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桥村的东边有一条河。

    沙土碎石,泥泞,阴冷。

    石桥村虽然是个村子,但却是方圆百里最富有的村子,可无论什么地方,有富有,就有贫穷。有生存,就有死亡。

    河岸边靠岸处漂浮着一个女孩,只漏出一个头,身在浮在水里,脸色惨白,好像水鬼。

    依稀能辨认出她上半身穿着一个灰色的帽衫,伴随着波纹在水中漂浮,悠荡,像一个破抹布,湿淋淋的挂在女孩的身上。

    好冷,她死了吗?

    管乐的脑子被寒冷冻住了,她已经失去了理智,控制不住的开始胡思乱想。

    思考?

    不存在的。

    你大爷的,都死了怎么还会这么冷!难不成她管乐真的遭到报应了?

    屁!狗屁,她勤勤恳恳生活,有什么报应?

    反而是她18年未见的亲爹亲妈。

    在一个平平无奇的上学日从天而降,在班级门口将她包围,寻子18年,令人潸然泪下,好大阵仗。

    绝口不提当初生而不养,将刚出生的她抛弃在路边。

    两人戏剧般的、哭天抹泪的出现,诉说着自己多年来的思念和寻找她的不容易。

    她还真的信了,最可笑的是她真的信了。

    一个月啊,一个月就装不下去了。

    原来不过是他们的生意遇到了困难,想了联姻的损招,恰巧从电视里看到了福利院采访。

    明心福利院是全市最大的福利院,这里的孩子被养的很好,可细看依旧能看出他们与平常人的不同。

    大部分孩子有不可逆转的生理缺陷,因为高昂的治疗费被父母放弃,还有,就是管乐这样的正常人。

    想不到任何理由,就那么被放弃了。

    电视里管乐得体大方站在院长身旁,作为福利院培养出来的优秀代表发言,她左手胳膊处的半个指甲盖大小的弯月形胎记就这样被夫妻俩看见了。

    和他们在一起生活这一个月,管乐觉得很梦幻,她分明从未忘记自己是被抛弃的,但她依旧控制不住自己对亲人的向往。

    然后,她的自我挣扎变成了一个笑话。

    为她好?为了这个家好?

    这和逼他去死没什么区别,管乐最后一丝对亲情的向往消失殆尽。

    狗屎!

    如果反抗也叫遭报应,那就赶紧让她去死吧,她活够了!

    让暴风雨来的更猛烈些吧,你xx的。

    管乐虽然脑子还有些不清醒,但此刻已经在心中脏话连篇了。

    原谅她此刻实在想不出来什么好话,毕竟此刻从精神层面到身体层面,管乐都感到十分痛苦。

    10分钟后。

    喊不出声在心中骂够了的管乐,终于意识到自己和死神夺回了身体的控制权,她惊喜的发现她能睁开眼睛了,腿也能动了。

    马德法克,她在水里泡够了,她要马上起来。等她回去,她要把便宜父母给她的钱全换成硬币,砸在他们和那个丑男人的脸上。

    然后,她要回到属于她一个人的,自己的生活。什么亲情、爱情、狗屁感情。

    她谁都不相信了。通通给她滚蛋!

    很快她就会让他们知道,她这些年的人生经历有多么丰富多彩。

    光鲜亮丽的上流社会?

    狗屎。

    没见识过鸡飞狗跳的平民生活吧,她要当饭桌上的那条臭鱼,她不好过,所有人都别想好过。

    管乐终于睁开了眼睛。

    管乐太疲惫了,她抬不动腿,她正想要抬手帮助自己的右腿从河面里脱离出来,忽然发现身上的衣服不对。

    不对,衣服不对,她身上穿的明明是她父母“补偿”她给她买的最新款春季套装,怎么变成校服了?

    不对,地点不对,她记得自己跑出酒店大门,坐上了一辆车,然后,车失控……掉进了江里。

    是市中心的江。才不是……才不是空无一人的破旧河边。

    这是怎么回事?她漂了这么远吗?

    管乐愣在原地沉默了很久。

    胎记,对!胎记!胳膊上的胎记也没了!

    她怎么了?

    她今年18岁,不是81岁,她还做不到对任何事情都保持冷静,即使她独自生活了18年。

    福利院,慈善,希望学校。

    她的生活和慈善二字分不开关系,没有富人的施舍,她活不下来,有些人毕业才步入社会,而她从小就在混社会。

    这样长大的她,聪明、成熟,本能的练就了一番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领。即使她心理骂骂咧咧,表面上也会维持和平。

    用院长的话说:“装你也得装出来。”

    可就是因为这样,所以她才快要把自己逼疯了。

    她要疯了!

    这到底是哪里啊啊啊啊啊啊!

    管乐往前爬了几步,体力不支倒在了一个相对干爽的地方躺在。

    如果不知道去哪,那就躺一会吧。

    冷,好冷。

    不行!

    管乐觉得自己在这样摆烂下去,会冻死在这里。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她穿着浑身滴水的衣服,站起来像个僵尸一样的仰天长啸。

    这该死的世界,她受够了!!!

    ……

    周肃就是这个时候过来的,他拿着鱼竿,想给自家晚饭添上一条鱼。

    然后他便看见,河边一个正在发疯的!变异物种?

