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与神最近似乎又吵架了。

    据说王身边的侍女亲眼见到王在某天早上怒火中烧地将一把插着金色碎片的锤子掷到神祇跟前,似乎还说要把祂打成残破的石像。

    但消息不一定可靠——王虽然又留宿在圆桌厅堂甚至是与她的女骑士们睡在一起,可那个总是一脸温和的神祇并没有真的变成残破石像。

    不过罗德尔的大多数居民还是倾向于他们确实吵架了:王这几天不再骑着红狼在城中闲逛,反而有多名士兵实名承认说看到她近来频频骑着一匹长角的马驹在外城区域现身。

    解指们只好又喋喋不休地向王传去双指的谏言:“王不可由着性子乱来,一切决定都要以黄金律法为重。”

    王怎么回应的?

    好像没回应,也好像只嗤笑了一声。

    拉达冈对此早有思想准备——她的性子要是能乖乖听话才是有鬼。

    叛逆的孩子怎么可能轻易就变得乖巧。

    神祇嘴中叛逆的当事人此刻正和蒙格手下的纯血骑士共同参观早已被废弃关停的王城竞技场。

    安帕赫对自己被她强扣在罗德尔当人质一事有清晰明确的认知:首先,从能力上,他打不过成王的褪色者;其次,从身份上,他知晓怎样做才能让蒙格更顺利地接任新封地。

    首席纯血骑士从不是什么等闲之辈——在罗德尔,他也用自己的方式探听到她大致的成王经历。

    平心而论,眼前的褪色者并非卑劣小人,擅于自谦的老者对她的印象还不错。

    她也经常会找他询问一些献血王朝的历史甚至是对某些历史事件的见解,安帕赫从不吝于回答她的问题,而这也成功让王降低了对他戒备。

    “其实我一直不能理解——为什么米凯拉一定要选择拉塔恩呢?”诺丽纳的表情泛着股并不诚挚的好奇,“虽说在破碎战争打起来后,几个半神看起来确实比普通人更有可能成王,但要说单纯为了找个厉害的王就不惜舍弃一切甚至主动制造混乱拉他下地狱,拉塔恩纯粹是受了场无妄之灾。”

    “请恕我冒昧,可以告诉我您为什么会对栖身于雷亚卢卡利亚的魔女瑟濂青睐有加吗?”

    女人眉尾轻挑,眼中瞬时涌上审视:“瑟濂老师?她是交界地对我最好的人,在我刚来交界地一无所知只能抱头鼠窜的时候教给我魔法,后来又给我解除了咒血烙印,甚至将自己的性命都交付于我……我当然要对得起她。”

    “您的话里不难听出对她的仰慕,或许米凯拉对拉塔恩将军也是如此。”安帕赫捋了把胡子,“温柔而强大的英雄,拉塔恩将军几乎满足了他对‘王’的所有幻想。”

    温柔强大又会给予他回应的英雄。

    她姑且先认为米凯拉和葛德文的关系也不错,毕竟那把黄金墓碑正是他找人铸造的、为没有正常死去的兄长献上祈祷的墓碑剑。

    单看他的成长经历,在建造自己的圣树前,除了玛莲妮亚,他所能接触到最多的人也只有拉达冈和葛德文,甚至可能还得算上玛莉卡与葛瑞克。

    因此,若只单拎出这句话,拉塔恩势必不可能排在首位。

    女人的眉毛因思考而蹙在一起:“按你这么说,米凯拉心里最崇拜的不该是拉达冈吗?别的我不敢保证,但米凯拉从小在王城作为神人长大,接受的是正统的黄金律法的教育,也算是位基本主义者,后来又和拉达冈互赠祷告——如果真是你说的这样,拉达冈不是更符合他对‘王’的认知?”

    话音落地,诺丽纳感到脑子里灵光一闪。

    “等等……”她开始将两个形象逐渐渐靠拢,接着她只觉荒诞被她揭开一角。

    米凯拉确实对强大的父亲怀有孺慕之情,至少在一开始是。他们的决裂始于基本主义无法根治玛莲妮亚身上的腐败。

    但这也意味着,在一切还没有出现分歧时,他确实向他心中最强大而温柔的存在寻求过帮助。

    畸形的家庭没有表面看上去那样光鲜亮丽——闪耀的黄金血脉给予半神们高于常人的荣耀,也为他们带去难以挣脱的枷锁。

    当病态的依恋扭曲成执念,或爱、或恨,总会潜藏在心底最深处的角落,在无人问津时扎根发芽,直至奔向毁灭。

    “真扯淡。”她说,“搞半天原来是有点恋父情结。”

    梅瑟莫当初被她打败时痛苦而不甘地诅咒了玛莉卡;她当初看着变成法师球的瑟濂也一边哭泣一边愤恨地将陨石杖丢弃在魔法学院大书库。

    诺丽纳抬眼去看竞技场里伫立的雕像:“那按你这么说,我岂不是存在‘恋母’心理?”

