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之后,黑漆漆的教室里,腐朽的煤灰味道似乎更浓厚了,又或许是让谢获那套动作招惹出来的不平静,裴空青呛了下,踩着他的脚步很快就追上他的步伐。

    吉他卖了一千五,一袋子废铜烂铁卖了五十,谢获买了两瓶听装啤酒,扔了裴空青一瓶,又带着他去夜市地摊,两人一顿麻辣烫吃下来花了三十八。

    “这顿我请了,不谢。”

    他还挺大度,抽出纸巾抹了嘴,没找着垃圾桶,就揉了团随手扔地上,酒足饭饱后才想起来拍拍身上的灰,走到裴空青身后时,又一巴掌落在他的肩膀上,带着热腾腥涩的汗气凑近耳畔:“想起一事儿,你这两天逃课不知道,晏知许两天没来上课了。”

    “听说……是他那妹妹离家出走了,还没找着。”

    反应过来时,谢获已经走远,裴空青拧着眉棱追上去,拽着他的胳膊暴躁地把人砸墙上:“你他妈干的?”

    谢获被猛地一下撞到墙上,蹭得胳膊磨掉皮,牙齿从下唇上咬过,眉毛一皱,捏着拳头卷着风就砸到裴空青眼睛上。

    裴空青没料到他会还手,捂着眼睛踉跄到马路上,还没站稳,背后热气一滚又被谢获拽着衣领扯回人行道。

    呼啸疾驰而过的车里怒嚎出一声极其脏耳朵的骂咧。

    但两人谁也没当回事儿,顿时扭打在一起,拳头砸来砸去,有来有往,好半晌,终于休战,一人坐地上,一人倚墙站,裴空青舔着唇角的血,瞧谢获一脸鼻青脸肿,还猖狂不屑地从兜里摸出烟,点了火叼嘴角,被辣得眉眼抽搐。

    他没好气地说:“你他妈不说那句他妈是会死吗?”

    裴空青笑了声,明明被打得很惨,浑身上下都在疼,却莫名心情愉悦,笑着笑着竟然躺平在地上。

    这片平民窟路灯稀疏,他们所在位置的灯又恰好是坏的,灰蒙蒙的光线笼着寂寥无人的窄街,往上却是深而辽阔的夜空,月朗星疏,枯黄的落叶旋着圈飘落,伸出手,却又抓了个空。

    谢获咬着烟蒂,在飘逸的白雾和下沉的烟屑中说:“那丫头考了倒数第一,把晏知许气半死,两人吵了架,叛逆期小孩儿离家出走,不过消失两天了。”

    他漠不关心地笑了声:“说不定真死哪儿了?”

    裴空青咬咬牙,拳心攥紧,脑子里浮出那张白白净净小包子一样的脸,以及晶莹明亮珠宝一样的眼睛,心口顿时闷堵得透不过气。

    谢获瞄他一眼,悠悠道:“死不死活不活,和你有关系吗?”

    裴空青没吭声。

    “犯法的事情我可不干,你也别想栽赃陷害,不过好歹一条人命,我可以帮你找她,但事成后你得替我做件事。”谢获轻哧一声,夹着烟头戳在墙上,在倾斜朦胧的余光中点出团碳黑,起褶的烟蒂从指缝里滑落在地,他抬着皱巴巴却洁白光亮的板鞋碾了碾,笑眯眯地说,“我可不白干。”

    裴空青答应了。

    他的确不觉得小丫头的死活与他有什么关系。

    只是纯粹觉得有趣,觉得谢获这个人有趣,觉得谢获认定他在意小丫头这件荒唐事有趣,只要有趣就够了。

    裴空青跟着谢获去了小丫头所在的中学,学校前有条小巷,这个点晚自习已经结束半个小时,巷子里的学生和小吃摊都稀稀拉拉,岔路口杵着红毛绿怪几个奇形怪状的小年轻,一看就是地痞无赖。

    谢获径直走过去,拍了拍个高那人的肩膀,一包五块钱的烟递出去,三根五根地分食,又摸出一沓钱分赃一般分了,几人聚成圈笑嘻嘻,没聊太久,各自散了。

    约莫两个小时,谢获的电话响起,他叼着烟走到路边接起,回来后报了个地点给裴空青,拍拍屁股说明早要去做家教,恕不奉陪了。

    裴空青独自去了海边。

    雍城的海滩不少,游客也不少,夜里也热闹,小丫头很会找藏身处,躲在未经开发的一块海滩,沿着山路往下,大小石块凌乱堆叠,波纹荡漾的海面映着山上落下的灯光,娇小的身影蜷在一块高耸的礁石上,洁白宽敞的裙摆一半铺在黑亮的礁石上,一半泡进接连涌上的海水里,像一块雪白莹润的扇贝,又像一汪灵动飘逸的海藻。

    确认她安然无恙的瞬间,裴空青好像实实在在地松了口气。

    眉眼松开,又弯了弯。

    还挺可爱。

    这个念头比唇角的笑来得更迅猛,裴空青笑容僵在脸上,越发狰狞,恼火又狠狠地搓了把下巴,指腹捏着腮帮子发疼发涩,最后摸着荒草丛生的小路踱到岸边。

    他亮起手机的手电筒晃在她身上,高高站在不远处的礁石上大声恐吓:“哪来的小丫头?躲这儿干嘛呢?是犯了错要自杀还是犯了法要逃命?”

