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空青支起胳膊,抬手揉揉太阳穴,睡一觉比不睡还累,手腕重得像挂了一坨铁。

    哦,对,他差点忘了,不是铁,是挂了手腕,屠准正睁着眼睛眼巴巴地望着他。

    两人莫名对视几秒。

    裴空青皱眉:“被我吵醒的?”

    “不是。”屠准转眸看了眼病房前面的挂钟,小声说,“醒了有一个小时那么久了。”

    她着重强调了“那么”两个字,只要耳朵不聋都能听出不满。

    “那怎么不叫醒我?”裴空青当然也不愉快,可看她满脸红点,鸡皮疙瘩掉一地的同时,又觉得她是真可怜,对一个病号也不好发脾气,他低头解绳结。

    耳边声音幽幽的,委屈的调子满格了:“怕你的起床气。”

    裴空青掀起眼皮的同时,绳子解开,他站起身,提上热水壶准备去打水,屠准动了动手腕,叫住他,又把手腕伸过去:“你还是把我绑上吧!”

    裴空青两眼一眯,意味不明地勾唇角:“绑上?你有受虐倾向?”

    “不是。”屠准老实地眨眨眼,“我痒,想挠,挠破了会留疤。”

    裴空青不太想理她:“你几岁了,这点自制力没有?”

    “22岁。”

    闻言,裴空青忍不住白眼一翻,那么显而易见的讽刺句,她故作认真地答,还装模作样地问:“那你多少岁了?”

    “二八。”裴空青应该也疯了。

    “哦。”屠准收回胳膊,不说话了。

    裴空青越看她越像一只耍赖又可怜的小狗,尤其两只黑亮的眼睛,落在绵绵雪花的皮肤上,如今又因小红点,像是缀满春日的桃花瓣。

    他滚滚喉结:“就忍一会儿。我去打水,等会儿擦药。”

    屠准乖乖点头。

    高烧不会导致失忆,她当然记得昨晚发生过什么,裴空青抱她到医院,挂急诊,做检查,喂她吃药,浑浑噩噩中她觉得苦,直接吐到了他掌心,他给她搽药,药膏轻柔地匀到皮肤上,冰冰凉凉的,他还守着她吊点滴,寸步不离……

    一瓶点滴还没输完,她就睡着了。

    萍水相逢,屠准不知道该怎么报答他,更不必说此前她对他的态度是那么嚣张跋扈,也真是算得上一个“狗眼看人低”了。

    裴空青很快就回来了,一手端了脸盆,一手提着热水壶、洗漱用品、简单几件换洗衣物,包括,成套的粉色蕾丝内衣裤……

    他完全不理会某些人若有所思的目光,拧了帕子递过来。

    屠准把热帕子摊平在脸上,温热的湿润感极大的缓解了瘙痒疼痛,但温度很快褪去,帕子被拿开,裴空青放水里又洗了洗,叠成方块凑过来,弯着腰,一点一点给她搽掉残留在皮肤上的药膏。

    先是胳膊,然后是腿,就是不知道为什么,最后才轮到脸。

    她看着他的眼睛。

    是很漂亮的一双丹凤眼,一点清正,一点威严,很多蛊惑,还有一点,似乎是让额间飘散的白发和雪白睫毛渲染出来的江湖野性,张扬的荷尔蒙糅杂着醇烈烟草味,这味道其实并不难闻。

    心情莫名复杂,加上两人之间没话题可聊,氛围有点尴尬。

    屠准犹豫一下,没话找话:“你看着我的脸不觉得恶心吗?”

    裴空青撩开白睫,视线落到她的眼睛上,好笑地说:“那不然你以为我的毛为什么竖着?”

    屠准这才注意到他的胳膊,鼓着密密麻麻的小包包,上面细细软软的短绒毛,果然是竖起来的。

    话题又聊死了。

    裴空青没有半点想要安慰她的意思,搽完脸,帕子扔水里,还溅起一圈水花,干脆利落地拧开药膏盖子,挤到棉签上,又弯腰。

    那么近的距离,温热的呼吸肆无忌惮地拍在屠准的眼皮上,脸上,嘴唇上。

    她屏住呼吸,不敢喘气了。

    搽药的动作停下来,裴空青捏着棉签棒举在半空,面无表情地碰了碰唇:“你脸红什么?”

    屠准整个人都不好了,伸手抢过棉签棒,羞愤地说:“我自己来!”

    “随便。”裴空青坐回凳子上,好心地把药膏递过去,然后抱着胳膊翘了二郎腿,一脸无所谓地盯着她。

    “搽啊!”他懒洋洋地催促着。

    没有镜子,屠准也不想去摸那些凸起的小红点,更不可能像抹面霜一样抹药,所以拿着棉签棒无处下手,最后咬咬唇,又把棉签棒还给他。

    “你别离我那么近。”她撇开脸落下这么句带点嫌弃意味的话。

    裴空青心里突然就升起一团无名火,棉签棒“啪”的一声脆响,在指尖断成两截,他取出一根新的,挤上药膏,果然离她远远的。

    他念大学那年,她毛都没长齐,计较什么?裴空青努力地自我调解,但最终还是忍不下怨气:“你对救命恩人能不能有点礼貌?”

