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四合,罗德尔的晚风带着亚坛高原经年不散的寂寥,缓缓抚弄着黄金树散发出的朦胧光影。

    神祇独自一人站在朝觐台上远眺,那头火焰般的长发仿佛天边刚燃尽的晚霞余韵。

    黄金树的落叶忍不住跟着夜风的指引悄然飘至其上,似乎是打定主意要在这团红色中留下自己的痕迹。

    无言的晚风在最后一刻改变心意,将落叶往前推了一把,于是它只好贴着那顶黄金头冠不情不愿地落到神祇脚边。

    那顶头冠不是别的,正是他彻底成神的证明。

    也是葛孚雷即使明白他与玛莉卡的关系绝不只是“同族”那样简单,却仍选择不再多言的原因之一。

    不同于玛莉卡和米凯拉的神祇头冠,拉达冈的神冠几乎没有什么堪称“柔和”的元素——它由许多交错的线条紧密相接,组成连续的半镂空菱格纹样。

    只在前额的位置,有道柔美如卢恩弯弧的曲线托举住一枚镌有近似法环与黄金树枝叶暗纹的筝形设计;仿佛细三股辫的曲线像生长的藤蔓般向外翻折延展,两处象征基本主义符号的三角设计嵌合其上,与侧边的菱格过渡衔接。

    而在那曲线下方,一颗如同恩惠露滴似的梨形小巧吊坠正正缀饰在神祇的眉心,仿佛一滴明明融入其中却又欲语还休的眼泪。

    ……

    “可以告诉我您的名字吗?”女巫的声音融在繁星点点的夜空中,她从背后抱着她成王的褪色者,心中的波澜仍未平歇。

    “诺丽纳。”褪色者的声音被风吹散,轻快地跑进女巫的耳中。

    “很好听的名字。”克里希薇在心里默默记下。

    “我的老师为我取的。”褪色者在女巫紧紧搂住她的臂弯里又塞了块温热石:“她是我最重要的人。”

    克里希薇嗯了一声。

    名字,是一个人得以被铭记的载体。

    通常一个人的名字从出生起便会伴随他一生——在他的生命旅途中可能有无数的人无数次地呼唤他的名字。

    她之前也或多或少听说过,很多重返交界地的褪色者会忘记自己原本的出身,只是没想到她的褪色者也是如此。

    克里希薇将头靠在褪色者的背上:“诺丽纳——可以和我说说您的老师吗?也或许您愿意和我讲讲您的名字?”

    “你说瑟濂老师啊……”褪色者回忆着和魔女的相处,这个名字,还是瑟濂想了好久才给她取的:

    魔女看着眼前的徒弟正用心摆弄着手里的紫色辉石杖,不由问道:“徒弟啊,为师教你这么久的魔法还不知道你叫什么,是不方便告诉为师吗?”

    “……我没有名字。”褪色者沉默一会儿后诚实回答道。

    魔女愣了愣:“嗯?”

    “您能帮我取一个吗?”褪色者放下手里的法杖,不自觉抿了抿唇角:“我认识的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名字,我不想再被嘲讽是无名无姓的褪色者。”

    “嘶……竟然真的是因为没有吗?”魔女轻轻拍拍好徒弟的肩膀安抚道:“可恶,我的徒弟怎么能让别人随意欺侮?让为师好好想一想……”

    瑟濂在堆满辉石的桌子前来回踱步,过了许久,魔女屈起手指抵在头罩的下巴上轻叹了一声:“啊……给心爱的徒弟起名字还真是不比教她学习魔法简单呢!”

    “Norina——就叫‘诺丽纳’怎么样?”瑟濂对自己取的名字感到满意,“将成王作为目标的褪色者,在星星的指引下遇见属于你自己的灵魂之旅。

    “诺丽纳……”褪色者根据魔女的拼读复述了一遍,随即开心地拥住魔女:“谢谢您,我很喜欢这个名字!以后我也是有名字的褪色者了!”

    “那当然,我瑟濂的徒弟可不能被别人小瞧了去!”

    ……

    这个名字后来曾被褪色者天天挂在嘴边主动向别人提起,仿佛在乐此不疲地向别人展示一枚象征荣誉的勋章。

    然而,她曾一度将这个名字连同那把陨石杖一起封存。

    在无数个茫然独行的深夜,她不止一次地后悔将卢瑟特的位置透露给瑟濂。

    但她也很难说清到底是不是后悔——在告诉瑟濂之前,她已经做过很久的思想抉择:尤其是在交界地看到过不止一个法师球后,她并不认为这种赌上生命的探索是值得的。

    星团毁灭的瞬间与无尽的黑暗深渊,是卢瑟特和亚兹勒所窥探到的“起源”。在幽影之地,从尤弥尔那里,她又得知无上意志在远方借“爆炸”创造了万千星尘,进而分化演变出不同的生命——然而这全是后话。