    小丫头在白茫茫的光线下抬起头,露出哭得脏兮兮的一张脸。

    目光相对,安静不过两秒。

    静悄悄的海面陡然响起连绵的窸窣声响,该动的不该动的东西,被灯光一闪,沙嗓一嚎,都躁动起来,密密麻麻地从石缝的水洼中爬出,还扑翅乱飞在浑浊的光线里。

    小丫头瞳孔惊惧,欲哭无泪的小脸瞬间惨白,张着嘴尖叫出声,密集的虫子军团寻着声音横冲直撞。

    裴空青熄灭灯光阔步迈过去,在她跌跌撞撞挥舞手臂拍打飞虫,却失去平衡摔进海里的一瞬间,将人拎住,但依然抵不住脚底打滑,抱着怀里的身体撞在礁石上。

    骨头碰石头,裴空青疼得龇牙咧嘴,闷闷出声。

    耳边同时响起嚎啕哭声,撕心裂肺的。

    没辙,他对眼泪真的没辙,裴空青咬牙忍着疼,飞快地脱掉外套把小丫头整个裹住:“够了,别哭了,都在咬我,没咬你。”

    才怪。

    但也没办法,野外疯狂繁衍的龙虱野性十足,不但不怕人,还特别爱吃肉,两人就像掉进马蜂窝的冤大头,裴空青扛起她就跑,攀着狭窄山路远离龙虱肆虐的海面。

    两人一路逃到灯光明亮的海岸游客中心,裴空青累得气喘吁吁,一把将人扔在长椅上,叉腰暴躁地拨乱刘海,仰头重重地骂了声。

    小丫头抬头看他,抽抽搭搭地不停掉眼泪,水盈盈的眸子透出又怕又委屈的情绪,脸上红彤彤的肿胀小包已经开始发痒,她忍不住挠。

    裴空青抬手就将那只没半点自制力的小手打掉,他一脸凶神恶煞:“你想烂脸吗?别挠!”

    小丫头立刻把手背到身后,抿唇瘪嘴。

    “真麻烦!”裴空青发自内心地抱怨一句,手掌箍着后劲窝环顾四周,又长长地叹口气,然后才垂着眼睫,恶声恶气地说,“老子去卖药,你就这里等着,敢乱跑一步老子把你丢虫窝。”

    小丫头乖巧地点点头。

    匆匆忙忙买了药回来,她果然在原地一步未挪。

    买了药,忘了买棉签,裴空青往前二十年没有任何照顾人的经验,药膏挤在指肚,毫不怜香惜玉地揉在那张灰扑扑的脸上,她吃痛撇开脸,又被毫不留情地掰正,一双晶莹水润的眼眸泪涔涔,在灯光下亮得晃眼。

    脸抹了,脖子抹了,剩下的地方用不着他代劳,药膏丢她怀里:“自己搞定别的地方。”

    小丫头把药膏挤到拇指上,搂起裙摆寻找瘙痒处涂抹。

    裴空青也被咬得挺惨,尤其裸露在外的胳膊和脖子,脸上倒是青红相接,肿的,痛的,痒的,叠在一起,也不知道哪块才是水蟑螂咬出来的。

    等她慢条斯理地抹完,柔软细长的手指带着薄荷香的凉意,突然戳到他脸上,还带着哭腔的声音又软又弱又小声:“为什么你的脸被咬得那么惨?”

    “我的脸是不是也……”

    “我这是让拳头抡出来的。”裴空青眉眼跋扈地打断她,语气活像个要吃人的恶棍,“你那个破书念得一塌糊涂,还把眼睛弄瞎了?”

    小丫头戳在他脸上的手指停住。

    裴空青索性把脸移开,从她手中抢过药膏,挤牙膏一样挤出弯弯绕绕的一长条在掌心,往脸上脖子上瘙痒疼痛的地方随意一抹。

    两人静静坐着,都不说话了。

    隔了好半晌,海滩上的游客陆陆续续都散了,夜深之后,风也变得凉飕飕。

    “你是紫毛哥哥吗?我们很久没见过了。”小丫头拢了拢外套,侧眸小心翼翼地往裴空青的方向靠了靠。

    裴空青垂眸不语,对她而言,的确是许久未见了。

    但对他而言,不过一周而已。

    一直远远地看着一只小狗,觉得惬意、有趣,进而心情愉悦,但不会靠近,不会投食,不会抚摸,更不可能把她带进自己一塌糊涂的生活。

    就只是做一个,毫无责任心的观赏者。

    而已。

    小丫头没等到回答,心情好像更加忐忑,不由得偏头小声问:“你不开心吗?”

    “为什么这么说?”裴空青终于侧眸看她,也并不排斥她靠近的动作。

    “你看起来不开心,和人打架,还说很多脏话。”

    裴空青惘然地抿抿唇,低头淡笑一声:“你呢?好端端的离家出走?”

    小丫头气鼓鼓地扭过头,盯着黑黝黝的海面:“我哥骂我。”

    “骂你什么了?”

    “说我折星星,不学习。”

    “那你是不是折星星不学习?”

    她又不说话了。

    “那他骂错你什么了?全校倒数第一?你还真是厉害哦?什么破星星那么重要?”

    一连串的问句,小丫头垮着脸,眼泪又潺潺涌下,她翘着嘴,说得理直气壮:“折满九百九十九颗星星,就可以向老天爷许下一个心愿,我只是想许愿而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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