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脉搏在她的指尖有节奏地跳动,罗德尔有时太安静了,能听到的只有若有所失的怅惘。

    黄金律法的神祇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她,而她的目光却从他的脸逐渐往下、往下——被她亲手用完美律法的修复卢恩所修补的躯体没有哪怕半点的瑕疵,与那些尚未完全拆除翻新的塑像相比,他比它们更多了些惑人的体温。

    拉达冈不会像她那样直接坐在书桌上和她讲话,而这也意味着,只要她不主动起身,只要他不主动从侧面走进,特意为王打造的布勒风格的鎏金乌木书桌就可以随随便便划开他们之间的距离:

    一步之遥,难以轻易跨越的一步之遥。

    “曾有个人为自己如同巨人般的红发感到绝望,但他自诞生之初便努力追寻理想,第一次利耶尼亚战争成就了他的英雄之名,第二次利耶尼亚战争双方王室进行了和平谈判,以联姻的方式结束了战争——他在结缘教堂以星星泪滴沐浴自身,以求消除自身的罪孽。”

    神祇高大的身躯被从窗户透进的黄金树光芒在墙上投下孤独的影子。

    拉达冈没有出声打断,只安静地回望着她。

    诺丽纳便继续讲:“后来,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他抛妻弃子,远赴千里来到王城,又成为了永恒女王玛莉卡的王夫。”

    她像是在讲述一个和她完全无关之人的生平经历:“当然,这段匆忙的没有举办任何仪式、至今都留有众多谜团的婚姻也让他多了另一个身份——第二任艾尔登之王。”

    女人将视线落在自己胸前垂落的那绺火红的发辫上,在暖黄色的灯光下它盈着一层晚霞般夺目的绚丽。

    “再后来,他因为一个褪色者修环时的选择,成为黄金律法的神祇。”

    拉达冈看着她眼底映出的烛火虚像——也可能是别的,泛着些冷调的紫色在此刻揉进去些瑰粉,柔和的光线打在她的脸上,好像刚刚的对话中她才是占据更多戏份的主角。

    然而她只用一句话就概括完她和他的故事。

    “我猜他是个很有野心的人,他的言行也全都证实我的猜想。称王后他关停并废除了初王设立的竞技场,并把它们打上‘野蛮’的标签,因为他并不信奉那套治国理念;交界地上下之前从未有过为王塑像的先例,机缘巧合下当上王的英雄却让自己的雕像出现在王城之外的土地上,似乎是要和自己的半身争夺对交界地真正的统治权。”

    诺丽纳重新将视线落在他的脸上,她的神祇伴侣自始至终没有开口说过一个字,只用那双金色的眸瞳静静注视着她。

    “一个野心勃勃的权谋家,自然知道怎样做才能用最小的付出赢得最多的回报——英雄之名不会真的随着星星泪滴的濯洗而消失,教堂里伫立不倒的雕像却能实打实地帮助他巩固自己的统治。”

    “第一次联姻没有让他所代表的黄金王室出现实质性的损失,却为他提供了一个能接触并学习到魔法的最优平台,纵然最后黄金与月的结盟破灭,然而除了背负上“抛妻弃子”的污名——这本就是出于道德层面的评判,并没有让他失去什么和权力挂钩的东西。”

    她突然很想念瑟濂和D,她本不认为自己是个会随意走神的人,但此时此刻,舌尖和牙缝放行了一句接一句的猜测,她的脑袋却不合时宜地想起他们。

    “第二次婚姻更是让他从英雄转变为新王。他在最短时间内适应了艾尔登之王的身份,一方面抹除前任艾尔登之王的象征和存在痕迹,一方面又积极掌权树立自己的威信。他孜孜不倦地学习着一切他认为有用的东西,让自己真的成为继剑术后精通法术和祷告的完美存在。”

    诺丽纳又想起那个她主动抚摸眼前之人长发的温柔良夜——或许是仅对她而言的温柔,但她再也回不去了。她心底那丝带有怯懦的缱绻,早已随着她说出的话一起消散在风里。

    拉达冈抬脚绕过书案,主动走到她面前。

    她也配合地朝他的方向扭了扭身子:“你当初是怎么在利耶尼亚的战场上求和的?”

    “你凭什么认为是我主动求和?”

    “好吧……政治妥协,大概可以理解。”她不想在这个时候和他纠结。

    “剑碑上虽然记载着‘黄金与月,无人胜出’,但蕾娜菈与她率领的卡利亚骑士能征服魔法学院却不见得能征服黄金王朝。”

    诺丽纳看着他颇为平淡的眼神一时无话。

    “当时黄金王朝的主力军不在利耶尼亚。”他补充道。

    “那米利耶还说是你在战场上邂逅了卡利亚女王然后对发起侵略战争一事真心忏悔?”

    “剑碑上的话都可以顾及王室颜面,何况乎结缘牧师的话。”他半垂着眸子审视她眼中的恍惚,“你不是说过了吗?用星星泪滴沐浴自身,对我没有任何实质性的坏处,反倒可以在名义上巩固黄金与月的结盟。”

    “玛莉卡难道没有任何意见吗?”

