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柳墟拿走一颗珠子，去荣鼎号打听行情，等待她回来的时间里，文琢随靳大人入曲楼闲坐。
那楼正厅中摆着十来个客桌，深里一处台子，几位年轻乐伎坐在其上，吹拉弹唱，与众偕欢。绕过乐台上了二楼，才是清雅单间，可以挑选心仪的伎郎侍宴，赏乐之余饮食歇息。
此时客人并不算多，一楼乐伎表演存着力气，只奏起悠长舒缓的曲子。靳大人本意是请文琢去楼上单间，唤来名伎相伴，再找几位小郎按摩活络，但文琢不喜被生人近身，宁愿坐在楼下。
柳墟回来得比预料更快，一杯茶未饮尽，就已到两人面前。
“殿下，荣鼎号说咱们的珠子成色不错，能收个好价，只是尺寸太小，不如它店里的货精。我看她扯来扯去，也没有松口说不要，便知是想压低价格。”柳墟道。
“所以出价几何？”
柳墟并没有立即给出答案：“她为了说服我，还拿出店内的珠子对比，殿下您猜，被我发现了什么？”
这上何处猜去？文琢摇头，柳墟道：“反正您也是想卖珠的，我就擅作主张……”
她说着，从背后神秘地掏出一枚精致方盒，示意文琢打开，文琢照做，见里面放着的就是火璃珠，却不是自己交给柳墟那颗。
“这就是荣鼎号出售的火璃珠，我用殿下那颗换来了这颗。”
靳大人对柳墟的独断捏一把汗，怎不和殿下商量呢？到底是年轻人，不懂得为人处世的道理！还好文琢并没生气。
她端详那枚火璃珠，红芯异常饱满，触手温润深沉，按昌定的评判标准，无论光泽质地都属上乘，但近距离查看，竟让文琢发现一丝不对劲。
“内部的团絮，怎是这个样子？”
文琢把“火璃珠”转交靳大人，她也跟着迟疑开了：“这当真是‘火璃珠’吗？”
“殿下和大人都发现异常了，是吧？”柳墟得意而笑，“我察觉珠子不对劲儿后，向掌柜打探，发现她们根本就不懂什么火璃珠。明明体内网絮红如火焰、形似蛛网，尤其像把那北地夏天常见的红蜘蛛囚于玉石，才有了‘火璃珠’之名。就算产自罗越国，也不至于连质地都改了，用裂纹冒充丝絮吧。
“于是我用殿下那枚真的，换来这枚假的，请你们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三人中两个是齐普本籍，一个是齐普熟客，对“火璃珠”再熟悉不过，无需鉴定，近距离看两眼就知真假。
“昌定府可太神奇了。偌大的店面，还有大公卿娘家人坐镇，竟公然售假，令人笑掉大牙。”柳墟不屑道。
饶是见多识广的靳大人，此刻也摸不着头脑了。她供职内宫，少有机会出门，对坊间流行只能耳闻不得亲见，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荣鼎号会大张旗鼓贩卖赝品。
“这股邪风从一开始就吹得莫名其妙，无稽之谈引得人们趋之若鹜，若还以假乱真，简直就是存心欺诈了。”
来闳安前，靳大人曾在齐普管田赋，后来进了司宗局，做的却是管理皇室宗亲繁衍、养老、读书、采邑收入之类的杂事，美称一声“大人”，实为皇室私属奴仆，离民生越来越远。此时面对社会怪象，不由得将老本行捡起，皱眉冷叹。
“垄断货源，与民争利，贪则无餍无止！利润流溢之下，还要鱼目混珠，以次充好，简直有辱大公主英名。”
当然，也可能大公主及其姻亲无辜，掌柜伙计亦不知假货，若存心欺骗，面对手拿真珠咨询的柳墟难免心虚，定会提高警惕，既然同意置换，岂不怕授柄于人么？这说不通。
“或者她们都不知情，柳墟误打误撞，正好碰上了赝品。”文琢道，“还记得那个用推车供货之人吗？想来最近订单过载，荣鼎号宽进宽出，给有心人可乘之机了。”
靳大人当然更倾向于这个猜测：“那要不要提醒荣鼎号一声？”
“此事牵扯皇亲，追究起来难免张扬，我看还是先不打草惊蛇，回闳安对大姊当面告知，能省去许多麻烦。”文琢道。
众人皆以有理，于是将假珠子仔细收好，看日头迟迟，已近黄昏，正欲打道回府，不料春雨骤至，将三人拦在路上。
——
2.