    拿到猎杀指头刀的那天晚上,她躺在诺克史黛拉的赐福点旁睡觉时再次梦到了瑟濂。

    睁开眼,诺丽纳看到了头顶上方那遥远而虚假的神秘星空。

    她早就根据瑟濂交给她的钥匙在瑟利亚的隐藏洞窟内找到了卢瑟特,并学会了他的毁灭流星。

    但她一直没有告诉瑟濂卢瑟特的位置。

    可能是害怕,也可能是担忧。

    总之她不敢告诉瑟濂。

    辗转反侧许久,她伸手摸向赐福光束,来到了雷亚卢卡利亚学院。

    在学院教室里找了许久,她终于看到那抹熟悉的身影:“瑟濂老师。”

    魔法师听见声音后转过身去:“诺丽纳?怎么这么晚过来,出什么事了吗?”

    “没有,只是想你了。”

    魔女闻言忍不住对她笑了笑:“哎呀——没想到我的小徒弟竟然这么黏人。”

    褪色者也朝她笑了下,瑟濂此刻并没有戴那个辉石头罩。诺丽纳看到桌子上堆了很多案卷,不知道她的魔女老师又在研究什么。

    “要来和为师探讨一下起源吗?毕竟现在为师也没有什么新的魔法可以教你了。”

    褪色者不置可否地走到桌子前坐下,她拿起桌子上绘制的辉石解构图,看到瑟濂写在旁边的密密麻麻的注解。

    瑟濂拿着两枚蓝色的辉石盘弄:“回到学院后,我发现很多魔法师已经背离了研究起源的初衷,转而向卡利亚派系靠拢,这真是本末倒置!”

    褪色者没有放下手里的图纸:“或许在如今的交界地,保命才是最重要吧?”

    “徒弟啊,我知道你们褪色者是战士出身,所以可能无法共情起源派理念,但作为你的老师,我还是希望你理解,只有窥探到起源,才算得上是一名真正的魔法师。”

    诺丽纳抬头望向魔女的眼睛:“即使永远被困在法师球中劳无所获也没关系吗?”

    魔女的声音没有丝毫犹疑:“即便灵魂湮灭也在所不辞。”

    ……

    “原来卢瑟特大师被关在那种地方……啊,这么一来就能接回大师的身体了。”

    “有了亚兹勒大师与卢瑟特大师的身体,学院肯定能全然领会起源。总有一天,我们这群弃子,也能成为闪闪发亮的星之子!”

    “谢谢,这件事果然只有你才能办到。”瑟濂激动地紧紧地拥住她,褪色者也用力回抱着魔女,仿佛这是她们此生的最后一个拥抱。

    “我很庆幸能收你当徒弟,有你这位知己。真的辛苦你了,我亲爱的诺丽纳。”

    “我现在就去安排人手接回卢瑟特大师的身体。”瑟濂爱怜地摸了摸她的头顶:“今晚留在这好好睡一觉吧,为师待会再回来陪你。”

    褪色者看着魔女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再次走出教室的房间。

    今夜是个连雾气都没有的晴夜。

    黄金树遮住了月亮的大半边轮廓,深蓝天幕中密布的繁星像无数双眼睛无言地注视着她。

    一颗流星从她的视线中划过。

    她努力扼住自己的情绪,尽可能缓慢而轻柔地呼吸了一口雷亚卢卡利亚潮湿的空气。

    眼泪终是不堪重负般从脸上滚落——褪色者恍惚间感到,她的星星也终将坠落。

    ……

    那头红发在夜色下也是如此显眼,诺丽纳忍不住蹙起眉。

    克里希薇也注意到了男人:“那是谁?他在等我们吗?”

    “不知道……”诺丽纳看到她的好神祇将没有情绪的目光投了过来,突然就感到有些慌乱。

    古龙的爪子重新落在朝觐台的石砖上,褪色者抱着女巫从龙背上跳下来。

    小心地将女巫放下,她干巴巴地朝男人开口:“你在这干什么?”

    “等您回来。”红发神祇平静地给出回复。

    克里希薇对男人的样貌感到熟悉,但她一时想不起来在哪见过他:“这位是?”

    “……一两句说不清楚,他是我的——”褪色者将头微微侧向女巫,感到舌头被打上了结:“他是、啧……他目前是黄金律法的新神祇。”

    “您的伴侣?”女巫小声询问。

    诺丽纳的声调立马变高:“不是!”

