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女小心地将王的头发重新编好——按她的要求,将那绺神祇所赠的红发绕到显眼的鬓边单独编成一条长辫垂在胸前。

    她不知道王的态度为何只过了一夜就发生翻天覆地的转变——明明昨天她还嫌恶得恨不能直接剪掉它。

    将那顶王冠小心地放到头顶,她轻轻唤阖眸打盹的女人:“陛下,已经梳妆好了。”

    镜子里映照着看不出喜怒的表情,那绺橘红的发辫和她的眼睛争夺着光彩,不知道的还以为她爱的多深沉。

    透明的玻璃窗跃动着光晕,影绰绰的,一圈一圈,像黄金树挥洒的无尽赐福。

    红狼见到她把玩法杖下意识耸了耸鼻尖,惹得她发出一声细微的闷笑。

    诺丽纳仰头看向它——虽然她从没觉得自己的身高给她带来什么麻烦,毕竟交界地比她矮的存在两只手都数不过来,可是在罗德尔待的这段日子让她几乎时时刻刻都得抬着脖子说话。

    “拉达冈骑过你吗?”她问。

    红狼朝她低头眨了眨眼睛。

    “趴下,”她揪了揪它前胸的毛发,“我要骑你。”

    她看到它金色的眸子瞬间漫上惊讶的情绪,仿佛听到什么荒谬的指令。

    “路太远了,我懒得走。”她摩挲着那枚灵马哨笛,吐出的话愈发直白:“我又不能骑着拉达冈去。”

    红狼的眼睛果不其然睁大了一圈。

    “快点趴下,别让我重复第三遍。”

    事实证明它确实没有托雷特骑起来方便——庞大的野兽虽然不需要她动用武力驯服,但当它站起来后她不得不揪着它颈上的毛发来固定自己的位置。

    也不知道仪典镇那群白金之子是怎么一边骑着狼跑一边还能搭弓射箭的。

    她用腿紧紧夹住红狼的脊背——罗德尔的风水养不养人她暂且不清楚,反正红狼是被养的油光水滑,跟之前在魔法学院讨论室初见时判若两狼。

    红狼驮着她稳稳当当地往朝觐台走去,她从昨晚开始的心理失衡感也终于跟着有所弥补:狐假虎威她用不着,但装腔作势应付应付拉卡德和他的手下还是有必要的。

    “哼,不学好,你看还有哪匹狼会在自己耳朵上戴这么多耳环?”

    红狼低低地呜咽一声,似乎是在对女人的话做出抗议。

    “你不会偷偷去找拉达冈告密吧?”她眯着眼用力地揉弄着红狼的脑袋,它头上的毛发并不如腹部的柔软。

    顺着它的脖子下滑,又粗又长的毛从她指缝里争先恐后地漏出,她微微屈起手指:“他是黄金律法的走狗,你是他的走狗,四舍五入你也算是我的狗。”

    她不知道它是否有闲心听她的歪理,但无所谓,反正她过了把嘴瘾。

    她的直属禁卫骑士们在女王闺阁至朝觐台的路上手持武器沿着走廊两边排开,他们对红狼并不陌生——这多少要得益于她前段时间总是留宿军营,而它总会出现在她身边。

    红狼在门口停下脚步,缓缓将身子重新趴到地面,角战士小心将她从它背上抱下来。

    “有劳。”她拍拍他的臂甲——实话实说他之前那套衣服显出来的肌肉根本让人移不开目光,而今被套在统一的骑士服里也照样吸人眼球。

    诺丽纳不经意侧头,发现红狼暗戳戳朝身边的奥雷格呲牙,好像不待见他似的。

    “老实点。”她弹了弹它的耳朵。

    为彰显王的地位而特制的艾尔登王座在底部设有三层台阶——实际上是为了补足褪色者娇小身形所导致的外在差异。半神们的座椅除了大小上的细微区别在制式上沿用相同的设计,众星拱月般围绕着正前方的王座。

    诺丽纳在门口沉默地扫视了一圈,朝身后招招手:“走吧。”

    犹如石子投入湖中,激起层层涟漪。几道视线不约而同地射向她,暗流汹涌而出,谁也没有率先打破沉默。

    新王施施然走到坐下,奥雷格两手按住剑柄,也跟着在王座右后侧站定。

    “好久不见,我可爱的——半神们。”

    鬼使神差的,她想起来梅琳娜在教堂复述给她的箴言。几乎同样的话此刻从她嘴里说出来,反倒多了些怪异的讥嘲感。

    循她的视线望去,在场的五个人脸色也显出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谁能想到呢?被一个无名褪色者击败,复活后又成为她名义上的臣子。