为免体弱的文琢着凉，三人找了旅店暂歇。雨缠绵未止，只能打发旅馆小二至别院传信，信中写明原由，让御医拿文琢晚上需进服的药过来侍候。
那小二去而复返，带回的人却非御医，而是秦臻。他一只手提着为药保温的棉笼，一只手撑着伞，衣衫被斜吹的冷雨淋湿一半。
“怎是公卿过来呢？”柳墟连忙接过药笼，见他身后再无旁人，心觉奇怪，“御医何在？”
秦臻解释道：“几位御医为谁来侍疾争论不休，我怕琢婠多等，就自请来送药了。”
靳大人听了，连眉毛都拧起来。她没明说，心中却在大骂，这几个老家伙，又生生推诿给自己了？所幸公主无事，如若有事，岂非又是她的责任！
而柳墟则在疑心文琢装病装过头了，吓得御医都不敢单独接诊，生怕沾一点儿边。
唤店家送来菜肴，四人将肚子填饱，柳墟生了炉子，秦臻为文琢热药。阴雨天黑夜总是来得更快，躲在屋里无处可去的人们被迫早眠。
这次就寝，文琢失去了拒绝秦臻同宿的借口，但她有了新的主意。
“柳墟就在我房中值夜吧，”文琢道，“委屈你睡在地上。”
柳墟倒不会因此委屈，只替公卿别扭，毕竟这安排意味着两人又要睡素的。大抵秦臻也明白文琢的潜台词，服侍她更衣后，暖然笑道：“琢婠与臻还似上次那般，牵手共梦吗？”
这明明是文琢的搪塞，被他说来，却带着一股诗意的期待。他服侍文琢洗漱，为她梳散头发，举止间带出一股淡淡药气，不似药汤那般苦涩刺鼻，而是属于植物的清新气味，好像破秋时为趋避蚊虫，在身上涂抹的药砂。
柳墟已在门口打好铺盖，用后背对着两人。文琢问道：“臻郎想睡里面还是外面？”秦臻道：“我睡靠窗的一侧吧，免得琢婠受凉。”
两人躺下后，又是拉着手，但这次毕竟不同，客房只有两套枕头和被褥，一套给了柳墟，她们只能共用一张长枕、一块被子。文琢没多少局促，唯独与秦臻不熟，睡得不太踏实而已，熄灯前反而看到秦臻红了面颊，垂眸不敢直视她。
“臻郎又不是第一次陪我了，怎还羞怯？”
秦臻笑笑，黑暗中的文琢已落下床帏，钻进被窝，将长枕的另一半留给他。
“条件有限，只能拥挤一点了。”
他也钻进去，与微凉被子相应衬的，是来自右臂旁的热源。文琢身上带着一股好闻的药草香气，他察觉到这点时，完全没意识到，自己身上也有同样的痕迹。被下的手依旧在等他相扣，十指牵扯间，秦臻的心脏砰砰地跳得厉害。
第二次了，他想，上次共枕而眠，是一个月前的事。
随着天气转暖，那只手不再冰冰凉凉，由于被子长度有限，两人身体挨得极近，呼吸时胸膛起伏的弧度都能通过被子传来。秦臻安静得不敢翻身，仿佛怕惊扰一只闲适的蝴蝶。
耳边传来文琢均匀的呼吸，体温逐渐充斥被窝，将他温暖包裹，他以为自己要因对这股温柔的眷恋，而长久失眠下去了，可窗外雨声沥沥，敲打出一首安眠夜曲。
秦臻不记得他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他清醒时，似乎是被什么东西猛然一扯，再睁开眼，文琢的手已不在掌中了。
“琢……”他不知这是梦还是现实，因为周遭仍旧黑暗，刚慌乱唤过一声，就被文琢捂住嘴巴。紧接着门口发出“砰”地巨响，似乎有人打斗，阴暗天光自是处洞开，柳墟追着一个黑影，风风火火冲了出去。
门重新合上。
发生什么事了？
刺客？！秦臻只觉一股凉意从脚趾蔓延到头顶，四肢发麻，不听使唤。
“公卿，掌灯。”