    “或许还有蒙格。”王对着眼前的纯血骑士直言不讳地补充道,“他恋母恋的快人尽皆知了。”

    安帕赫沉吟了片刻:“倒也不能这样讲,米凯拉或许是真的想要建立一个没有纷争唯有爱的国度。”

    “说来你可能不信,我刚才短暂地心疼了我的好伴侣一秒钟。”她将拇指和食指捏在一起,翘起另外三根指头,“好吧,不止一秒。”

    “哦?”安帕赫朝她侧了侧头,“我还以为您接下来会想要和我谈论拉塔恩将军。”

    诺丽纳将法杖从腰间抽出,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敲着掌心:“在罗德尔待了这么久,能打探到我和瑟濂老师的关系,想必也该知道我的王夫最讨厌自己身上哪一点吧?”

    老者的眼神闪了闪。

    “噢,别紧张。整个交界地知道我真正的魔法老师是谁的人寥寥无几。”

    女人漫不经心地玩弄着手中的无上远方杖——最近被解指们搞烦了,她直接拿着它到双指面前走了一圈,果然成效显著。

    “毕竟我和很多人学过魔法,如今交界地至少半数以上的人都知道我在魔法学院留下一个‘分身’,但知道我究竟为了什么留下‘分身’的人屈指可数。”

    安帕赫自知失言,见她无意追究,嘴角微微扬了个微笑便不再开口。

    “拉塔恩虽然一直以自己的红发为荣,但拉达冈可从不这么想——蒙格能看出我和神祇同床异梦,想来你也知晓一二。我每次想找他不痛快都会拿这个去阴阳他,他也每次都会被我气到。”诺丽纳异色的眸子凝着复杂的情绪,“至于崇拜葛孚雷并用狮子作为自己的象征,我只能说仁者见仁,当初葛孚雷在朝觐台上与我决斗时,亲手撕开了他背上的瑟洛修,释放出被压抑已久的战意和本性。”

    “他将最崇拜的两个人的形象融合到自己身上并以此为荣,何曾想过他们一个将红发视为诅咒,一个把狮子看作枷锁。”

    “是吗?”安帕赫捋了把胡子,“您是个心地善良的王。”

    “嗯?”她不明白他怎么突然说这样的话。

    “成王者或多或少都要有些野心的,您认为呢?”

    “!”

    一语惊醒梦中人。

    她猛然回想起一个一直以来被她遗忘的事实——在盖利德神授塔的底层,在拉塔恩受封大卢恩的地方,有一位神皮使徒镇守着狩猎神祇大剑。

    那是过去率领神皮使徒们,最后败给玛利喀斯的宵色眼眸女王的圣剑。

    而使徒们操控的、曾经能够弑神的黑焰正是由此剑而来。

    她本以为卡利亚三兄妹里只有菈妮和拉卡德与神皮使徒有密切关联,但事实是他们三人在最开始皆有着不便公之于众的叛律之举。

    拉塔恩崇拜的究竟是葛孚雷和拉达冈,还是战王与英雄?葛孚雷和瑟洛修的关系如果不是亲眼见证,恐怕很难想象出他会主动撕裂瑟洛修来释放本性;可拉达冈时至今日在面对自己的红发时仍会感到片刻失意,他不可能这么多年来一直将这件事伪装得滴水不漏——拉塔恩如果知道红发于黄金律法而言是诅咒,那他为何还一直将此挂在嘴边?

    如果拉塔恩对于这两件事知情,那只能说明他从一开始崇拜的就只是能够驰骋沙场甚至是执掌政权的英雄与王。

    他可以为自己的小马学习重力魔法,也可以为自己的母校封印群星,更可以为自己的野心藏匿黄金王朝敌对势力的圣剑,甚至在法环破碎后与罗德尔兵戎相见。

    恸哭沙丘的战场上,那抹饱含执念的猩红腐败之花于他肩头绽放时,他心里可曾后悔过与米凯拉的约定?

    为何毁约?是为了肩负的责任还是不愿继续追随神人构想的那个遥不可及的理想世界?

    既如此,被米凯拉召唤回来的拉塔恩当真是被他魅惑的吗?如果他的灵魂有自我意识,那何尝不是一种新生?已经被打破的群星封印,已经被实现的战友旧约,重新向他发出邀约的已经成神的神人,重新变得触手可及的成王之梦。

    她突然就不愿再去细想。

    安帕赫一直安静地注视着她,直至她眼中的情绪再次趋于平和。

    “安帕赫,蒙格何其有幸能招募到你这样的人作为骑士?”

    “喔,感谢王对我的认可,不过请容我为自己效忠的主君进行辩解——”老者的声音透着不卑不亢的从容,“蒙格大人也是位很优秀的君主,追随他并为他奋战是我自愿的选择,我也从未后悔过成为他的骑士。”

    橘红色的晚霞横跨苍穹,比火焰温柔,比绸缎轻盈。

    她只在幽影之地见过那轮苍白遥远的太阳,或许那些死骑士们也是怀着再次觐见自己效忠的主君的心情才甘愿留在暗无天日的墓地等待命运的眷顾。

    神的爱恨本身不一定比人强烈,但造成的后果一定令普通人难以承受。

    如果无法长大是永恒黄金的影射,那年幼的神人在感情和人性上也逃不出“停滞”的诅咒。

    金面具由玛莉卡砸环引起的一系列战火与动荡根据自己的认知发现了他所认同的“完美律法的修复卢恩”,可那真的就是“完美”吗?剔除神的感情,让神作为冰冷的律法容器,除了维系律法的永恒运作再无其他追求,可律法真的能永远运转下去吗?