    拉达冈面无表情地睨了她一眼。

    克里希薇被褪色者斩钉截铁的语气弄的怔愣了一下——在她接受过的教导里,既然褪色者修复了黄金律法,那么相对应的律法神祇自然就是她的伴侣。

    “总之不是!”褪色者的脸因激动迅速升起一层薄红:“我等会再和你解释。”

    “有事快说,我累了——”她转回身去,微微抬头仰望着比她高大许多的神祇,“如果没什么要紧事那我就先回去休息了,你自便。”

    “您去了哪里?”拉达冈金色的眸瞳倒映着她的身形。

    诺丽纳忍不住回呛他:“跟你有什么关系?”

    女巫的嘴微微张开,她为眼前发生的事情感到震惊——她不知道她的褪色者为何会对神祇如此不敬。

    神祇的声音仍没有什么起伏:“您的那群侍从还在我们的寝殿。如果您所谓的休息是指允许它们与我们同室而眠,那我有必要知道原因。”

    “……你有病吧?”褪色者为他的话感到烦躁:“罗德尔这么大,你没别的地方睡觉吗?”

    克里希薇闻言几乎要怀疑自己耳朵出问题了,她忍不住攥住褪色者的衣袖。

    拉达冈冷漠地俯视着她:“是和我解释一下去雷亚卢卡利亚做了什么,还是我亲自将寝殿里的那群东西清理掉。您想选哪个?”

    褪色者的心脏重重地跳了一下:“你说什么?”

    拉达冈没有再给她复述一遍的打算,他并不喜欢讲废话。

    “去看了看你前前妻有没有恢复正常行了吗?”诺丽纳的语气变得更咄咄逼人:“我成了艾尔登之王,想把魔法学院纳入管理体系,成为那的新统治者,有问题吗?”

    “除此之外呢?”

    “你好奇就自己回去看啊,又没人拦着你。”

    “抱歉……请恕我冒昧。”克里希薇强行插进这剑拔弩张的氛围,走到褪色者身前朝红发神祇行了个礼:“向您致敬,大人。我曾是侍奉双指的指头女巫,黄金律法在上,赐予我新生命。王不辞辛苦将我从候王礼拜堂带回,能否请她先带我换一套新衣服?”

    拉达冈瞥了眼她身上被血污浸染的衣服,不轻不重地嗯了声。

    “我不习惯和陌生人一起睡觉,”褪色者看着挡在她身前的女巫,语气依旧硬邦邦的:“还请黄金律法的好神祇能体谅体谅我这没见识的褪色者。”

    红发神祇将目光重新放到褪色者身上:“今晚我会暂时在书房歇息,相信王能很快适应好新身份。”

    拉达冈说完便走向寝殿——褪色者立刻紧随其后,她差点忘了这该死的朝觐台和女王闺阁之间是连通的。

    诺丽纳看到寝殿内各个角落塞了一堆生物:她第一次直白地意识到之前为了满足自己小小的收集癖到底搜罗了多少东西。

    红发神祇步履未停,拉达冈根本不屑于再多看它们一眼——对他毫无敬意的新王身上都疑团重重,一天时间都没到就给了他这么多“惊喜”,但好在她身上没沾染什么无法去除的东西,以后有的是时间慢慢调教。

    等他彻底走远,褪色者才感到胸腔里的巨石落地。

    寝殿内迅速热闹起来——狄希将她走后发生的事有条不紊地讲给她听:奥雷格与安卓斯分别带着一部分人在王城东西两边的城墙按照蒙葛特的调遣将城墙掉落的废石砖运至城墙外围,奥尼斯则带着那几个幽影之地的人随熔炉骑士一起跟从葛孚雷清理城外战场遗迹。拉达冈让他们结束后直接随罗德尔士兵们回军营休息,因此他们都没有回来。

    “另外……祂杀了一些复活的骨灰。”稀人刺客的声音弱了下去,边说边单膝跪在她面前:“抱歉吾王,我当时被那位大人勒令留在议事厅。”

    褪色者轻轻嗯了声:她早就猜到拉达冈会这样做——但预想真变成现实的时候,还是不免伤神。

    “那几个白金之子和死诞者吗?”诺丽纳感到喉咙有点发紧:“起来吧,不怪你。”

    “还有血怪、苍蝇人和腐败眷属以及那几个腐烂长生者……”仿身泪滴从狄希的脚边涌过来,再次化成她的样子,克里希薇惊讶地看着眼前两个一模一样的人。

    “他也看到了我。”泪滴冰凉的手搭上她的胳膊,褪色者不知道是因为它的体温太低还是某种说不出的恐惧而不受控制地颤了颤。

    “我变成你的样子用你留在这里的猎犬长牙和他打了两下,他就没再继续动手。”

    褪色者感到太阳穴突突地跳:“你们还能活着,已经很不容易了。”

    诺丽纳说完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她猛地抓住泪滴的手,像是握住了另一个自己:

    “阿史米——我需要你帮个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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