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好似在眨眼间,又过分煎熬。

    裴珩每月都会写信回来,将银子塞在信笺里。刚开始是一点碎银子,到后来是大额的银票。

    我怕再有凶神恶煞的人来抢,将他寄回来的银子都存进了银庄。

    我不会写字,为数不多认得的几个字,还是裴珩在时教我的。他写的信,我不愿拿去给外人看,好在他总会在落款时写上“安好”二字。

    我知他平安,便很知足。

    闲暇时,我就会站在巷口。从日初到黄昏,明知道他不会这么快回来。可不这么做,漫漫长夜便会更难熬。

    我会坐在院里的石凳上发呆,想着他离开前的一夜,不自觉地笑出声。

    我很想他。

    真的,很想他……

    裴珩不在的这段时间里,裴府的家业被裴炎败的精光,大宅也被封了。

    二夫人卷了剩下的银子跟了个漕运的六当家做妾,从此音讯全无。

    苏姑娘回了苏府。

    裴炎倒是来找过我一次,曾经嚣张跋扈的纨绔二少爷,如今胡子拉碴,粗衣烂布。他被打断了一条腿,活的像条狗,稍微点风吹草动便吓的浑身哆嗦。

    他是来问我讨银子的,我虽恨他,可见他那副可怜的样子,终是不忍心,将给人做活攒下的银子都给了他。

    虽不多,但是我能拿出来的所有积蓄。

    裴炎嘴上嫌弃,却一把抢了过去,宝贝似的塞进袖袋中。走前又从厨房里拿了几个发硬的馒头,一瘸一拐地啃着走出来。刚一出了门,又像做贼似的贴着墙走,一副担惊受怕的样子。

    从那以后,我许久没见过他。

    再见时,裴炎的身子僵硬,已经没了气息。他被人扔在赌坊后的巷子里,身子蜷缩扭曲着,还保持着护头的姿势,露出的皮肤上布满淤青。

    我的银子不多,只够买张草席将他埋在后山荒地里。至少,裴家二少爷有碑有墓,不用做孤魂野鬼。

    转眼到了盛夏,酷暑炎热,夜蝉鸣不觉。屋外吹来的风都似是能将人蒸透,我摇着把破折扇,翻来覆去睡不着,便在院子里的石凳上坐着纳凉。

    天空阴沉,浓云在头顶似云海翻腾。看这天气,一会儿免不了一场急雨。

    我正要起身回房,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我蓦地转头过去,心跳都漏了几拍。

    自从中过毒后,一入夜我的视线就会有些模糊,待看清来人后,自嘲地笑了笑。不是裴珩,是巷口的刘妈妈。

    她笑容满面地跨步进来,走得急还被门栏拌了一下,人还没站稳就冲过来将我一把从石凳上抓了起来:“我的好姑娘呀,你怎么还在这儿。你……你……”

    她说话大喘气,我早已经习惯了,不慌不忙的帮她打着扇子,问她:“刘妈妈,你先坐下,慢些说。”

    刘妈妈摇晃着我的胳膊:“你赶紧收拾收拾,你家裴郎……回,回来了。”

    “什么?”我怔了一下,反手抓着她的腕子。右耳听不见,侧头将左耳伸过去:“你说谁,谁回来了?”

    刘妈妈被我抓疼了,“哎呦”叫了一声,放大音调又说了一遍:“裴郎,裴珩,他回来了。”

    我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不相信似地摇了摇头。裴珩若是回来,不该先回来吗?

    “你咋还不信呢?”刘妈妈瘪嘴:“我也是刚知道的,一大清早就回来了。喏,赎回了裴家大宅,这会儿张灯结彩的像是要办喜事……穗呀,你的好日子要来了。”她似是比我兴奋。

    裴珩回来了?

    裴珩真的回来了!

    我连道谢都来不及说,冲出院子,朝着裴府跑去。

    裴府外红笼高挂,朱红纱幔悬挂高墙,喜字鲜红醒目。

    门内府中下人脚步匆匆,异常忙碌。

    这也正常,裴府荒了一段时间,有很多地方要收拾。

    正当我要上前时,一辆马车从我面前经过,停在裴府门前。

    府里人仓促迎出来,恭敬行礼。

    车帘掀开,苏丽舒的贴身丫头先走了出来,随后将手伸向轿内。

    我看见车内伸出一只青葱玉手,缓缓地搭在了她手上。

    我离得不算远,那些人却没看到我。

    苏丽舒一身鹅黄色裙装,弯腰出来,被下人扶下马车。我看不清她的脸,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洗到褪色的粗布衣衫,自嘲一笑,我连她一个背影都比不上。

