说话。

    一旁的马岐应和道:“大皇子掌管大理寺狱,也不成样子,冤假错案频发,哪有三爷做事细致。”

    做事细致,周霆与摇摇头,这二人睁眼说瞎话的脸皮他周霆与是练不成了,但嘴皮子还算好使。

    “霹雳手段是用来对付豺狼的,公主是皇上派去南下的人,整顿官场也是代表着皇家威严,我看二位说的话才是有失偏颇,有些话在明面可说不得。”

    周霆与话毕,拿了东西转身就走,留下面面相觑的童马两人。

    *

    辰时,梁元帝召集百官议事。

    他坐在龙椅上,拿起一份奏折:“有爱卿向朕告状,说朕的女儿,沈缇意不顾灾年艰难,百姓衣食无着,公然鼓动百姓翻修佛寺、官舍,简直罔顾民情,劳民伤财。”

    话音刚落,梁元帝不置可否,先将目光转向位于百官之首的大皇子沈名时。

    “名时,你来说,此举可有不妥?”

    梁元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也辨别不出态度。

    沈名时忽地被点到,心下一紧,倒吸一口气,这么多年了,面对梁元帝的询问他依然应对不了心底的紧张和无措,恨不得当场消失,让梁元帝不能一眼就看见他,问起他。

    他暗自猜测,梁元帝特意留下这样一份奏折,就表明并不打算将此事潦草揭过,但是谨慎起见,他决定不把话说死,免得说多错多。

    “儿臣认为,皇妹的确赈灾有功,这份功劳不可忽视,”沈名时咽了口唾沫,又道,“不过她适用的方式确实有些激烈,倘若路数再和缓些,也许更能服众。”

    梁元帝脸色原本十分温和,听完他的话,却有些不悦,眼中不易察觉地浮现一丝失望和鄙夷。

    沈名时这句话,是在打他的脸,沈缇意是他亲自选的巡抚赈给使,否定她,便是否定自己这个大梁皇帝。

    “但,这只是儿臣的想法,并不代表她应当受罚。”沈名时对梁元帝的面色倒是揣摩得比他人更清楚,他飞快地补救自己的回答。

    没过多久,梁元帝已经说起了别的事,显然不愿再谈此事,便没有再议。

    沈名时暗暗吐出一口气。

    *

    沈缇意一行人未多作停留,回京那日恰是端阳佳节,姜皇后顺道在曲荷园为她办了接风宴。

    她入席时下了雨,沈缇意在宫人的伞下抬头看那殿外的飞檐,一角的金龙已被打湿,雨幕里看不真切,龙昂起首,好似就要腾云驾雾,乘风而去。

    众皇亲均来陪宴,依次入座,宴上备好了各道菜式和应节的菖蒲酒。

    沈缇意一入座,就看到那道加了蒜的过水面,她一皱鼻子,有些不喜。

    宴席上沈缇意没怎么动筷,说是接风宴,到底不在正式场合,众人在意的也不是她,平常她甚少与宫中女眷来往,能称得上朋友的并不多。

    不过,她对此已经习以为常,退席后她先同姜皇后说了一会儿话,母女俩待了半个时辰,姜妤细细地看她,又叫宫人给她送了好些东西,才让她回府早点休息。

    沈缇意缓步从宫里出来时,雨已经停了,她被微凉的夜风一吹,才觉出脸上在发烫,想是方才喝下的酒后劲大,竟令她有些昏沉。

    她爱喝甜酒,但酒量不好,今日舟车劳顿的日子终于结束,回京以后无事一身轻,心下痛快,一杯接一杯喝下肚,不知不觉多喝了些。

    眼前的景象有些模糊,她知道自己醉了,只是走路还很稳,沈缇意抬眼在寻找自己的车驾,今晚乌桁带着乌夕去看月夜竞渡,听不到乌夕那丫头的大嗓门,她一时找不到方向。

    “公主,在这边。”原是祝续玖候在轿舆一侧,朝沈缇意的方向挥手。

    他今日留了个心眼,沈缇意的近卫和侍女都不跟在左右,他便试探着跟来,兴许公主府的马夫看他是沈缇意南下带回来的人,便没有阻拦。

    祝续玖也说不清,为什么会起这样的念头。

    但是他心里又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如果不在她面前多出现,有朝一日她一定会把他抛于脑后,毕竟他只是沈缇意带回来的无名小卒。

    与其患得患失,不如自己争取。

    沈缇意看到了那只抬起的手,她大致辨认出来那是......那是祝续玖来着。

    一时不察,他怎么跟到了这里。

    醉意汹涌地袭来,沈缇意根本无法思考,只在心里暗骂自己贪杯误事,并决定将此列为大忌。

    沈缇意朝那人走去,又被他扶上马车,她一路顺着他的动作,没有表现出分毫的挣扎。

    祝续玖扶过人后便一触即放,掀起车帘对马夫道:“回公主府。”