    “当时身体控制权在我手里,双指也下达了新的指示。”男人的手指下意识轻敲着桌面,微微发闷的笃笃声延长了他的思考:“正巧,如你所言——我需要一个学习魔法的平台。”

    她小幅度地深呼吸了一口气,尽可能客观地点评道:“成效显著,连瓦伦汀都会用帚星。”

    “但有一些魔法我当时并没有机会学习。”

    “怎么,蕾娜菈难道不让你学吗?”

    “她只会让我接触学院教授给普通魔法师授课时讲解的魔法,卡利亚王室的部分魔法由她手下的骑士教授与我。”神祇金色的眸瞳闪过一丝懒散的戏谑,“你现在会的,应该比她要多。”

    “趁早死了那条心吧,我不会教你的。”她不悦地拧起眉毛。

    他无所谓地笑笑,她的眉头蹙得更紧了。

    “蕾娜菈是个很有政治头脑也很有作为的领导者,”拉达冈想起那抹冷傲的月辉,“我们都明白那场联姻出于政治妥协,但于当时的形势而言,黄金与月的结合更为重要。”

    “她知道你和玛莉卡的秘密吗?”

    这是她好奇已久的问题,蕾娜菈和她的三个孩子到底关系如何她无心探究,反正魔法学院能看到他们留下的痕迹。

    “她或许察觉到了。”拉达冈在脑海中搜寻着那已然久远的记忆,“玛莉卡可能和她做过什么交易。”

    “菈妮?”她问,“明明是卡利亚公主,却被选为黄金王朝的神人。”

    “或许吧,我和玛莉卡的记忆并不共享,具体有没有我并不知情。”

    “按照你的说法,蕾娜菈在这场联姻中做出的妥协与退让显然比你要多的多。”诺丽纳感觉思维很混乱,她甚至发现她又在想瑟濂和D:“三个子嗣,她默许你和玛莉卡‘带走’其中的两个——菈妮是她的底线,也是她曾身为卡利亚女王对黄金王朝决不会做出的让步。”

    “算是吧,菈妮一直和她更为亲近。”他顿了顿,回忆着已然远去的岁月:“拉塔恩和拉卡德确实是听话的孩子,也在我回到王城后帮了我很多。”

    “她如今这幅样子和你留下的那枚琥珀卵有关吗?”

    “琥珀卵和赐福眼膜确实是我留下的。”神祇并没有避讳新王愈发深入的追问,“但促使她时常陷入沉眠的不是我。”

    闷潮般的压抑聚在她胸口,她有些想离开:“卡利亚骑士盾的魔抗和圣抗都很高。”

    “是啊,她可从来不是什么头脑简单任人摆布的人。”神祇抬手捻起女人鬓边垂落的那绺橘红色的发辫:“你也是。”

    “嗯?”

    “这幅惊讶的表情还真是不多见,”拉达冈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像在欣赏一只迷途羔羊:“你不是也偷偷找赛尔维斯想让他制作出能用来对付我的药剂吗?”

    “?!”她脸上本就浅薄的活人色彩瞬间被灰白吞噬。

    “有这想法也算勇气可嘉,可惜找错了人——”拉达冈亲昵地抚上她的脖颈,将她朝自己拉近了些:“除非你也能砸碎我体内的法环,不然只要它还承载着黄金律法,我就不可能被杀死。”

    他犹豫着是否该把她提到桌面上以缩减他们的身高差:“方法我告诉你了,至于剩下的,看你本事。”

    “别碰我!”她猛地拂开他的手,开始后悔把法杖放回灵马哨笛内。

    被遮住的星光从黄金树的枝叶里漏着微弱的光,透过他眼睛里令她几近颤栗的金色,密密麻麻地渗进她的骨头。

    拉达冈嘴角的温和敛了下去——这是她今天第三次强硬地拒绝他的触碰:“诺丽纳,你到底想要什么?”

    “哈……我想要什么?”她蓦地无比怀念瑟濂和D的怀抱,从未如此渴求他们现在就陪在她身旁。

    遥远的思绪坍缩成眼角的一滴泪,而后被她迅速拭去,仿佛是纠正不该有的迷失。

    她现在甚至没有心思去怪罪赛尔维斯。

    “你已经是神了。”她深深地吸了口气,将四散奔逃的理智拽回:“拉达冈,你我之间的婚姻本就也是出于利益互换,我帮你稳固你的神祇地位,你也该向我展示你的诚意。”

    他听到她的声音又变成下午离开时的那种仿佛被蒙上一层晨雾的清冷,就像所有失控都未曾发生过。

    “是的,我想要你的……诚意。”

    “什么诚意?”

    “我不想要黄金赐福,但我可以承诺你永远不对黄金律法生出二心——瓦伦汀说影子野兽如果以生命起誓便意味着誓言的永恒,我不是影子野兽,但我也可以拿生命起誓。”

    “王怎么突然改观了?”