    梅瑟莫紧紧盯着她的脸,带翼蛇们从他的披风下钻出,从刚才开始,拉卡德的视线就总是若有若无地瞟向他——或者说他身上的两条带翼蛇。

    葛瑞克并不认为她有资格坐在那个位置上与他们商讨国事:黄金末裔即使在追逐王权的道路上一时失手,也总比一枚被遗弃过的棋子更有资格端坐在那王座之上。

    “召你们到这觐见的原因,大家都是聪明人,想必不用我再多费口舌。”新王的双手交叠,那枚散发柔和光芒的黄金戒指在指腹下微不可察地转动着。

    蒙格挨着蒙葛特坐到最边缘的位置,主要是为了离梅瑟莫远点——罗德尔可没有专门供他换洗的衣服。

    “如今大势已定,我身下的王位你们短时间内不必再觊觎;相对应的,你们的封地也该重新划分。”

    “从谁先开始呢……”她淡淡地敛下眸子,决定按照内心喜好的顺序:

    “罗德尔执政官的位置暂且交由赐福王掌管,昔日的罗德尔之主处理政务自然比旁人更具经验,本王也不必为此耗费太多心神。”说着她朝蒙葛特扬了个真挚无比的笑,“以后还要辛苦你了,蒙葛特。”

    白发半神的喉咙发出一声沉闷的回应,闪烁的眼神出卖了他的矜持。

    拉卡德表情微黯,他半点都不认为自己追求完美的父亲会事事听从眼前这个女人的安排——事实上他感觉自己似乎明白他为何会与她举行婚礼,正如当初他毫不犹豫地抛下一切远赴罗德尔成为玛莉卡的伴侣。

    但很棘手的是,拉达冈在知道他的亵渎行径后似乎便不准备再将罗德尔的军权交给他,而这只可能是褪色者告诉他的。饶是他本就不太在乎了,可真正看到记忆里拉达冈那幅无懈可击的表情时他还是感到心下升腾起难以忽视的寒意:

    从他记事起便是如此,拉达冈脸上总是一副温和的模样,像戴了张经年不换的面具,任何人任何事都不会让他产生动摇。

    如今他成了律法神祇——没有人比祂更接近完美。

    红色的发辫毫不遮掩地垂在她胸前,金色的赐福眼眸比在座所有半神都更为纯净,这算是祂的偏爱吗?

    似乎是自己的视线太过明显,他看到新王淡淡地朝他暼了眼,拉卡德默不作声地听着她喊出第二个半神的名字:“梅瑟莫,以后盖利德由你驻守,原先的红狮子军死伤惨重,且很大一部分感染过猩红腐败,我会安排奥加协助你,用你的火替那里的人民换回许久未见的稳定吧。”

    话音刚落,葛瑞克的嗓音便清清楚楚地传到在座的每一个人耳中:“噩兆掌权已经够可笑了,蛇什么时候能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交界地了?”

    “还没轮到你,你着什么急?”诺丽纳眉毛轻挑,冷冷地投去视线。

    “哼,一个卑贱的褪色者,竟敢堂而皇之地对朕颐指气使?”葛瑞克并不在乎会不会拂她面子,正如他瞧不起在场的每一个半神:“愚昧无知的外乡人,也好意思坐在正统的王位上,简直是莫大的侮辱!”

    他太过怨愤,身为黄金之民、正统王者之民,现在却要任由一个上不得台面的褪色者呼来喝去,而与她结契的神祇甚至还是那个自身血统都存疑的、根本不受人待见的红发男人。

    更令他无比愤怒的是,那个顶替了永恒女王玛莉卡的男人,竟然将初王葛孚雷直接发配到偏远诅咒之地——他不知道幽影之地,但只听名字都知道不是什么好地方。

    “正统?真是笑话。”看着这位曾经的接肢君王,诺丽纳毫不掩饰语调中的嘲讽:“你曾为了活命不惜扮作女人趁着联军发动叛乱自顾不暇而仓皇逃走的地方,现在是整个交界地我的直辖领地之一。”

    葛瑞克闻言眼睛不禁瞪大了,苍白的面容跟着细细颤动。

    “你曾日思夜想不惜违背先祖意志也要借接肢的力量而回归的黄金树下,现在是你无召永远不得随意踏足的禁地。”

    “你——”男人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被黄金树重塑过的身躯恰如历经接肢仪式之前的单薄,那头承自葛孚雷血脉的白色长发此刻正笼住他干瘦的脖颈。

    新王冷硬地打断了他:“至于那点稀薄到令人都要忍不住替你扼腕叹息的‘黄金’血统,时至今日又有多少人会因此为你效命?”