    “好嘞,公子。”

    话一出口,祝续玖才去看一眼沈缇意,公主府的主人就在自己身旁,而发号施令的人却是他,让他有种以下犯上的逾矩之感。

    他定了定神,又说服自己,让沈缇意下令回程,他们不知多晚才能回去。

    说出那句话好一会儿,祝续玖依旧很规矩地坐在一旁,车厢并不宽敞,他还是只占了一个角落。

    月色渐浓,四周只有马车前进的声响,祝续玖虽然坐得很安分,眼睛却一直看着沈缇意的脸。

    轿子两侧的薄帘被晚风带起,月光钻进来,轻柔地将沈缇意的脸映亮了一瞬。

    他看见,她眼下有两道细细的水痕,一路淌到下颌。

    沈缇意由浅入深地昏睡着,竟然回到了那个黄昏,一颗心明明已经被死亡的威胁攥紧了,理智却告诉她这是已经发生过的事情,让她不要害怕。

    她握着那把从不离身的剑,看着它随着自己一起倒下,剑尖点着地面,她的双腿再也支撑不住,失去了行走的力气,攀着剑身跪下。

    她不想跪的,无论天地,她都不要跪。

    马车在公主府门前停下时,沈缇意已然熟睡,但显然她睡得并不安稳。

    祝续玖不好将人叫醒,便隔着衣服把她拦腰抱下马车,他想让她的身体尽量离自己远一点,但怀里抱着人实在不好动作,遂作罢。

    沈缇意身体悬空,那个可怕的噩梦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变了模样,天地变换,她坐在自己的衣冠冢前,身旁还坐着个为她清理荒冢的男人,沈缇意听他说自己叫祝续玖,竟是还没登基就赶来救她的新帝。

    这人对她道歉,说自己不该来这么晚。

    “没关系,”她说,“但是这一次,来了就不要再走了。”

    沈缇意无疑失去了一切,只好在梦里荒唐地搂着那男人的脖颈,明明他没有表现出任何要走的意图,她还是使尽了浑身解数来让他留下。

    寝室内,祝续玖怔怔看着头顶的帐幔,在缓慢地考虑明早沈缇意醒来要怎么跟她解释。

    人是家仆一路看着他抱进来的没错,但他点到即止,一转身就要走。不料床榻上那只醉猫却突然扯紧了他的腰带不放手,他努力拽回那根平平无奇的白条,谁知醉鬼的力气大得很,不想被她把衣服都扯散就只能顺着她的意思坐回床边。

    紧接着,弥漫着香气的躯体缠上来,沈缇意用力一推,竟将他整个人带倒在床上,肩膀被她两只手抱住,人也被她一翻身压在底下,然后她不动了,只就着这个姿势越抱越紧。

    “来了就不要走。”她半睁着眼瞧他,喃喃道。

    祝续玖就不动了。

    直到听到她传来均匀的呼吸声,祝续玖才拿下她的手,改为侧躺,可他刚离她远点,沈缇意便不满地挪动身体想要靠近,祝续玖只好将她虚抱在怀里,两人呼吸交错着一同睡去。

    *

    天刚蒙蒙亮,沈缇意就睁开了眼睛,她连日来都醒得早,今日也一样。

    她尚未彻底清醒,就听见头顶传来一道喑哑的男声:“您醒了。”

    沈缇意一抬头,就与一双清亮的眼睛对视。

    “你,你这是什么眼神?”沈缇意难得有些懵,她从未与男子离得这么近,还被这种热烈的眼神看着。

    话毕,她才尴尬地感觉到,自己的手竟然还主动抱着人家,于是立即松开,从祝续玖怀里退出来。

    “公主,”祝续玖倏地往她退后的方向靠近,顺杆往上爬,“‘来了就别走了’,这可是您昨夜亲口说的。”

    他说起昨夜,沈缇意才记起来,虽然她醉得不省人事,府上那么多双眼睛,如果不是她允准,祝续玖绝近不了她的身。

    所以她昨夜不仅喝醉了,还耍酒疯耍到手下身上,强留人家过夜,占人家便宜,搂抱还只是她醒来看到的,那她没想起来的事情,还对他做了多少......

    沈缇意难得目光躲闪,不敢跟他对视,她向来有仇报仇、有恩报恩,但自己在这种事情上亏欠了对方时,却是万般不自在。

    “昨晚的事情,对不住,”沈缇意第一次碰上这种事情,面上渐渐染上绯色,男女之情,她可谓一窍不通,便想着用其他东西补偿。

    “你想要什么,金银还是宝剑,只要不过分,都可以拿去。”

    “我想要什么?”

    祝续玖的视线从她那张开开合合的嘴唇一路往上,目光锁住她漂亮的眼睛。

    他什么都不要,还卑劣地留下一个让她时时都记着他的藉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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