    米凯拉和他都接受过基本主义教育,米凯拉虽然在神之门前对她宣告自己要遵循“爱”的法则,但他的爱究竟是什么?

    如果他真的将自己的黄金血脉舍弃干净,为何被损坏的大卢恩依旧可以解除他的魅惑?

    只有一种可能——他的成神之路,既借鉴了玛莉卡的选择,也遵循了拉达冈的理念。

    他和金面具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一样的,都意识到了黄金律法存在的缺陷,但前者最终决定以包容的“爱”作为律法的准则,后者最终追寻以无限的“理性”作为律法的基础。

    米凯拉终究没跳脱出永恒黄金施加给他的诅咒——从丰饶到纯净再到爱,他从未成功逃出“永恒”的制约。

    身为拥有单一神祇血脉的黄金子嗣,怎么可能想逃离就逃离血脉带来的“诅咒”?

    她体内也有着大卢恩,或许这也是她在真正见到作为神祇归来的米凯拉之前一直没受到魅惑的原因。

    当她选择焚毁那枚打败幽影树化身所得到的破碎卢恩,拒绝米凯拉施加给她的魅惑时——

    那或许是神人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被彻底拒绝。

    尊严与人性的光辉,是玛莲妮亚自己抑制腐败的利刃。

    悲悯与温柔的探索,才是米凯拉最初想要实现的追求。

    神人也会陷入迷惘吗?

    自己苦苦追寻的爱之法则,那些效忠于他的追随者们,是真的被他身上的“爱”所吸引,还是为他的魅惑本质所折服?

    于是他将自己关于人性的爱弃置在石棺大洞,带着孤注一掷的成神执念走过神之门。

    舍弃了爱的神,真的能为众生带来爱与包容吗?

    理性的压制是必要的,当权者若总是一意孤行,难免头脑发热忘记自己的初衷;

    感性的浸润是必需的,纯粹而机械式的统治终将湮灭一切文明中最璀璨的本心。

    她不想成为没有感情的机器,也不敢保证复活的神祇真的可以为交界地带来稳定,所以她在残损的石像前拿着那枚修复卢恩犹疑不定。

    而权力总是那么令人着迷。

    生杀予夺的掌控,追寻自我的自由,不受干涉的选择。

    权力,唯有权力才更像永恒的追求。

    女人感到一股窒息的冷寂紧紧包裹住她。

    夜色浓重,她不由自主地走向女王闺阁,拉达冈对她的到来很是意外。

    她看到石床上不知何时多垫了层软褥,高大的神祇正半倚在床头看书——她发现他很喜欢阅读,无论是纸质的还是石板的。

    见她许久未曾开口,拉达冈轻轻合上书,眼中流露出带有疑惑的温和:“怎么了?”

    她没回答,依旧站在桌前用目光描摹他的眉眼。

    红发神祇安静地接受她欲言又止的审视。

    犹豫许久,她迎着拉达冈的视线缓慢上前,最终停在石床前。

    拉达冈试着牵起她一只手,这次她没抗拒也没立马甩开。

    “出什么事了?”金色的眸瞳里不见丝毫冷意,反而漾着几分关切。

    她还是没说话。

    拉达冈用另一条胳膊撑着床壁坐直身子:这实在事出反常,她今夜乖顺的让他忍不住回忆她最近是否又“不小心”给他惹了什么麻烦。

    但她从不会因为给他添堵而感到内疚自责。

    诺丽纳专注地品读着神祇眼中流转的微光与思绪,无论玛莉卡是否还存在,她愈发肯定拉达冈现在拥有绝对独立的个人情感。

    金面具的设想失败了:即便她用了完美律法的修复卢恩去修补艾尔登法环,但律法神祇并没有被剔除自己的感情。

    她用另一只手抚上男人的脸,在他们相触的瞬间,她突然近乎错觉般认为:拉达冈真的会成为黄金律法的永恒神祇。

    如他不会老去的容貌与形体一样,在时间翻转的光阴沙漏里,在命运狭义的定论里,他或许真的可以实现自己的“永恒”。

    拉达冈用自己的手覆上她的,朝女人俯下身去与她额头相抵:“遇到什么麻烦了吗?”

    无数个瞬间组成永恒——唯有变化才是永恒的。

    命运之所以是命运,便在于其难以更改。

    即便能提前窥探一二,但谁又敢保证,得以预知未来的契机不在命运的安排之内?

    拉达冈如是,她亦如此。

    一股难以言述的悲伤如宁姆格福黄昏的飘雨淋湿她的心头,她迅速调整了一下呼吸,轻轻吻上男人的侧脸:

    “拉达冈,我以后尽量不再拿你的头发说事。”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千言万语中偏挑这句话说出口,但她的心脏却因这句话传来一阵细密的阵痛。

    那会是怜悯吗?

    亦或是别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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