文琢低沉而镇定的命令将他神志拉回，连忙下床燃烛，光芒将屋内照亮的同时，他看到窗外透出斑驳摇曳的树影。雨还在轻拍窗台，他问文琢：“出了什么事？”声音在微微发颤。
文琢摇头，眉头带着担忧的折痕。
她信赖柳墟的身手，毕竟那是经过宣王精挑细选的佼佼者，可此刻她追人去了，万一对方有同党，便得了趁虚而入之机……她正想着，身旁的秦臻就从角落拿起一个墩布，将木柄握在手中。
“我来守着琢婠。”
文琢几乎忘了，秦臻说过自己会武艺。她曾怂恿李铭川试探秦臻有几分能耐，得到的答案令她安心，此刻却成了不安的来源。
“虽比不过柳姐，但有我在，不会让贼人近身。”秦臻说着，突闻一阵脚步声接近，连忙挡住门扉，提墩布警戒，却听见柳墟的声音传来：“公卿安好，是我。”
文琢让秦臻开门，问柳墟道：“什么情况？”
“那贼人有接应者，我看跑得太远，怕此处无人看守，就没追去，”柳墟道，“回来的路上，在这旅馆中勘察一圈，没有发现别的可疑之人。”
“还是太冒失了。你别忘了，我只带了你一个护卫。”文琢有些后怕，但现在不是数落柳墟的时候，她继续问道，“那人什么来路？”
“贼子来历暂且不明，为她接头掩护者我却看得一清二楚。”柳墟道，“是老熟人了，殿下，那人就是今日凶了我一通、不让我看珠子的那个货商。”
“卖火璃珠的？”
文琢不解，怎么是她？
——
3.
经此事件后，三人再无心睡眠，坐回桌前，复盘刚刚发生的惊变。
“那人撬门时，我就悄悄起身了，藏于门后，她没看见我，直奔我们的行李而去。”
文琢点头：“是，那时我听见声音，已经醒了，借着月光看得一清二楚。”
秦臻听得满头冷汗，这屋里唯独自己浑然不察。
“是奔着珠子来的？可自从昨日不欢而散，我就没再见过她，她怎知我手里有珠子？”柳墟道：“又或者她看见我进荣鼎号交易了，尾随一整天，直到夜深人静，才下手的？”
“图什么呢？”文琢思索道，“她既为荣鼎号供货，当知你从店中买走的是赝品，岂有赚了钱不偷偷跑走，反而回到苦主身边行窃的？铤而走险，有何好处吗？”
更何况柳墟是拿真的换了个假的，就算她有本事从店家口中得知这场交易，那也是店家吃亏，与她有何关系？
除非……
文琢突然心中一亮，想通了症结所在
“又或者我们不小心……坏了一桩好事。”她沉吟道，“柳墟买到赝品，恐怕并非她运气差，而是这整批货都被换掉了。荣鼎号的大量订单是个诱饵，是为了让它不断处于缺货状态，保持大肆收购，断绝零售，再用赝品换走真品，最后一举做空，才是那些人的目的。”
“什么？”柳墟惊讶，“殿下是说，荣鼎号库存的货品全被换成假的了？”
文琢点头，能达到这样的效果，大概筹划已久，到了快收网的时刻，偏偏有一群不懂事的外地人，误打误撞地参破了赝品的秘密。贼人无奈，只好趁夜将赝品偷走，销毁罪证，可惜还是没能得逞。
“柳墟，你去把店家叫醒，告诉她有贼入室，我要报官。”
文琢说这话时笑意盈盈的，好像在看一场未上映的好戏。
柳墟拿走一颗珠子，去荣鼎号打听行情，等待她回来的时间里，文琢随靳大人入曲楼闲坐。
那楼正厅中摆着十来个客桌，深里一处台子，几位年轻乐伎坐在其上，吹拉弹唱，与众偕欢。绕过乐台上了二楼，才是清雅单间，可以挑选心仪的伎郎侍宴，赏乐之余饮食歇息。
此时客人并不算多，一楼乐伎表演存着力气，只奏起悠长舒缓的曲子。靳大人本意是请文琢去楼上单间，唤来名伎相伴，再找几位小郎按摩活络，但文琢不喜被生人近身，宁愿坐在楼下。