    葛瑞克的整个身躯因为过度的震惊和愤怒而不住颤抖着,那双原本被白翳遮挡覆盖的眸子清晰地映照着女人脸上不屑一顾的表情。

    诺丽纳并没有从王位上站起来,脸上的那双异瞳映射着两种截然不同的光彩,蒙葛特双手交叠在一起,用他那只金色的独眼安静地注视着着新王此刻的冷峻。

    “所谓的黄金血统,只是由于沾了些葛孚雷血脉的荣光,一朝天子一朝臣,事实上最后只有我、只有我,成功走进了黄金树并修复了法环!正统?现在我才是正统!”

    蒙格一手支着头一手屈起手指缓慢而有节奏地敲着座椅扶手,与他的哥哥同样保持沉默。

    事实上女人这一骂连带着他和蒙葛特也被波及到了,他对此倒不以为然,想来蒙葛特也不会太在乎。

    从击败艾尔登之兽修复法环到被迫接受婚礼并接受神祇的赐福,没什么选择权的新王终于找到了一个她的王夫也无法过多置喙的情绪发泄口。

    葛瑞克的怒火也被彻底点燃:“当真是可笑!你敢对黄金嫡脉如此不敬?!”

    “你有什么值得我敬的?”诺丽纳也被他激得不耐烦起来。

    拉卡德看着眼前的闹剧嗤笑出声:“黄金树就挑了这样的继承人?那黄金律法真是早晚要完蛋了的——”

    “放肆!你竟敢如此出言不逊?”蒙葛特的眉头拧了起来,当即便要起身驳斥拉卡德这番大逆不道的话。

    紧挨着他坐的蒙格见状不动声色地摁住自家哥哥的胳膊。

    蒙葛特被他按的没有成功起身,疑惑地朝他侧了下头,但蒙格只兴致勃勃地继续看着眼前三人的对峙。

    “吵得要死。”梅瑟莫皱着眉叹了口气,他原本没想发表言论,但女人看起来马上要掏出武器动手了,他试着将话题引回正轨:“今天的议会主题不是重新划分领地吗?”

    蒙葛特看着弟弟仍死死压住自己袖子的手,乜斜了一眼不再吭声。

    王仅存的理智让她听出来梅瑟莫在帮她找台阶,但拉卡德却不介意再添把火,他从座位上站起身:“那位神祇竟会允许你这样胡作非为,真是令人大开眼界。”

    “拉卡德,你不会还当自己是罗德尔的司法官吧?”

    女人说完就抽出别在腰间的法杖,狄希蓝黑色的冰冷身影也骤然从王座左后方浮现,总是握在手里的黑刀开始流动黑红色的火焰——她解除了隐身的魔法,与奥雷格一左一右守卫在褪色者身前。

    拉卡德脸上猛地划过一瞬的讶然。纵然离法环破碎之际已度过了漫长的岁月,但那场黑刀阴谋之夜时至今日仍让他记忆犹新。

    不祥的死焰带着绝对的震慑,照亮了此刻剑拔弩张的局面。

    看到命定之死,蒙葛特脸上的表情更为凝重了,蒙格也收起了继续看戏的心思。

    从始至终一直不曾起身的新王也终于从王位上站了起来,她的烦躁和怒火彻底展露,不知是因为体内寄宿众多大卢恩力量还是单纯情绪激动的金色眸子展露着黄金律法般的绝对威严。

    难以辨识的黑夜彗星连着击穿台下的两把座椅,木板断裂的声音在此刻彻底沦为导火索:

    “既然不想坐那就都不要坐了!你们今天还能活着站在这里跟我讲话,已经是我对你们最大的恩赐了!以前的反叛也好、亵渎也罢,从今往后乖乖收起那不该有的野心吧!我能在你们身上有大卢恩的时候杀了你们,如今也照样可以送你们归树——”

    她的胸口因燃烧的怒火而明显起伏着:“究竟是谁给你们的勇气,让你们胆敢在王座之前对我做出这般无礼的冒犯之举?!”

    “王,有一份新的法律文书需要您的审批,我已将它们整理好放在书桌上了,还请您前去书房过目。”

    拉达冈的声音在一片死寂中插了进来,他刚刚还没走到门口就听到暴躁的新王怒斥群臣的话。

    女人冷哼一声拂袖而去,不愿意再多待在这个地方哪怕半秒钟。

    狄希和奥雷格也不再逗留,紧跟在她身后走了出去:刺客的脸仍隐于兜帽之下,唯有武器上流动的死焰不曾停歇,骑士也没有将剑插回鞘中,只要王一句话,他就可以随时唤起风暴。

    走至门口,诺丽纳深吸一口气平复心情:

    “蒙格,你跟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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