    人冷静下来,被兴奋冲昏的脑子才清晰过来。

    裴珩回来,赎回了裴府,成了裴府家主。

    如今,我更配不起他了。

    那时,他落魄。一句“等我”,我便如飞蛾扑火。

    此一时彼一时,他已不是曾经的裴珩。

    我沿着围墙走进巷口,找到狗洞爬进去。我想看他一眼,就一眼……

    裴府还是原来的样子,眼前长廊的红笼一眼望不到头,入目皆是一片红海。纱幔随风而动,映红了池塘,被鱼群搅翻了旖旎。窗棂皆见喜,处处闻笑声。

    我贴着墙,往曾和裴珩住过的院子走。

    站在院外月门下,看着屋里亮起的烛光,看着他被落拓在窗棂上的侧影,我还是迟疑了。

    终是没勇气往前再走一步,怕见到了,又舍不得走了。

    若是裴珩没有对我承诺过,那么我现在还是仆,他依旧是我的主。

    我也不会有什么非分之想。

    可如今,又该以什么身份来见他。

    房门被人从里面拉开,我赶紧侧身躲在月门后,小心翼翼地看过去。见苏丽舒从裴珩的房间里出来,嘴角的笑意温柔又羞涩。

    她身边的丫头不知与她说了什么,苏丽舒的目光倏地朝我所在的方向看过来,正巧对上我的视线。

    我做贼心虚般地转身就跑,准备从狗洞里爬出去时被苏丽舒叫住。

    “白姑娘,你等等。”她温柔的声音响起,被人搀扶着缓缓走来。

    我跪爬在地上,将钻了一半的头收回来,起身拘谨地站着,像是被抓住的贼一般低着头。指甲陷入肉里,却觉得心好似更疼。

    苏丽舒本站在我对面,估计闻到我身上腌臜的味道。干呕了一下,用帕子抵在鼻尖,退后了一步。她身边的丫鬟厌弃的皱着鼻子,不悦道:“怎么一股馊味?”她说完,意有所指的看着我。

    苏丽舒嗔了身边人一眼:“别乱说。”又对我道:“白姑娘,你别介意。”

    我扯着衣角,将头埋地更低,很轻地摇摇头。

    “白姑娘,你今天是过来……”苏丽舒的声音依旧温柔如水,却在我心里化成根根冰锥,一点点刺了进去。

    “我……”我抬头回答她的话,这才发现她隆起的肚子,看月份应该快生了。

    苏丽舒见我一只盯着她的肚子看,伸手摸了摸,脸上染了绯色:“阿珩走时,来找过我一次。我们……”她没有在说下去,剩下话的变成了甜腻的笑。

    裴珩走时?

    我记得他离开的前一天,确实因说要解决裴炎闹事的事情,出去过一次,过了几个时辰才回来。

    难怪府外张灯结彩,难怪他回来以后没有来找我。

    原来是——这样。

    我眨了眨酸胀的眼睛,使劲在暗处掐着自己的大腿,不想在苏丽舒眼前掉眼泪。

    不想让她看到狼狈不堪的我。

    苏丽舒接过丫头递过来的东西,递到我的面前。

    我看着她白皙柔嫩的手,又望向她的脸。

    她又将东西往前递了递,冲我点头,示意我接着。

    我打开看,是我的卖身契。

    苏丽舒看似好心肠,一脸为难道:“白姑娘,我和阿珩都很感谢你。只是,如今他回来,已是裴家主。你在这里,会时刻提醒他曾经羞辱的那段日子。”

    “阿珩是要脸面的,有些话不方便跟你说。只有我来做这个恶人……对了还有这些。”她将一袋沉甸甸的荷包塞进我的手里:“这些银子应该够你过下半辈子,算是我们给你的补偿。”

    “白姑娘,你是贱籍。他若娶你,便会受人指点。不娶你,又会被指忘恩负义。”

    “人言可畏,白姑娘,主仆一场你也不想阿珩为难。我跟阿珩都希望,你以后能过上好日子。”

    “白姑娘,你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该怎么做的,对吧?”

    我紧攥着卖身契,沉默了许久,点了点头。当着苏丽舒的面,跪在地上爬出了狗洞。听见墙内她的声音道:“找人赶紧把这狗洞堵上,别再让狗钻进来。”

    我拖着沉重的步子往回走,一滴冰凉雨点落在额头上。抬头的瞬间,大雨倾泻而下浇透了我的衣衫,打湿了我的卖身契。

    麻纸落在地上,被雨水泡散。就好像我本就该在那里,任凭如何努力,也开不出花来。

    我在床板上坐了一夜,等云雾散开,看天地交接被一道白光撕裂。拿起收拾好的包袱,将通兑的票根和苏丽舒给的银子都塞进了裴珩衣柜里。

    走出院子回头又仔细看了一遍,想要将每个角落都拓印在心里。

    城门卯时便会开,我站城下看着长街尽头长长的迎亲队伍,鞭炮声震耳欲聋。

    身后的城门打开,眼泪模糊了视线。我跪于长街青砖之上,远远朝着队伍磕了个头:愿裴珩,夫妻顺遂,百年好合。

    我等了,可你不会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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