柳墟回来得比预料更快，一杯茶未饮尽，就已到两人面前。
“殿下，荣鼎号说咱们的珠子成色不错，能收个好价，只是尺寸太小，不如它店里的货精。我看她扯来扯去，也没有松口说不要，便知是想压低价格。”柳墟道。
“所以出价几何？”
柳墟并没有立即给出答案：“她为了说服我，还拿出店内的珠子对比，殿下您猜，被我发现了什么？”
这上何处猜去？文琢摇头，柳墟道：“反正您也是想卖珠的，我就擅作主张……”
她说着，从背后神秘地掏出一枚精致方盒，示意文琢打开，文琢照做，见里面放着的就是火璃珠，却不是自己交给柳墟那颗。
“这就是荣鼎号出售的火璃珠，我用殿下那颗换来了这颗。”
靳大人对柳墟的独断捏一把汗，怎不和殿下商量呢？到底是年轻人，不懂得为人处世的道理！还好文琢并没生气。
她端详那枚火璃珠，红芯异常饱满，触手温润深沉，按昌定的评判标准，无论光泽质地都属上乘，但近距离查看，竟让文琢发现一丝不对劲。
“内部的团絮，怎是这个样子？”
文琢把“火璃珠”转交靳大人，她也跟着迟疑开了：“这当真是‘火璃珠’吗？”
“殿下和大人都发现异常了，是吧？”柳墟得意而笑，“我察觉珠子不对劲儿后，向掌柜打探，发现她们根本就不懂什么火璃珠。明明体内网絮红如火焰、形似蛛网，尤其像把那北地夏天常见的红蜘蛛囚于玉石，才有了‘火璃珠’之名。就算产自罗越国，也不至于连质地都改了，用裂纹冒充丝絮吧。
“于是我用殿下那枚真的，换来这枚假的，请你们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三人中两个是齐普本籍，一个是齐普熟客，对“火璃珠”再熟悉不过，无需鉴定，近距离看两眼就知真假。
“昌定府可太神奇了。偌大的店面，还有大公卿娘家人坐镇，竟公然售假，令人笑掉大牙。”柳墟不屑道。
饶是见多识广的靳大人，此刻也摸不着头脑了。她供职内宫，少有机会出门，对坊间流行只能耳闻不得亲见，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荣鼎号会大张旗鼓贩卖赝品。
“这股邪风从一开始就吹得莫名其妙，无稽之谈引得人们趋之若鹜，若还以假乱真，简直就是存心欺诈了。”
来闳安前，靳大人曾在齐普管田赋，后来进了司宗局，做的却是管理皇室宗亲繁衍、养老、读书、采邑收入之类的杂事，美称一声“大人”，实为皇室私属奴仆，离民生越来越远。此时面对社会怪象，不由得将老本行捡起，皱眉冷叹。
“垄断货源，与民争利，贪则无餍无止！利润流溢之下，还要鱼目混珠，以次充好，简直有辱大公主英名。”
当然，也可能大公主及其姻亲无辜，掌柜伙计亦不知假货，若存心欺骗，面对手拿真珠咨询的柳墟难免心虚，定会提高警惕，既然同意置换，岂不怕授柄于人么？这说不通。
“或者她们都不知情，柳墟误打误撞，正好碰上了赝品。”文琢道，“还记得那个用推车供货之人吗？想来最近订单过载，荣鼎号宽进宽出，给有心人可乘之机了。”
靳大人当然更倾向于这个猜测：“那要不要提醒荣鼎号一声？”
“此事牵扯皇亲，追究起来难免张扬，我看还是先不打草惊蛇，回闳安对大姊当面告知，能省去许多麻烦。”文琢道。
众人皆以有理，于是将假珠子仔细收好，看日头迟迟，已近黄昏，正欲打道回府，不料春雨骤至，将三人拦在路上。
——
2.