    “不是改观,我修补法环时,没有想过侍奉其他的律法。”

    “是吗?”神祇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

    “王夫对我的戒备一如既往啊。”

    她看着他鬓边垂落的那绺泛着浅淡光芒的编发,竭力让自己忽略他眼底缓缓升起的揶揄,像往常那样用颐指气使的语气和他讲话:

    “你爱塑多少雕像就塑多少雕像——把玛莉卡的全换成你的也没关系,但有两个地方,必须塑我的像。”

    拉达冈心下微动,没有什么犹疑地接下她的话茬:“除了魔法学院,还有哪里?”

    “艾尼尔·伊利姆的神之门前。”

    女人直截了当的回复让他眼中的情绪跟着晃了晃:“你也想成神吗?”

    “不……我想带着我最喜欢的武器一起,让整个交界地再也没人敢试图动摇黄金律法。”

    “你最喜欢的武器?”他看着她如紫色辉石一样熠熠生辉的眼睛。

    “神躯化剑。”她道,“最能代表黄金律法威严的剑。”

    他一把将她提拽到书桌上掐住她的下颌:“是我平日对你的纵容太过了吗?”

    “你对我有什么纵容?”她是真的陷入无力的迷茫,就像被幽影树垂下的半透明帷幔包裹住了鼻腔。

    “你想否认吗?”

    她懒得和他就这个问题争辩,现在她只想赶紧挣开他的禁锢——拉达冈在这种时候总是不惜动用律法的力量。

    “拉达冈,我既非与你信仰相悖的敌人,也不是与你分庭抗礼的半身。你如今掌握的战技、魔法、祷告都远超常人——还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呢?!”

    匆匆掠过心头的沉重连尾巴都不屑留下,他看着她被自己收回赐福的眼睛,恍惚又见到梦里那片神秘的紫色星海。

    “拉达冈!”她感觉心口涌上蒙格温血池那样深的无措,“你明明也不爱我,我们完全可以各取所需的平和相处不是吗?”

    晚霞似的眼睫底下,男人的眼睛像诱人深入的秘湖,纷杂的情绪闪过微光,又立马暗下去。

    “‘也’?”他的眉头微微下压,“仅仅各取所需的话,你不该再三撩拨我。”

    “撩拨你?你难不成想我想了一下午——”女人颇为自嘲地呵笑出声,但对上他眼底难以形容的幽远时,她不由咬住舌头,再次深陷迷惘。

    “诺丽纳,好孩子是不会把责任全都推到别人身上的。”

    她愈发猜不透他的意图,窗外墨色沉沉,望不尽的金黄让她的脑子只想赶紧逃离:

    “你如果想再给我黄金赐福,就说明你动了黄金律法之外的私欲!身为律法容器却生出私心,你将再也不可能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律法神祇!”

    “你说不是便不是了吗?”

    一切声音都随着他的话消失了:再没有任何喧噪在她耳中催促她给出回应,惟有令人难堪的缄默横亘在他们之间。

    “诺丽纳……”他耐心地摩挲着她温凉而又略微僵硬的手指,“你应该——”

    “主君!”

    骑士的声音蓦地从门口传来,像一支尖锐的兽骨箭扎进这场不知如何收尾的闹剧。

    她骤然回神,紧接着便立刻感到神祇的手劲也加重几分。

    她不得不先转身看向门口的禁卫骑士。

    “是达利安先生给您寄的信。”奥雷格看着神祇脸上飞快划过的阴郁,不由将视线又落到女人身上:“您之前不是说收到他的来信就第一时间交给您吗?他还给您寄了一袋风干的托莉娜睡莲。”

    骑士说完后没有离开,仍站在原地等待自己的主君下达命令。

    “……放开!”她压着声,蹙起眉头直视着神祇眼中藏匿的千言万语,“拉达冈,这可是我的书房!”

    诺丽纳现在不想去深究他是否又生气了:“这一切到此为止吧,我们往后都做好自己该做的。”

    “拉达冈——”眼见神祇没有松手的迹象,她又急促地唤了声。

    一阵轻盈的风随她的离开拂过他的手臂,他沉默地看着她快步上前接过骑士手中的信封半点不留恋地跑出书房,好像再多待一秒就会触发什么异常状态。

    ……

    红狼原本安安静静地趴卧在女王闺阁的房门口打盹,直至拉达冈面色不虞地将它喊了起来。

    “你有事瞒我。”他的语气透着肯定,红狼疑惑地朝他侧了侧脑袋。

    “她和那个叫达利安的死诞者猎人到底是什么关系?”

    困意立消,红狼略有心虚地甩甩尾巴:“啊……旧、旧相识?”

    神祇金色的眸瞳里满溢着淡漠:“那个猎人现在在哪?”

    “……呃,”沁着寒意的晚风从女王闺阁的门框里穿过,瓦伦汀的耳尖不自觉抖了两下,“他不是早就走了吗?和他弟弟一起。”

    神祇眼底的冷意更甚:“他现在在哪?”

    “……我这就去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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