    “不是!”

    屠准这次敏锐得像炸了毛的兔子,也不知道哪根弦搭错了,一张嘴就把那些绝对不能说出来的心里话说出来了:“你长那么好看,离那么近谁受到了啊?”

    意识到自己说了何等恐怖的话,屠准恨死自己的口无遮拦。

    短暂的宁静。

    裴空青微微蹙眉,好似在思考这句话在当前语境下的内涵和逻辑,以及它到底是褒义多一点,还是贬义多一点。

    屠准被他盯得尴尬指数爆表,干脆破罐子破摔:“怎么了,你看着我干嘛?你就是长得好看啊,你没有自知之明吗?你女朋友不夸你的吗?”

    裴空青愣了下,随即低头一笑,明明是狗急跳墙,却让他看手中的棉签和药膏都可爱了几分,沙质嗓音烟熏一般,缥缈着,恍若回音:“谢谢夸奖。”

    屠准:“……”

    裴空青重新俯身下来,坦坦荡荡地与她对视,幽静眼波淡而浮沉,棉签温柔地在每处瘙痒画圈,酥酥麻麻的,又冰凉,还有薄荷的清香。

    白发原本是显黑的,但他又怎么会黑得那么俊朗潇洒呢?

    屠准呼吸一滞。

    而裴空青的反射弧成回旋镖,简简单单的两个字:“没有。”

    话落,又貌似不经意地补充道:“女朋友,以前也没有。”

    屠准醒神,弯着十指嵌进柔软的床褥。

    一个和晏知许截然不同的男人,落魄又厌世的男人,硬骨但温柔的男人,桀骜却心软的男人,好像一件锋利的武器,最适合用来打破准则。

    屠准开始思考某些可行性和合理性。

    裴空青已经重新挤出一点药膏,托起她的手,准备继续胳膊上的工程。

    那双手修长白皙,骨节分明好看,而肌肤相触,又是难以置信的柔软和冰凉,只是指腹细微摩挲下,又是糙感明显的厚茧,像翻驳的鱼鳞,搁浅在阳光沙软的海滩。

    “我们结婚吧!”

    屠准把手从他掌心抽离,一句话说得不紧不慢。

    裴空青机械地晃了下,他一脸莫名其妙。

    “两次救命之恩,足够以身相许,当然我本意并非如此。”屠准坦然道,“我父母给我存过一笔钱,年满十八可以取一次,结婚可以取一次,怀孕生子……咳,我们结婚,你什么都不需要做,只是借此契约把钱取出来。”

    裴空青神色冷淡地睨着她,两只眼睛幽黑,情绪空泛不明。

    屠准观察他的表情,最后以利相诱:“二十万!可以分你一半。”

    头顶有冷声蹦出齿缝:“你看我很像冤种吗?”

    屠准眨巴眼睛,貌似无辜地问:“怎么说?”

    十万,哪个穷光蛋能视而不见,不为所动?但裴空青白白的睫毛却一动不动。

    言尽于此,多说无益。

    屠准挪开视线呆呆望天。

    她不擅长权衡交易的利弊,抓个壮丁把自己捆进婚姻以逃避婚姻这个计划,是深谋远虑还是短见薄识,她不太清楚。

    但眼下的情形由不得她迟疑,她没办法在花朝县一直藏下去。

    跟了晏知许十二年,他的雷霆手段她比谁都清楚,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为了满足他那可悲可笑的道德感,大义凛然地将她拱手让给自己的亲弟弟,他亲自逼婚。

    婚纱和酒席都准备妥当,就差她出个人头演完这场戏。

    流言蜚语都有多难听——辛辛苦苦养大的金丝雀,哥哥用完还得留给弟弟继续用。

    不亏是商场精英,“物尽其用”都能让他玩出花。

    曾几何时如掌中珠的小公主,成了兼葭倚玉的金丝雀,成了摇尾乞怜的丧家犬。

    但事已至此,伤春悲秋没有意义,眼下的现实是,她价值十万的诚意被“壮丁”无视了。

    也对,天上不会掉馅饼,只会掉陷阱。

    她好像一个骗婚的诈骗犯,也难怪裴空青会怀疑她在搞什么仙人跳,屠准垂头丧气,不得不开始思考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

    “下午。”

    但耳边突然响起一个声音,屠准抬头看他一眼。

    裴空青表情慵懒,只是微微眯眸,他从裤兜里摸出手机,心不在焉地翻着日历,一句话说得很淡:“如你所见,我很穷,的确需要钱。”

    屠准没能反应。

    “领证。”他将手机揣回兜,勾着唇角漫不经心地说,“我们结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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