    真是糟糕透了,别污染了河边的鱼。周肃心想。

    周肃冷漠地站在原地观察一下,等待那人尽快离开,不要占据他经常钓鱼的好位置。

    他默默观察了好一会,看见那个人影抓耳挠腮,好像一个刚从石头里蹦出来的猴子,还是一个浑身脏兮兮,衣服往下淌水的猴子。

    忽然,他发现这人有些面熟?

    周肃的视力不错,最终他在那张满脸挂水、浑身泥泞的脸上,好不容易的分辨出,那个正在发疯的哇哇乱叫的,是他们班那个窝囊废,管乐?

    周肃向来冷静的大脑开始走神儿。

    管乐?

    邻居管乐?

    石桥村最穷的一片区域,平房乱巷,七拐八拐的胡同里,最明显的那家房子上长树的,就是管乐家。

    旁边住着的,就是周肃家。

    管乐家里有一位母亲,带着上初一的儿子,和上高三的女儿——管乐。

    管乐这个女儿混的还不如街边的流浪狗。

    周肃作为邻居,时常听到根本不隔音的墙壁那端传来管乐弟弟欺负她的声音。

    她家穷,但可笑的是明明都那么穷了,愣是划分出了阶级。

    穷人的阶级。

    比如家里管乐只能吃剩菜剩饭,弟弟总是吃新鲜出炉的热乎饭菜,可就算是新出炉的,也不过是白菜萝卜之类的。

    你以为有多豪华?

    哦,这都是周肃上次给管乐送饭的时候知道的。

    上周管乐晕倒在自家门口,周肃姥姥这才知道她家连饭都不给管乐吃。。

    她不忍心看着这孩子明明有娘却孤苦伶仃的模样,派周肃给管乐送过2次吃的,不丰盛,但是不至于饿肚子。

    仅此而已,两人并没有什么交集。

    管乐整天像个鹌鹑似的,头都要缩到衣服里了。

    鹌鹑。这是周肃对管乐唯一的印象。刚开学的时候管乐被班级女生欺负的频频后退,后退过程中不小心碰到了周肃。管乐自己都自顾不暇了,还和他说了一句对不起?

    然后?然后周肃不记得了,管乐这个弱小的透明人,不在周肃的关注范围内。

    可是,周肃现在比较好奇。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管乐这是终于发疯了?

    这种想法一闪而过,但周肃实在没兴趣知道管乐身上发生了什么,他拿着鱼竿转身便要走。

    这鱼也不是非吃不可,生活已经够穷了,他不想给自己添堵。

    “那个……”细小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和周肃不管闲事的态度相反,管乐好不容易在这看到一个人,穿着还是和自己身上一样的校服,她怎么肯放过这么好的打探机会。

    不过这情况太诡异,管乐并不想让自己显的特别无知,因此她并不打算问一些愚蠢的问题。

    比如,这里是哪里?现在是什么时间?你是谁?我是谁?诸如此类的话。

    “我掉河里了,一点力气都没有,你能过来帮帮我吗?”

    管乐使出自己全部的力气向不远处的少年喊道。

    即使声音依旧不大,她太疲惫了。

    下来,下来,管乐在心中呐喊道,她急需一个活人。

    周肃刚抬起的右脚又放下来,他恨自己走的太慢,让麻烦有机会找上门。

    既然被邻居发现了,此刻再走显得有些特意,尤其是姥姥说管乐是个可怜人,叫自己能照顾,就照顾一下。

    周肃右手拿着鱼竿,左手拿着桶,向管乐走去。

    两人距离并不远,只不过这地方是一个坡形,上面的人需要走近了才能看到下面。这就导致周肃发现管乐的时候,管乐很快也能发现他。

    周肃走到跟前,细看管乐满手都是泥土,连脸上都带着泥土留下的痕迹,头发在河水里泡过,湿捞捞的垂在肩膀处,校服挂在她身上,显得整个人更加的瘦小,脸色惨白,看着像一个女鬼。

    周肃终于勾起了心中的那么一丝好奇,他联想了一下管乐经常吃不饱饭这个事实和现在的环境,又联想到了自己手中的鱼竿,迟疑地开口问道。

    “管乐,难道你这是……要徒手抓鱼?”

    神他妈的徒手抓鱼。

    管乐觉得自己本就僵硬的脸变得更加僵硬了,不过这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这人他认识自己?

    这就奇了怪了,她并不认识他。

    不会吧,她不会是穿了吧?

    穿了?

    你XX的。

    管乐觉得人生就是一场闹剧,她在心中破口大骂。

    纵使管乐心中百转千回,脸上也不敢漏出半分不对。

    表面上她可是一个淑女。

    管乐看着面前少年的语气判断出两人之间应该有些熟悉,再加上身穿一样的校服,管乐初步判断,两人是同学。

    废话。

    她在心中闭了闭眼睛,觉得自己一定是在河里泡久了,脑子不清醒了。

    管乐决定拿出自己柔弱的一面,收起攻击性,变成一个可怜的、无害的落水狗。

    但她的眼睛出奇的亮,她就那样的看着周肃,可怜巴巴地说道:“不是捕鱼,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忽然就掉水里了。”

    周肃直了直腰,后退了一步。

    管乐?

    那个从来不敢直视别人的管乐?

    周肃的眸子很黑,看时间长了会觉得你在凝望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

    不知道为什么,管乐觉得自己说错话了。

    管乐立刻低下头,抱住自己,口中喃喃说道:“冷。”

    的确冷,风一吹过,像刀子一样。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可能是一分钟,可能是五分钟。

    周肃蹲了下来,蹲在管乐旁边,像看什么新奇物种一样。

    “你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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