为免体弱的文琢着凉，三人找了旅店暂歇。雨缠绵未止，只能打发旅馆小二至别院传信，信中写明原由，让御医拿文琢晚上需进服的药过来侍候。
那小二去而复返，带回的人却非御医，而是秦臻。他一只手提着为药保温的棉笼，一只手撑着伞，衣衫被斜吹的冷雨淋湿一半。
“怎是公卿过来呢？”柳墟连忙接过药笼，见他身后再无旁人，心觉奇怪，“御医何在？”
秦臻解释道：“几位御医为谁来侍疾争论不休，我怕琢婠多等，就自请来送药了。”
靳大人听了，连眉毛都拧起来。她没明说，心中却在大骂，这几个老家伙，又生生推诿给自己了？所幸公主无事，如若有事，岂非又是她的责任！
而柳墟则在疑心文琢装病装过头了，吓得御医都不敢单独接诊，生怕沾一点儿边。
唤店家送来菜肴，四人将肚子填饱，柳墟生了炉子，秦臻为文琢热药。阴雨天黑夜总是来得更快，躲在屋里无处可去的人们被迫早眠。
这次就寝，文琢失去了拒绝秦臻同宿的借口，但她有了新的主意。
“柳墟就在我房中值夜吧，”文琢道，“委屈你睡在地上。”
柳墟倒不会因此委屈，只替公卿别扭，毕竟这安排意味着两人又要睡素的。大抵秦臻也明白文琢的潜台词，服侍她更衣后，暖然笑道：“琢婠与臻还似上次那般，牵手共梦吗？”
这明明是文琢的搪塞，被他说来，却带着一股诗意的期待。他服侍文琢洗漱，为她梳散头发，举止间带出一股淡淡药气，不似药汤那般苦涩刺鼻，而是属于植物的清新气味，好像破秋时为趋避蚊虫，在身上涂抹的药砂。
柳墟已在门口打好铺盖，用后背对着两人。文琢问道：“臻郎想睡里面还是外面？”秦臻道：“我睡靠窗的一侧吧，免得琢婠受凉。”
两人躺下后，又是拉着手，但这次毕竟不同，客房只有两套枕头和被褥，一套给了柳墟，她们只能共用一张长枕、一块被子。文琢没多少局促，唯独与秦臻不熟，睡得不太踏实而已，熄灯前反而看到秦臻红了面颊，垂眸不敢直视她。
“臻郎又不是第一次陪我了，怎还羞怯？”
秦臻笑笑，黑暗中的文琢已落下床帏，钻进被窝，将长枕的另一半留给他。
“条件有限，只能拥挤一点了。”
他也钻进去，与微凉被子相应衬的，是来自右臂旁的热源。文琢身上带着一股好闻的药草香气，他察觉到这点时，完全没意识到，自己身上也有同样的痕迹。被下的手依旧在等他相扣，十指牵扯间，秦臻的心脏砰砰地跳得厉害。
第二次了，他想，上次共枕而眠，是一个月前的事。
随着天气转暖，那只手不再冰冰凉凉，由于被子长度有限，两人身体挨得极近，呼吸时胸膛起伏的弧度都能通过被子传来。秦臻安静得不敢翻身，仿佛怕惊扰一只闲适的蝴蝶。
耳边传来文琢均匀的呼吸，体温逐渐充斥被窝，将他温暖包裹，他以为自己要因对这股温柔的眷恋，而长久失眠下去了，可窗外雨声沥沥，敲打出一首安眠夜曲。
秦臻不记得他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他清醒时，似乎是被什么东西猛然一扯，再睁开眼，文琢的手已不在掌中了。
“琢……”他不知这是梦还是现实，因为周遭仍旧黑暗，刚慌乱唤过一声，就被文琢捂住嘴巴。紧接着门口发出“砰”地巨响，似乎有人打斗，阴暗天光自是处洞开，柳墟追着一个黑影，风风火火冲了出去。
门重新合上。
发生什么事了？
刺客？！秦臻只觉一股凉意从脚趾蔓延到头顶，四肢发麻，不听使唤。
“公卿，掌灯。”
文琢低沉而镇定的命令将他神志拉回，连忙下床燃烛，光芒将屋内照亮的同时，他看到窗外透出斑驳摇曳的树影。雨还在轻拍窗台，他问文琢：“出了什么事？”声音在微微发颤。
文琢摇头，眉头带着担忧的折痕。
她信赖柳墟的身手，毕竟那是经过宣王精挑细选的佼佼者，可此刻她追人去了，万一对方有同党，便得了趁虚而入之机……她正想着，身旁的秦臻就从角落拿起一个墩布，将木柄握在手中。
“我来守着琢婠。”
文琢几乎忘了，秦臻说过自己会武艺。她曾怂恿李铭川试探秦臻有几分能耐，得到的答案令她安心，此刻却成了不安的来源。
“虽比不过柳姐，但有我在，不会让贼人近身。”秦臻说着，突闻一阵脚步声接近，连忙挡住门扉，提墩布警戒，却听见柳墟的声音传来：“公卿安好，是我。”
文琢让秦臻开门，问柳墟道：“什么情况？”
“那贼人有接应者，我看跑得太远，怕此处无人看守，就没追去，”柳墟道，“回来的路上，在这旅馆中勘察一圈，没有发现别的可疑之人。”
“还是太冒失了。你别忘了，我只带了你一个护卫。”文琢有些后怕，但现在不是数落柳墟的时候，她继续问道，“那人什么来路？”
“贼子来历暂且不明，为她接头掩护者我却看得一清二楚。”柳墟道，“是老熟人了，殿下，那人就是今日凶了我一通、不让我看珠子的那个货商。”
“卖火璃珠的？”
文琢不解，怎么是她？
——
3.
经此事件后，三人再无心睡眠，坐回桌前，复盘刚刚发生的惊变。
“那人撬门时，我就悄悄起身了，藏于门后，她没看见我，直奔我们的行李而去。”
文琢点头：“是，那时我听见声音，已经醒了，借着月光看得一清二楚。”
秦臻听得满头冷汗，这屋里唯独自己浑然不察。
“是奔着珠子来的？可自从昨日不欢而散，我就没再见过她，她怎知我手里有珠子？”柳墟道：“又或者她看见我进荣鼎号交易了，尾随一整天，直到夜深人静，才下手的？”
“图什么呢？”文琢思索道，“她既为荣鼎号供货，当知你从店中买走的是赝品，岂有赚了钱不偷偷跑走，反而回到苦主身边行窃的？铤而走险，有何好处吗？”
更何况柳墟是拿真的换了个假的，就算她有本事从店家口中得知这场交易，那也是店家吃亏，与她有何关系？
除非……
文琢突然心中一亮，想通了症结所在
“又或者我们不小心……坏了一桩好事。”她沉吟道，“柳墟买到赝品，恐怕并非她运气差，而是这整批货都被换掉了。荣鼎号的大量订单是个诱饵，是为了让它不断处于缺货状态，保持大肆收购，断绝零售，再用赝品换走真品，最后一举做空，才是那些人的目的。”
“什么？”柳墟惊讶，“殿下是说，荣鼎号库存的货品全被换成假的了？”
文琢点头，能达到这样的效果，大概筹划已久，到了快收网的时刻，偏偏有一群不懂事的外地人，误打误撞地参破了赝品的秘密。贼人无奈，只好趁夜将赝品偷走，销毁罪证，可惜还是没能得逞。
“柳墟，你去把店家叫醒，告诉她有贼入室，我要报官。”
文琢说这话时笑意盈盈的，好像在看一场未上映的好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